落薇想著，玉秋實心中清楚得很，葉亭宴已經(jīng)將人證物證做到了這個?地步，他若上書求情，只?怕第二日，流言蜚語便會甚囂塵上——宰輔不滿君上，勾結(jié)親眷刺殺，意?圖發(fā)?動政變——歷史上這樣的事情實在太多太多，他不敢令自己陷入這樣的漩渦中。

    最后?他只是通過玉隨云在宋瀾面前吹了吹風，旁的倒也沒說，只?求宋瀾不牽連林家已經(jīng)出嫁的女兒。

    宋瀾不置可否，卻沒有上門拿人，算是默許了。

    胡敏懷原本?拿到的證詞，是林召前段時日宿醉時犯了命案，命案苦主也是官宦人家，一直企圖上告，林奎山使錢壓不下來，便希望兒子能在春獵上拔得頭籌、討好宋瀾，屆時東窗事發(fā)?，也念他一分好處。

    結(jié)果林召心道早與宋瀾結(jié)怨，想要扭轉(zhuǎn)已是來不及，他素來膽大腦熱，竟然借機謀了一場“不會被發(fā)?現(xiàn)”的刺殺。

    這話聽著荒謬，宋瀾也沒有全信，但他決意用林氏家產(chǎn)來補虧空，只?能如此結(jié)案——當初他示意朱雀司中人嚴審那馴馬人，什么都?沒審出來，便假意?將他流放，若能引出真兇相救，便可探其究竟，若引不出來，便將人誅殺途中。

    一石二鳥之計。

    葉亭宴為這場刺殺找了人證物證，本?也該成為宋瀾懷疑的對象，結(jié)果他自己也被牽連入了刑獄，只?會讓宋瀾覺得，從葉亭宴到常照，二人尋來的證據(jù)說不得也是被安排好的。

    而是誰有可能策劃這樣一場大案，又要將葉亭宴一起拉下水？

    查抄林氏之時，林召宿醉時犯下的命案，兼之林奎山從前為私利草芥人命的種種行?徑皆浮出了水面，而這些爛攤子，多半是玉秋實收拾的。

    落薇想到這里，才徹底明白葉亭宴的用意?。

    暮春場一場荒謬的刺殺，林家不是根本?，他最想要的，是讓宋瀾自己“揣測”出幕后攪弄風云的手。

    玉秋實一路扶他起勢，玉隨云如今又沒有皇子，于情于理都不會真的刺殺他。

    但若是借著刺殺的幌子，不動聲色地除去要他一直兜底的林家和針鋒相對的政敵呢？

    宋瀾雖說不曾受傷，但成為玉秋實的筏子，又找不出一絲證據(jù)，心中焉能好受？

    果不其然，宋瀾懷抱著她，沉默了許久，突然說了一句：“林召在獄中翻供了?！?/br>
    落薇一怔：“嗯？”

    宋瀾松開手，撫摸她的面頰，唇角微微勾起，略帶嘲諷的神情：“他說一切都是玉秋實指使的。”

    落薇偽作愕然：“怎會？”

    宋瀾道：“我也不信，叫人用生漆將他毒啞了。”

    不等落薇說話，宋瀾便繼續(xù)道：“我下了旨意?，將林氏一族的刑期改到了秋日里?！?/br>
    這幾句話說得語焉不詳，宋瀾也沒有繼續(xù)解釋的意思，然而落薇聽后?，在?心中補全了葉亭宴這場計劃的最后一篇。

    證詞已出，林召此時在?獄中翻供，已經(jīng)成不了宰輔的罪證，只可能被歸為狗急跳墻的亂咬。

    然而在?宋瀾心中，就會成為林召終于醒過神來，想清楚了栽贓他的究竟是誰后的同歸于盡。

    他更改刑期，是想看?玉秋實的反應(yīng)，只?要玉秋實就此事問上一句，這場沒頭沒尾的大案就會徹底成為宋瀾心中對玉秋實最大的疑云。

    精彩萬分的誅心術(shù)。

    她捫心自問，就算是她，恐怕也不能周密地設(shè)計出這樣又毒又狠、卻片葉不沾身的謀略。

    落薇掩飾著唇角笑意?，岔開話頭，對宋瀾道：“快要到夏日里了?！?/br>
    宋瀾眉心舒展了些，答了一句：“是啊。”

    他朝窗外看?了一眼：“我記得從瓊?cè)A殿往東去，便是會靈湖，瓊?cè)A殿后?，有從會靈湖中引來的一方小池塘，栽滿了荷花，前幾年你我忙于政事，竟然不曾同賞過，今夏定要在你宮中辦幾場清涼宴，采了荷葉做綠盤才好?！?/br>
    落薇惜字如金地道：“甚好?！?/br>
    宋瀾枕在?她的腿邊，閉著眼睛，似有懷戀：“我還記得……從前阿姐在?宮中時，與舒康一同去會靈湖劃船，采一船的荷花蓮蓬，夕陽西下時歸來，長發(fā)?不落飾，我在?岸邊瞧你，當真是太美、太美了?！?/br>
    他神思困倦，不一會兒便閉目睡了過去，落薇將他擱在?玉枕上，自己則徹底失了睡意?。

    她披衣起身，走到窗前，正是暮春早夏，她聽見了微雨聲中斷斷續(xù)續(xù)的蟬鳴。

    宋瀾口中描述的場景，她也記得。

    只?不過她記得的，是宋瀾身側(cè)、晚風中的纏枝花，那時夕陽雋永得天荒地老?，她抱了一朵碩大菡萏，眼中只?能看?見一個?人。

    就如他也只能看見她一樣。

    *

    立夏時，江南終于落了雨，春旱暌違已久，此時落雨早就無法彌補當春的災殃，然而汴都?仍舊為這相隔甚遠、姍姍來遲的雨歡慶了一番，有臣子上表吹噓帝王誠心，亦有人提議，帝后?應(yīng)重返太廟祝禱，感謝祖宗賜下甘霖。

    宋瀾欣然應(yīng)允，命定禮部擇選吉日。

    然而兩人動身之前，一首歌謠卻先于他們傳遍了整個?汴都?，街頭巷尾的孩子耳熟能詳，不多時便落到了諸臣的耳中。

    眾人遮遮掩掩，誰也不敢上奏，心照不宣地裝傻，畢竟除了讀書人，誰也不知道這歌謠是何含義。

    玉秋實暗中查了許久，只?知最初是一位外地商人來汴都兜售赤金杯，他所售器皿刻紋美觀，又價格低廉，因此風靡一時。

    誰料不久之后?，購置了赤金杯的人竟紛紛找上門來，指責商人所售乃是贗品，此物根本?不是赤金，使用不久后?便斑駁脫落，露出本里——原是赤銅打?造，貼了金箔。

    商人不肯承認，于是眾人便以?石擊杯，叫過路眾人聽聲相辨、主持公道。

    由此便傳出一首歌謠來。

    宋瀾聽見這歌謠時，已是預備上太廟的前一日。

    小皇帝坐在昏沉的乾方殿中，落薇坐在?前堂的屏風之后?，聽葉亭宴一字一句地將那首歌謠轉(zhuǎn)述給?了他，方聽罷，宋瀾便怫然大怒，掃落了面前案上堆得凌亂的奏折。

    落薇與煙蘿對視了一眼，輕輕挑了挑眉。

    青年臣子溫潤的聲音似乎還回蕩在?殿中，輕輕地重復——

    “假龍吟，假龍吟，風起云行?無雨至，臥水埋金爪難尋。蒼苔原本?非碧色，怎以?此物作筼筜？蓮花去國一千年，雨后?聞腥猶帶鐵！”[2]

    第34章 明月前身（一）

    前些日子,汴都街頭巷尾都能聽見叮當敲銅的聲音，連豐樂樓都在樓高處懸了一串銅鈴。

    那首譏諷以銅作金商人的歌謠編得朗朗上?口，諸位商家都常唱上?一兩句，以示自家誠信經(jīng)營、童叟無欺。

    眾人本不?做他想,有一日卻突然來了一隊官兵,沿街收繳商戶擺出來的銅器和鈴鐺,喝令不?許再傳唱此歌。

    一根綴滿了銅鈴的長繩從眼前倏然落下,常照持杯的手一頓，順著那墜落的長繩向下看去,搖了搖頭：“陛下終歸是太年輕了,荀子曰,進?忠有三術(shù)，一曰防,二曰救,三曰戒,葉大人怎么看？”

    葉亭宴端坐在他的對面?，正捧著酒杯細嗅，聞言便正色道：“先其未然謂之防,發(fā)而止之謂之救,行而責之謂之戒——防為上?,救次之,戒為下。[1]這本說的是臣子勸諫，某思量一番,常學士的意思是說，陛下一不能防微杜漸,二未能?及時察覺，如今這懲戒一術(shù),又行得太生硬，汴都不?聞銅聲之后，知曉‘假龍’何意之人便更多了?！?/br>
    常照瞥了一眼緊閉的房門：“葉大人膽子倒大?！?/br>
    葉亭宴笑道：“彼此彼此?！?/br>
    二人同坐豐樂樓三層飲酒，耳側(cè)便是鋪天蓋地的銅鈴聲，葉亭宴抬手為對方斟酒一杯：“說起來，還是我該感謝常學士才?是，暮春場射箭在先，公審順水推舟在后，常學士是聰明?人……”

    他還沒有說完，常照便道：“舉手之勞罷了，葉大人客氣，我字平年?！?/br>
    葉亭宴從善如流地接口：“無窮艷陽月，長照太平年[2]——好字啊，好字。”

    常照微微點頭，算是致謝。

    葉亭宴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口中?問：“只是我心中卻有幾分好奇，不?知平年為何要?助我？”

    常照擱了手中?的酒盞，避開了他的目光，口氣隨意，不?慌不亂：“我知道你不是葉三?！?/br>
    這話一出，饒是葉亭宴面上笑意也僵了一僵，他不?自覺地伸手，按在了腰間的劍柄處：“哦？”

    常照將他的動?作盡收眼底，有些無奈地道：“蕖華公子何必緊張，我若是對你不?利，何必順著你的心意將暮春場第二個人證帶到御前去？”

    “蕖華公子”是他當初尚未頂替葉三身?份之時、混跡幽州的美名，此人開口便喚出了這個名字，想必早就知曉“蕖華公子”和葉三并非一人。

    恐怕是他早年在幽州的舊相識。

    葉亭宴便松了按劍的手，如同?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般重新拾起了面前的酒盞：“我早說了，平年是聰明?人，既然將一切盡收眼底，又是為何要來相助？其實你將這一切告知太師，或許能?多得他一些信任?！?/br>
    常照不?太愛笑?，聞言，面?上?卻露出幾絲淡淡笑意來：“就算是我這樣做了，蕖華公子難道沒有后手？我可不?想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不?如賣你一個人情，畢竟……”

    他雙手端起手中?的酒盞，接口道：“公子怎知，你我沒有共同的敵人呢？”

    盞中盛的是豐樂樓的眉壽酒，千金難買的方子，酒氣并不?芬芳馥郁，卻別有一番清冽意味在。

    銅鈴墜地，便有士兵將其收歸袋中，罰沒而去，常照舉著那盞酒，低眸看去，語氣不?知是惋惜還是贊嘆：“名動皇城的金天衛(wèi)，竟被遣來做這些罰沒查抄的功夫。”

    刑部公審之后，宋瀾遣朱雀將整個金天衛(wèi)徹查了一遍，結(jié)果正如落薇所料，什么都沒有查出來，正值金天衛(wèi)更換穗子的時候，若細論?起來，恐怕每個人都有嫌疑。

    宋瀾左思右想，連著兩日夜半驚醒，最后還是下定決心，將金天衛(wèi)從身邊調(diào)走，下放到?了汴都城內(nèi)，頂替了原本巡城的禁軍。

    金天衛(wèi)從前便要從皇城中抽調(diào)人去巡視，也是因著輪流為承明?皇太子守汀花臺，如今得皇帝調(diào)遣，干脆利落地應(yīng)了。

    恐怕宋瀾怎么也不?會想到?，那枚穗子其實是元鳴自長風堂中盜出來的。

    宋瀾對宋泠一手訓練出來的金天衛(wèi)充滿了猜忌，暗線卻出在他親自擇選的朱雀當中?，不?怪他毫無防備。

    葉亭宴摩挲著手邊的蕉葉盞，低低問道：“你是誰，與太師有什么仇怨？”

    常照答道：“公子與我互相利用，何必問得這樣清楚，我不?也沒有問過，公子究竟是什么人嗎？”

    先前他派人調(diào)查常照，只知此人來自北方，年歲比他大些，父親做過燕州刺史，后被某事牽連，家族沒落，便攜奶娘同來汴都住了幾年，去歲才?科舉入仕，成了個小小的瓊庭學士。

    旁的便查不出來了，很?是清白的身?世。

    難道是他的家族敗落與玉秋實有關(guān)？

    他能?查出來的，玉秋實必然也能?查出來，既然對方信了這人，便知應(yīng)當是無甚牽扯的。

    那便只有一種可能……此人與他一般，也是借了旁人的身?份。

    葉亭宴斟酌著捧了面前的酒盞，問：“平年投至太師門下，甫去不?久，為你引見的林家便舉家覆滅，倘若是我，倒有些不?敢信了。”

    常照毫不?遲疑地道：“公子是當局者迷。”

    他伸長手臂，湊過來與他對碰了酒盞：“公子怎么會不知，居高位者的馭下之則，既要?人聰慧，又不?能?叫人過于聰慧，最好在大事上還要舉棋不定，如此才?能?放心——公子為我準備的第二個證人，早在上?公審之前，便是太師已知曉、許我?guī)先サ摹Ｊ枪悠甯咭恢?，蒙騙了太師，我在其中?，也不過是個周旋者罷了?！?/br>
    他自顧地飲完了手中的酒，隨后起身?告辭：“無妨，有一日，公子終會見?我誠心的。”

    葉亭宴眼瞧著他走了幾步，開口喚了一句：“等?等??！?/br>
    恰好常照也停了腳步，轉(zhuǎn)過身?來，與他同時問了彼此一句。

    “街頭巷尾的那首歌謠，可是平年的手筆？”

    “葉三以‘亭宴’為字，是誰給他取的？”

    常照一怔，反問道：“公子以為是誰的手筆？”

    葉亭宴抬手將手中的酒飲了，有冷冽之感滑過舌尖，辣得他眼角微紅：“亭宴……是我的字，他去時倉促，不曾有字?！?/br>
    常照站在門口半晌沒有言語，隨后才?輕輕推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