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回到了二樓，坐在屬于他們兩個的小壁爐前聊天。福爾摩斯說話間還擦拭著那把古舊但十分珍愛的小提琴，時不時稍微撥拉琴弦，觀察它是否狀態(tài)良好。

    這活計以往都是屬于郝德森太太的——華生不得不說郝德森太太實在是一生難遇的好房東，她聰明到足夠能和福爾摩斯聊天而不引起后者的反感，又安靜到哪怕是最憤怒和暴躁的福爾摩斯也挑不出她的錯處。同時她還勤于家事，把偌大的房間照料得井井有條，為福爾摩斯收拾各種意義上的殘局，更別提她還時刻記得喂飽自己的兩位房客。

    華生倒也不是沒有勸告過福爾摩斯，無論怎么想，也不該事事勞煩郝德森太太，他們付出的租金和得到的服務是完全不匹配的。

    福爾摩斯對此倒是很自信，表示遲早有一天他會從案件里賺到足夠的報酬，而到那時候，他會付給郝德森太太足以買下這棟住宅的租金。

    而這，是華生從不懷疑福爾摩斯能做到的。

    福爾摩斯也確實做到了。

    “私下里說說，我真想念郝德森太太?！比A生嘆了口氣，但沒有對福爾摩斯的評價發(fā)表任何看法，“說來奇怪，我和郝德森太太沒什么相處，畢竟我要在外工作，你和郝德森太太關系更親密一些。但我還是很喜歡郝德森太太，這種好感不算無來由，卻還是總令我吃驚。”

    “她也很欣賞你。”福爾摩斯回道。

    他把檢查完畢的小提琴放回琴盒，緊接著拆開琴盒夾層，開始檢查藏在里面的武器和小工具。

    “她為什么離開？郝德森太太年紀也不小了，她是去鄉(xiāng)下養(yǎng)老了么？我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因為我完全不記得什么時候和郝德森太太道別了——我記得我們是好好道別過的，郝德森太太還邀請我們觀看了非常精彩的表演。但無論如何我也想不起來任何細節(jié)。”

    福爾摩斯看了他一眼：“別為難你的小腦袋了，親愛的華生，我以為你早就接受自己的智力并不卓越這一事實了。”

    “和你比起來？是的。但我和大多數人相比還算是聰明人，我只是覺得忘得那么干凈有點太莫名了，讓我有種很不舒服的感覺……”

    華生猶豫了一下，說：“康斯坦丁先生也給我一種不太舒服的感覺。并不是因為他的言行舉止，而是他給我的感覺。有點陰森森的，你不覺得么，歇洛克?！?/br>
    福爾摩斯說：“你太累了，約翰?！?/br>
    華生停頓了片刻。他認出了這種語氣，那是福爾摩斯委婉地暗示“別在意這些，對你沒好處”時才會使用的語氣。

    這種語氣通常會出現(xiàn)在他和福爾摩斯聊起郝德森太太的時候——頻率不高，但華生確實總忍不住在福爾摩斯面前提起郝德森太太的種種奇特之處——每當華生試圖挖掘地更深入的時候，福爾摩斯就會迅速轉移話題，或者干脆沉默以對。

    半開玩笑地，華生說：“你知道么，有時候我會有種你和郝德森太太之間有點什么的錯覺。”

    福爾摩斯的反應堪稱激烈。他打了個寒噤，搓搓手臂，嚴肅地告誡道：“我和郝德森太太確實有點小秘密，這涉及到她的隱私，也是她最初那么容忍我的原因。我不能也不愿告訴你?！?/br>
    華生吃了一驚，他立刻道了歉：“是我的錯，請別放在心上?！?/br>
    “老天，你們私下里說話也這么刻板？”康斯坦丁人未至聲先到。

    他搖搖晃晃地出現(xiàn)在門口，臂彎里抱著兩瓶酒，手里抓著三個酒杯：“倒不是說我真想聽見點什么帶勁兒的內容，但我真心覺得你們哪怕不干上幾發(fā)，至少也打個啵兒什么的吧？不然拉拉手、摸摸臉？呃，算了，忘了我最后那句話。那太黏糊了，沒法想象你們倆這么干?！?/br>
    華生反身看向門口，他無視了康斯坦丁的話，趕忙走過去從下邊接住不斷從康斯坦丁懷中往下滑的酒瓶。

    他看了看酒標，情不自禁地說：“這太烈了?！?/br>
    康斯坦丁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冰塊碰撞玻璃，發(fā)出細碎的脆響。

    “現(xiàn)在喝酒似乎早了點。”福爾摩斯說。

    他站起身，挪開了茶幾上的一疊報紙，胡亂將它們對方在壁爐頂上，也不怕被燒了。

    “只喝酒的話確實太早了點?！笨邓固苟≠澩卣f，他從風衣口袋里掏出兩個疊好的油紙包，放到小茶幾上攤開，宣布道，“所以我?guī)Я讼戮撇恕◆~干、炸雞腿，這是你們的；這是我的?！?/br>
    福爾摩斯掃了眼康斯坦丁面前的那包東西就不感興趣地移開了視線，華生打量著那東西，說：“這是什么？看色澤是鹵的？聞起來有點怪……從未聽說過這種做法。”

    “雞鴨的掌心。來自遙遠東方的食物，我學會做法之后就經常備著下酒?！笨邓固苟≌f，“嘗嘗嗎？預先提醒你，我放了巨量的辣椒和花椒?！?/br>
    華生立刻退縮了。福爾摩斯勇敢地嘗了一塊，只嚼了兩下就囫圇吞下，又果斷地從酒杯里撈出冰塊壓在舌頭上。

    康斯坦丁邊嚼邊笑。他說：“我就知道會這樣。”

    三個人喝得醉醺醺的，沒人提起晚餐上發(fā)生的那點不愉快?？邓固苟〉故峭侣读艘恍┱嫘脑挘骸拔遗紶栆补謶涯钣腥伺阒染频母杏X。”

    “哦？”福爾摩斯很感興趣。他雙目灼灼地盯著康斯坦丁，就等著聽他說更多的內幕。

    “人們不記得我。魔法會擦掉我在他們腦中的記憶?！笨邓固苟↑c點太陽xue，“你知道傳說中吸血鬼的特質么？”

    他正要接著講下去，福爾摩斯就接話道：“鏡子里無法印出他們的影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了?！?/br>
    “……還真是做了不少功課啊，大偵探?！笨邓固苟∫膊⑽大@訝，他摸索著酒瓶，豪爽地對著瓶口猛灌，等他放下酒瓶，液體已降下一個指關節(jié)的高度，“我的情況也不絕對，一些特殊的人——粗泛地說，靈異體質，能把我記得久一些。隨著時間流逝，人們最終會完全忘記和我有關的一切。書面記錄也不能長久保存?！?/br>
    他拍拍華生的肩膀，華生驚醒了，醉眼朦朧地晃著腦袋，康斯坦丁做了個抱歉的手勢：“不好意思了，華生醫(yī)生。假如你在傳記里寫下我的話，那些內容都是無法保存下來的。它們很快就會消失?！?/br>
    “郝德森太太身上也有類似的情況。華生忘了很多細節(jié)?！备柲λ拐f，“但我，我記得一清二楚?！?/br>
    “你們都能記得。他對和他結伴過的人一向慷慨。華生忘記是因為……他的腦子就那樣，他的腦子不適合干這個。”康斯坦丁指指點點，“你的同居人記性好不好，你心里沒數嗎？！”

    “……”

    “我明白。你是，關心則亂?！笨邓固苟“丫破恐刂氐胤诺讲鑾咨希安贿^你們倆這樣，看得、看得人真不痛快?！?/br>
    福爾摩斯不動聲色。

    康斯坦丁自己xiele氣：“好吧，我理解。真的。十九世紀嘛，世道就是這樣的。時間不對。總有些事情湊不上，對吧？好消息是你們在兩個世紀以來的各種同人作品里啥事兒都干過了，離譜的、不離譜的，所有你能想象到和不能想象到的。”

    “那似乎不能算是好消息，康斯坦丁?！备柲λ拐f，“你喝多了。你也會喝醉么？郝德森太太從不醉酒?！?/br>
    “我比任何一個普通人類都更容易喝醉和感受到痛苦?！笨邓固苟≌f，“某種程度上說算是好消息。”

    他舉起酒瓶看了看瓶底。里面已經空了，康斯坦丁將空酒瓶丟回小茶幾，若無其事地站起身，身姿筆挺，雙目清明，仿佛灌下的那瓶酒忽然之間從他的血液里揮發(fā)了，消失了。

    他沒開口，但福爾摩斯也站起身，從沙發(fā)背上拿起大衣穿好。他還戴上了帽子，豎起衣領遮擋住臉部。

    “走吧?！备柲λ咕褶绒?，雙目朝外射出精光，“我可就等著你向我展示那些鬼鬼怪怪的東西呢?！?/br>
    康斯坦丁沒有回話，只是憐憫地看了福爾摩斯一眼。

    和康斯坦丁一同趕路，有著一種極為特殊的感受。好像置身于一大塊半流體的黑暗之中，周遭冰冷而寂靜，在寂靜的深處，卻又持續(xù)不斷地傳來某種切切察察的混亂絮語。細聽之下，那些聲響似乎總是在指代和說明某種明確的事物和情緒，只不過無論是事物還是情緒，都無法全然地被聽眾所理解。

    “魔法是危險的?！备柲λ箤邓固苟≌f，“魔法和所有高深的科技一樣危險。有那么一瞬間，我以為是倫敦這座城市在同我說話，向我傾述祂的悲喜和覺察。”

    遙遠處和咫尺處都傳來康斯坦丁放肆的笑聲。他說：“你聽到祂在說什么了嗎？那很不錯。糟透了，但也很不錯。祂跟你說什么了？”

    喐－磶－鄭－梨l

    “我迷失了。”福爾摩斯說。

    “那是在所難免的。”

    “這座城市在對我說，‘我迷失了’?！备柲λ拐f，“我不確定是否還說了別的，或者這只是一整個句子里的一小部分，也許祂真正想說的是祂丟失了某種東西，或者祂是故意地舍棄了點什么，或者祂在尋找遠離的辦法……線索太少，我也分析不出?！?/br>
    康斯坦丁沒再說話，只是領著路。

    無數個世界在福爾摩斯的眼前疊加，消融，閃現(xiàn)，破碎，他逐漸感到發(fā)自內心的疲累。大腦和眼球都在抽痛，某種溫暖而濡濕的感覺正從他的身體里涌出來，仿佛他的內臟和大腦都溶做了粘稠的泥液。

    福爾摩斯用純然的冷靜和意志支撐住自己，卻無法抵抗那股發(fā)自內心的虛弱和躁動的癲狂之感。他隱約覺察到前方的康斯坦丁每走一步都會留下鮮血橫流的足印，活似那些血腳印也活著，并且持續(xù)地生長和受傷一樣。

    “你和郝德森太太是什么關系？”福爾摩斯終于問。

    “沒有關系?！笨邓固苟≌f，“還沒有?！?/br>
    他的聲音變得溫柔了，透出喜悅和渴望，又那么咬牙切齒、滿腔憤怒。他似乎被困在這兩種情緒中，不穩(wěn)定地起伏和波動著——

    這種對自己的情緒毫無掌控，只是瘋子一樣任由它們向外傾瀉的感覺，倒是像極了郝德森太太，福爾摩斯暗想。

    他擦了一把臉，只覺得手不是自己的了，臉也不是自己的了，一切觸摸起來的感覺都古怪難言，但好在沒有感受到濕潤之意，因此大概身體情況也還正常，渾身血rou都軟爛融化的事情沒有發(fā)生——但那種正在腐爛的感覺是如此清晰，哪怕事情未有發(fā)生，也確確實實地體驗過了。

    不礙事。又不是說沒有體驗過。

    郝德森太太給他的煙草，抽起來就是這種感覺的柔化版本，不過刺痛和清爽的感覺會更強烈些，倒是很適合用來抵抗久不服用和注射上癮藥物時產生的焦慮。

    并無他事可做，福爾摩斯在路程中深刻地檢審了一番自己的頭腦和心靈。前者倒是一如既往地靈省好用，至于后者嘛……福爾摩斯不敢說自己是個絕對的道德人士，天知道，他對很多社會公認的規(guī)則都嗤之以鼻，多半的規(guī)矩在他看來除了礙事外最大的作用無非是充作門面，就像服飾上的裝飾物一樣，用以標榜自身而已。

    但他也毫無疑問地有著很多不可逾越的底線，好與壞的界線在他的心中是十分分明的——譬如說，殺人在絕大部分時候都不可饒恕，但假若是合理的復仇，也不曾危及他人，犯人也深刻地理解自己終究犯了罪行，那么縱然是兇殺，也稱得上正義之舉，福爾摩斯也并不十分堅定地要揭舉告發(fā)。

    又譬如說，倘若是巧用計謀從他人那里騙取財富，只要后果不至于使受害者家破人亡，損失僅限于資產本身，福爾摩斯也并不很覺得這算是一種罪行。

    道理是很淺顯明白的，假如這都算犯罪，豈不是在說世上所有的富豪都生來有罪？

    就算他們真的是生來有罪吧，既然沒見他們全都被抓起來下獄，可見世上的許多罪行，只要不涉及人身安全，本質上僅僅是手段高低的區(qū)別罷了。福爾摩斯自以為咨詢偵探還管不到那么寬的地方，也輪不到他來伸張這種正義。

    由此檢查再三，福爾摩斯?jié)M意地認為，無論接下來康斯坦丁要給他看的是什么內容，他都能冷靜以對，全然以意志和智慧解決麻煩。

    他實在是大錯特錯了。

    第204章 第七種羞恥（7）

    在所有的可能性中，福爾摩斯最沒有預料到的是，康斯坦丁會帶領他來到一座……農場？

    這實在是個清秀動人的好地方，盡管不遠處就是矗立著巨塔般長筒，源源不斷向外冒出濃煙的工廠。

    那龐大的建筑群，顯示出令人敬畏的輝煌之態(tài)，古羅馬神殿所采用的立柱都不及它們那般規(guī)整和龐大。這造物，簡直像是支撐著天空這張巨大穹頂似的。頂端吞吐而出的灰霧裹挾的油污和細微塵粒，將長筒外部熏染成幾乎發(fā)亮的濃黑色，那黑色中油光粼粼，隱約折射著霓虹般的光暈，卻給福爾摩斯帶來強烈的不適和眩暈感，而那種丑惡與炫麗相結合的詭異視覺效果，不知怎么，又叫人心中悚然、脊背發(fā)毛，以至于完全無法移開視線。

    “那可不像是魔鬼之惡?！备柲λ拐f，“要我說，那是人類之惡，必要之惡?！?/br>
    “看這邊?！笨邓固苟∮孟掳忘c了點農場，“這是我?guī)銇淼牡胤剑亲S——不能說它沒受到影響，但工廠無論如何都會有工人?！?/br>
    所以有問題的確實是這座農場。

    真有意思，福爾摩斯想，農場里能出現(xiàn)的故事在他的腦中轉過一圈，料想最嚴重也無非是屠殺之類的東西。屠殺當然可怖，但那終究是人類也能犯下的罪行。

    異種們……異種們能制造什么更有創(chuàng)意的場面？窮極福爾摩斯的想象力也無法想到。

    他并未真正后悔涉足異類的領域的決定，不過這種縈繞在他心胸中的感情已經十分接近后悔了。

    “現(xiàn)在說不還來得及?！笨邓固苟】赐噶怂频膽醒笱蟮卣f，“事實上，考慮到普通人的承受能力，我事先篩選過了——別擔心，這兒沒什么真正可怕的東西。你即將看到的充其量只能說是反人類。”

    他說“充其量”、“只是”、“反人類”，福爾摩斯想。

    要到什么程度，康斯坦丁才覺得足夠嚴重？危急整個倫敦安危的時候？危急全人類的時候？

    康斯坦丁是個厚顏無恥的下流痞子，毫無疑問?？邓固苟∫矝]有掩飾這一點，不如說他是故意地展示了自己的性格。

    但康斯坦丁還遠不至于那么道德淪喪吧？

    不知怎么，福爾摩斯預感到事情絕不會有一個妥善的收場。

    在沉默中他們穿過小徑，康斯坦丁若無其事地撕開了鐵柵欄，領著他往里走。為此福爾摩斯還短暫地思考了一下“這是人類能夠擁有的力量嗎”等等與之相關的細節(jié)，最終他還是沒有提問，而是將一切歸結于魔法。

    哪怕是這么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也能讓他感覺到“魔法”對于他過去所建立的理性世界的顛覆和摧毀，畢竟，假若他沒有親眼目睹康斯坦丁的行為，而是在事后查看現(xiàn)場遺留下的痕跡，大概率的，福爾摩斯會給它一個合乎情理的推測。譬如鐵柵欄被撕裂是利用某種機械的結果，附近剛好又有工廠，那么嫌疑人的身份很可能就是來自工廠的工人……

    ……他過去對自己經手的案子有過多少次誤判？有多少人因此而蒙冤？福爾摩斯憂心忡忡。

    “老天，你想得很大聲。”康斯坦丁說，“我剛才做的不是魔法——魔法是更加不可思議的東西，比如憑空出現(xiàn)在某個地方。正如你所見的那樣，我并不是個傳統(tǒng)的魔法師。老實說大部分時候我都像你一樣行事，這里找找線索，那里用用人情，偷蒙拐騙什么的。”

    “你是在試圖讓我相信你完全憑借蠻力撕開鋼鐵？”福爾摩斯充滿懷疑地問。

    “……好吧，還是有一點魔法成分在里面的?？梢哉f我的體質和普通人大不相同?！笨邓固苟∶嗣?，叼了根絲卡，“但我的情況非常、非常、非常特殊。太他媽的特殊了，你目前為止也只遇到過房東和我而已。我保證你下次遇到能認出來的，會有‘感覺’?！?/br>
    說到感覺時康斯坦丁舉起雙手比了個引號。

    福爾摩斯說：“我希望我不會如此幸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