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歡宗禁止內銷 第55節(jié)
這一點點小事情就讓他如此開心了啊。 商人想著,伸出手,少年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過去,看到那座山脈。 他說:此山,名為不周山。 少年說:不周山,不周山,好奇怪的名字。 商人說:你最好記住這個怪名字,因為在這之后你會無數(shù)次地經過這里。 少年點頭如搗蒜,又說:不——周——山——這三個字怎么寫? 商人拾來一根樹枝,在地上寫,不周山。 少年用手觸碰那一橫一豎,一筆一劃,然后也試著寫了寫。 他寫出來,是歪歪扭扭不成章法的,不像是寫字,倒像是照著畫畫。 商人不忍直視,仰頭裝看不見,少年卻不懂好壞,寫完之后喜滋滋地端詳了一陣,說,我記住了,下次再來這里的時候,你不用給我作示范,我肯定也能寫出這三個字! 話音落下,兩個人同時聽到了一陣不同尋常的咕嚕咕嚕聲。 少年可憐巴巴地抬起頭,說:我今天都沒吃過東西呢。 商人賞景的地方在高一點的土坡上,他聽到少年這么說,無奈地指了指前方的土坡下,說,那里是扎營的地方,你隨便找一個人,跟他們說你餓了,他們就會給你吃的。 商人說:有水果,有干糧,什么包子饅頭的,都是今早在鎮(zhèn)子上買的。 少年聽得口水都要流下來了,嗯嗯嗯地答應著,說:我下去了! 商人輕輕拍了他一下,說:去吧。 少年歡呼一聲,幾乎是連滾帶爬地下了土坡,跑向營隊。他自來熟,向來是不怕生的,隨便拽了個跟著商人四處經商的年輕人,嘰里呱啦說了半天,年輕人聽了之后,讓他在原地等一下,過了一會兒,當年輕人再次走出來的時候,往他手里放了幾樣東西。 少年沒急著吃,轉過身朝商人高高地舉起手臂。 他手里拎著一串葡萄,嬌艷欲滴,還有一只手捏著幾個饅頭。 臉上的笑容,燦爛至極,連揮手的時候差點打到旁邊的人都沒發(fā)現(xiàn)。 商人受到這種喜悅的感染,也不由得露出了笑容。他到底多久沒有這樣真誠地笑過了呢?他自己也不知道。兩人之間隔著點距離,于是商人揮了揮手,示意自己看到了。 于是少年就將葡萄往嘴邊放去。 他不知道葡萄是要一顆一顆吃的,看那副樣子,是要連蒂也一并塞進嘴里。 商人心想,誒喲。欲要出言阻止他這種一點也不文雅的行為。 但是就在他抬起眼睛的那一瞬,他的臉色忽然變了,瞳孔急劇收縮,制止的話到了嘴邊卻變成了另一句話,他近乎是瘋狂一般的站起身,帶翻了藤椅,所有人都看見了他的動作,看到他的嘴一張一合,似乎大喊什么,但是沒有人聽清楚他到底說了什么話。 guntang的溫度將空氣蒸發(fā),撼天動地的巨響充斥了所有人的耳蝸。 而商人的那句“快跑”也在這一聲突如其來的崩裂聲中化為了塵埃。 他看到少年愣愣地看著他,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發(fā)生什么事,手里還捏著那串葡萄——那還能被稱為葡萄嗎?已經只剩下一簇黑灰了,和他的身體一樣,血rou被吞噬,白骨被燒黑,他還維持著那個托舉的姿勢,仰著頭,白骨張著嘴,牙齒咯吱咯吱地動了。 隨即,每一寸骨骼都被碾碎,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就這么悄無聲息地崩塌。 侵襲天地的火焰沒放過任何人,無論是好人還是壞人,無論是少年、中年,還是老年,無論是準備開啟新生活的人還是已經在生活中麻木的人,無論是絕望,還是期盼。 商人感覺到嘴里逐漸泛起血腥味。 這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發(fā)出了一聲近乎破碎的慘叫。 他喊了妻兒的名字。 然而,就連慘叫聲也沒能傳達給任何人。 天地之間,一片死寂,白骨在原地站了片刻,被獵獵風聲吹成飛灰。 唐姣從商人的身體中抽離,明明只是靈魂,她卻感覺到每一寸都疼得出奇,那詭異的火焰不像是只摧毀了□□,還燒灼著她的靈魂,將她的靈魂無數(shù)次地撕裂,再拼湊。 這就是珩清所說的。 神魂俱滅,萬念俱灰。 她掙扎著想要逃離,滿臉是淚水,身體卻不受她的控制。 無數(shù)個以慘烈告終的事實蜂擁而至,爭著、搶著,將她囫圇吞入了腹中。 第50章 ◎鍛造一柄劍?!?/br> 顏隙發(fā)現(xiàn), 唐姣有些不對勁。 她向來是充當四個人之間的調和劑,就連和最難相處的梁穆也能有幾句話說。 不過,就在最近, 顏隙發(fā)現(xiàn)她的話變得越來越少,整個人也越來越沉默,而且她從來都是最積極主動的那個人, 對煉丹一事絕不懈怠,今天聽珩清講解的時候居然打起了瞌睡,頭一點一點的,幾欲昏睡過去,若不是顏隙偷偷拍了拍她,她恐怕就要睡著了。 顏隙望著唐姣眼底的青黑, 小聲問道:“是最近沒有休息好嗎?” 唐姣沖他笑了一下,搖了搖頭,笑容卻很疲憊。 她要是不愿意說, 無論他再怎么問都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如此, 顏隙才愈發(fā)心焦,一方面是擔心唐姣, 一方面又覺得是不是因為自己不夠可靠,所以唐姣才不愿意告訴自己——不如她的大師兄可靠,是吧?他每次想到這里的時候, 渾身上下,哪里都不舒服,明明只是一面之交而已,唐姣也沒有在他面前過多提及大師兄的事情, 可顏隙偏偏就是看這個人不順眼, 和他相比起來, 連燕宿都順眼許多。 她不愿意在他面前袒露的事情,那個大師兄是不是全部都知道? 顏隙酸死了。 他這種想法實在是誤解了。 可惜唐姣不知道,要是她知道,她一定得好好解釋清楚。 在“浮屠之棺”之中遭遇的一切,她沒有告訴任何人,恐怕也沒有任何人能夠輕易理解她的痛苦。人是難以共情的,在踏入那扇門之前,唐姣也是這么認為的,只是在親身經歷過那一切之后,一次次看到眼前的事物被摧毀之后,她內心的壓抑達到了極致。 她只能用煉丹來麻痹自己的神經。 可惜每次煉丹之后,就是最為痛苦的時間。 她的靈魂一次次被撕裂、重組,如同在熊熊火爐中鍛造的一柄劍。 這個過程,必定是漫長而痛苦的。 唐姣也不是沒有懷疑過門后看到的那些人,究竟是不是真實存在過的。 畢竟他們的人生都是如此的獨立完整,每一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喜怒哀樂,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期盼,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遺憾,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是,他們所有人的故事都以一場滔天的火焰而告終。那場火到底是什么?它意味著什么?唐姣想要知道。 為此,她向珩清申請了進入藏書閣的資格,有空了就會去。 唐姣在藥王谷修習已有將近兩年時光,對谷中愈發(fā)熟悉,即使不需要燕宿帶路,她也能夠知道每條路是通向哪個地方的。燕宿自從知道她跟隨珩清修習之后,很是高興,他本來還在擔心唐姣會不會因為淘汰一事被打擊到,這下不擔心了,而且他現(xiàn)在叫她一句“師妹”也更加光明正大,偶爾順路看看她,給她帶點珍奇物件,她已經很感激了。 不能再麻煩別人了啊。她心中暗嘆。 她最近對誰都提不起勁來,毫無交流的意愿,其他人應該也感受到了。 就連最遲鈍的顏隙都在問她了,她一定要穩(wěn)住心神,熬過這段時間...... 唐姣拍了拍自己的臉頰,輕微的刺痛感讓她的大腦清醒了一些。 她熟練地從書架上取下前幾日讀過的書,在掌心中攤開,指腹滑過書頁,翻到之前看的地方,“不周山”三個字赫然映入眼簾。這本書是附有插圖的,水墨的筆觸勾勒出綿延不絕的山脈,由南向北,橫亙在九州中央,不論是隔著書頁,還是在門內看到這座山的時候,唐姣都感覺背脊有種毛骨悚然的寒意,仿佛下一刻,火焰就要燃燒起來了。 書中如此寫道: 五百年前,逍遙門與燃燈宗起了爭執(zhí),原本是兩位弟子,為了誰先誰后這一件小事吵了起來,兩邊都認為對方比自己低一頭,誰也不服誰,爭執(zhí)不下,逐漸演變成了兩個門派間的矛盾。逍遙門主氣修,燃燈宗主符修,都是修真界的大門派,高階修士眾多,戰(zhàn)火逐漸波及了整個修真界,到了這時,已經僵持了百年,局面成形之后再難以打破。 雙方交戰(zhàn)正酣之際,高陽真君一道符箓將水師真君劈向不周山,水師真君觸斷不周山山柱,不周山頓時塌陷,引發(fā)陰火外泄,不少修士與凡人都在這場災難中喪失性命。 白紙黑字,寫著:“不少修士與凡人”。 還寫:“死傷無數(shù)”。 這和唐姣從李少音口中聽到的一樣。 在這場悲劇發(fā)生之后,九州盟就應運而生了,用以牽制各大門派。 這些她都知道。 只是在親身經歷過之后,她再也無法釋懷。 這輕描淡寫的一筆,背后竟然承載了這么多血淋淋的事實。 每一次附在一具白骨身上,唐姣都會離那座山更進一步,也就更加清晰地感受到那股陰火的可怕,凡人,修士,在這一瞬間都變得平等,都是同樣的渺小,毫無抵抗,沒有一個人愿意去死,可偏偏命運就如此作弄,將人禍變?yōu)樘鞛模p而易舉地推翻一切。 在某次,當附身的軀體徹底死去,唐姣的靈魂向高處升騰之際。 她看到了此生最難忘的一幕。 也是最令她感到恐懼萬分的一幕。 以不周山為中心,方圓千里,瞬息間就被陰火所吞噬,點點光斑浮現(xiàn)在唐姣眼前,她經歷過無數(shù)次,自然知道這意味著什么:這些,都曾經是活生生的人。而如今,這些象征著人的光芒密密麻麻的,填滿了她的視野,比高懸于穹頂?shù)男嵌犯?,也更遙遠。 地面被燒得焦黑,萬物枯死。 波及了九州將近四分之一的版圖,猶如燒毀的心臟逐漸停擺。 屠夫曾在這片土地上過著平淡的生活;青梅曾在這片土地上追逐自由的靈魂;商人曾在這片土地上落筆對家人的思念;少年曾在這片土地上祈禱衣食不愁的將來......不止如此,還有衣錦還鄉(xiāng)的先生,還有溫婉低吟的樂師,還有正無憂無慮成長的小孩子。商隊的馬蹄與車轍在這片土地上來來回回行駛,賣早點的鋪子在每日清晨用白色的熱氣吹走破曉的涼風,樂師指尖的弦音蕩開水波萬千,小孩的嘴里唱著含糊而輕快的歌謠。 而這些,都終結于同一時刻。 時間被凝固,盛大的災難肆意地掠奪。 唐姣逐漸感覺到手指開始疼痛。 渾身像是被火烤一般,焦黑、腐化的感覺清晰地傳遞到了每一條神經。 啪嗒一聲,書掉到了地上。唐姣頭疼欲裂,眼前發(fā)黑,什么也看不到了,無數(shù)次痛苦的回憶同時涌入腦海,她對此卻無能為力,只能痛苦地抱住頭顱,趔趄著跪坐在地,門后的景象帶給她的影響遠比她想象中還要強烈,眼前一片模糊,只剩下洶涌的火光。 “其實我一直都愛你。” “別害怕。” “晚晚,凜兒。” “我還是第一次吃葡萄呢?!?/br> “晚上也會有太陽嗎?” “娘親,你看,好漂亮的顏色!” “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