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延在身后道：“人家家務(wù)事你都這么上心了，因為她父母的事還在這兒舉一反三，還不承認(rèn)，騙誰呢？你要不是心里慌，擔(dān)心自己變成第二個蘇大人，將來人走了明白話也沒有給她說一句，至于在這兒抓耳撓腮的嗎？”

    韓陌頓一頓，然后腳步加快，跟被人追似的邁下了階梯！

    楊佑追到門口：“袁清那青梅就在太平胡同，蘇姑娘平日也在那宅子里做活計，世子明兒去的時候把蘇姑娘邀上??！順便把您的心思跟姑娘講講！天有不測風(fēng)云，誰也不知道明兒太陽一出來會發(fā)生點什么事，您千萬別步蘇大人后塵，干出些讓自己后悔的事……”

    聲音飄蕩在花園里，隨著風(fēng)月打轉(zhuǎn)兒，而韓陌已經(jīng)跑沒了影。

    ……

    不管什么年月，蘇家廊下的燈總是會從入夜一直點到天亮。為了侍候好晚歸的主子，下人們也是必須等到人都回來才能歸屋。

    蘇綬出了煙雨胡同，一路沉默地直奔回府。進了正院，廊下守候的下人立刻迎上來。他擺擺手，直接進到書房，隨后反手將門啪地關(guān)上。

    正房里還沒睡的徐氏聞到聲響披衣走出來，探首看了看蘇綬背影便問下面人：“老爺怎么了？”

    “小的不知……”

    書房里只點了一盞燈，昏沉光線下蘇綬后背緊貼著門板，一口氣仿佛從靈魂最深處吸上來，又吐盡在夜幕里，直到?jīng)]了痕跡，他才直身走到書案后，把一直緊攥在手上的謝氏留下的起居簿子放在桌上。

    因為緊攥，簿子已有點變形了，他伸出雙手一下下將它緩慢地壓平，然后再翻開到記錄的最后一頁。

    三年過去，字跡還很清晰，紙張也隱隱地透著墨香。

    他手指在字跡上輕輕撫動，隨后，他打開隱藏在墻上的暗格，從中取出了兩只長度不等的盒子。

    盒子的物事取出來，依次擺放在簿子的旁側(cè)。

    微亮燭光下，打開的簿子放在最前面，隨后是從長盒子里取出的一份與簿子上字跡相等的遺書，再有一件，便是從雕花銅盒里拿出來的一只兩寸來長的玉鎖。

    仔細(xì)看去，這玉鎖竟然只有半把，蘇綬定定地望著面前這幾樣?xùn)|西，緊鎖的眉頭之下，一抹恐懼漸漸從他眼底浮現(xiàn)上來。

    忽然間他顫手緊抓住這半把玉鎖，滿眼密布的血絲變得猩紅，他不停地使著勁，仿佛要把它捏碎，把它捏為無形……

    第256章 誰的筆跡？

    徐氏在廊下站了片刻，遲遲不見蘇綬過來，抬步想去看看，到了門坎銀杏來說：“姑娘回來了！”

    她腳步被纏住：“這么晚？她去哪兒了？”

    “不知道呢?！便y杏搖頭，“只是方才聽綺玉苑那邊有動靜，木槿出來接的。”

    徐氏怔住，一時間停在了廡廊下。

    蘇婼今夜沒再走以往的路回房，蘇綬都知道她就是鬼手了，已經(jīng)沒有必要刻意隱瞞了。他如果不拿鬼手的事來懲治她，那自然她晚歸什么的，也不算什么了。

    回房途中遇到的下人，她沒有絲毫回避，大大方方地越了過去。

    但這一夜注定是無法靜下心來的。

    蘇綬那里所得到的，跟她猜測的差不多，蘇綬是早就知道了謝家的圖謀，他對謝氏的態(tài)度，確實是在防備，但也并非把她當(dāng)成敵人，否則他成了親，也完全可以告訴祖父母，更加不至于在祖父母過世之后，他還一直死死隱瞞到現(xiàn)在。

    這之中最可憐的就是母親謝氏，她一生的年華就被幾個自私的男人這樣蹉跎掉了。而她頂著兩邊的壓力還是堅持了自己，這又更加使人敬佩。

    這么一想謝氏生前能得到幾乎所有人的喜愛，包括祖父母和張家，顯然都是很合理的了，一個品行端正的人，她的閃光處一定會發(fā)散到方方面面。

    此外，謝氏留下了一封遺書，這令蘇婼萬萬沒有想到。

    到底是誰偽造了這份遺書呢？字跡逼真到連蘇綬都沒懷疑過，要么此人很熟悉謝氏的字跡，要么就是謝氏自己寫的……蘇婼堅信謝氏不會尋短見，縱觀事出始末，謝氏也沒有理由去尋短見，那就只能是有人偽造了。而能把謝氏字跡熟悉到這種地步的，又會是什么人？

    她所認(rèn)識的人里，還沒有人能做到這種程度。

    也不知道蘇綬接下來準(zhǔn)備怎么做？

    昨夜他走的其實挺匆忙，連走的時候都不曾拿出他當(dāng)?shù)募茏?，把她一起給帶走。細(xì)想起來，在得知蘇祈那天夜里曾經(jīng)外出時他的情緒是那樣激動，而后面她以為他要追問的細(xì)節(jié)也沒有問及，有許多細(xì)節(jié)她也還想跟他交換……看來還是得找機會跟他聊聊才行。

    這次攤牌完全是無奈做出的抉擇，但也取得了意外的收獲，縱然蘇綬仍然是謝氏悲劇人生里的“兇手”之一，在揭開迷案的路上，他也是不能被摒除的一環(huán)。

    雞鳴時分她迷迷糊糊地合眼，朦朧睡了會兒，似有細(xì)小的聲音傳進耳朵，心思瞬間清明，睜睜一看卻是房門外有人輕聲說話。半開的窗外天色還未十分亮，晨霧一團團涌入屋里，帶著濕漉漉的初夏晨光的清新。

    她下地走到門口，聽見腳步聲的扶?；仡^：“姑娘起來了？”

    “什么事？”

    “老爺著人傳話，請姑娘去書房?！?/br>
    扶桑眼里有著nongnong的擔(dān)憂。

    以蘇綬往日對蘇婼的態(tài)度來說，昨夜發(fā)生的事足夠讓蘇綬把蘇婼處以最嚴(yán)的懲罰了，可蘇綬當(dāng)時不但沒有給出懲罰，反而不聲不響地回來，以致于扶桑提心吊膽了一整夜，到這會兒天還沒亮透，原來該去衙門的蘇綬此刻卻想起了蘇婼，這怎么能令她不擔(dān)憂？

    蘇婼也有同樣的擔(dān)心。但事已至此，何況她也有再去找蘇綬的打算，也就豁出去了。

    她當(dāng)下回房更衣，著扶桑打水洗漱，簡單收拾了一番就前往蘇綬書房。

    下人引她到房門下，叩叩門通報后就退下了。

    蘇婼自己推門步入，屋里蠟燭燃燒后的味道清晰地傳過來，燭臺上的燭淚已癱成了一堆泥，蘇綬坐在書案后，還穿著昨日那身衣裳。他左手支著桌案，眼窩凹陷，面色有些憔悴。

    蘇婼停在桌案前方，左右環(huán)視半圈，說道：“父親昨夜沒睡？”

    蘇綬微微抬頭，看了過來：“你手上還有沒有你母親留下的其余字句？”

    蘇婼搖頭：“沒有?！闭f完才看到昨夜被他拿去的簿子正在他面前擺著，而簿子旁側(cè)正有一份字跡工整的書信……

    “這莫非，就是那份遺書？”

    她不禁走上前，拿起了那份足有兩頁紙的書信。

    這一看，她神色瞬間就變了！

    “你能看出來有異常嗎？”蘇綬問。

    蘇婼目光在紙上膠著片刻，隨后抬起頭來。這字跡與謝氏本人字跡如出一轍，不說原先，就說這簿子她拿在手里幾個月，她天天翻看下來怎么能分辨不出來！無論怎么看，這上面的字就是謝氏寫的！“到底是誰，能把字仿得如此逼真？”

    “既然你看不出異常，為何還是要咬定這字是偽造的？”蘇綬聲音又低沉又幽深，像從剛剛過去的黑夜里爬出來?！皼]有人有辦法偽造得這么像，我看過紙上的墨跡了，這墨與簿子上最后一頁所用的墨也是一樣的，也就是說，如果兇手要偽造，那他還得用你母親寫下最后這頁起居志用的墨，接下來用在寫遺書上?！?/br>
    “如果僅僅只是用同樣的墨，那也不是做不到，最多只能說明此人心計夠深沉罷了！”

    蘇婼把遺書反扣在桌案上，那字字句句，縱然她認(rèn)定是假的，也如同剜心的刀子，不忍落看。

    “可是如果他擁有如此縝密的心思，那他直接讓你母親寫下一封這樣的遺書來，不是更有利于隱藏自己嗎？”

    蘇綬把遺書翻開，直視過去?！拔铱催^太多這樣的案子，確實有很多人會在字跡上做文章，也不管筆跡仿得出神入化的。但是我想，在你母親身邊，應(yīng)該還不具備有這樣的人存在。她的那些下人，都不識字。就算有幾個識字的，也絕不會有這樣的功力。

    “他們都在蘇家十幾年了，這些底細(xì)是絕對瞞不住的。除去他們，那在你母親身邊時間最多的，且也會寫字的，就只有你和祈哥兒。鑒于事發(fā)時祈哥兒才八歲，也不具備這份功底，剩下就只有你了。而你，你會這么做嗎？”

    蘇綬目光涼涼的。

    但這不是一種心生懷疑的戒備，而是經(jīng)過徹夜深思后，神思正保持著極致清明的冷靜。

    第257章 筆跡

    蘇婼蹙眉。

    “既然沒有人具備這樣的條件，那么，這遺書的筆跡來歷就非?？梢?。”蘇綬端起案頭的茶，潤了潤微啞的嗓子?！耙催@個人不在蘇家，要么，這封遺書確實就是她寫的?！?/br>
    蘇婼不能接受第二種假設(shè)。她重新把遺書拿起來，又看了兩遍，忽然抬頭：“會不會是我那幾個舅舅？”

    蘇綬也把頭抬了起來。

    蘇婼接著道：“他們?nèi)值芏际亲x過許多書的，而且從小與母親一起長大，要摹仿母親的筆跡，有充份的條件。何況——還有鮑嬤嬤時刻呆在母親身邊，她可以隨時拿母親的字跡出去給他們摹寫練習(xí)！”

    蘇綬眉頭緊鎖：“鮑嬤嬤？”

    蘇婼捕捉到了他眼里的銳光，默聲點點頭：“是。鮑嬤嬤的確不是清白無辜的。禮哥兒母親中毒之事與她無關(guān)，但她這些年在蘇家還是肩負(fù)著任務(wù)。”

    蘇綬啪地把茶盅蓋上來。

    很明顯鮑嬤嬤這段他還不知情，又或者有懷疑，卻還沒有掌握到。蘇婼也曾掙扎過到底要不要包庇鮑嬤嬤，畢竟拋開她為謝家辦事不談，鮑嬤嬤對自己和蘇祈，以及謝氏，都是掏心掏肺的。但眼下她需要蘇綬，需要查案，而謝家很顯然也卷進了里頭，她沒辦法繞過去，所以她選擇了對蘇綬坦陳。

    “即使母親去世了，謝家也不再與蘇家往來，但鮑嬤嬤這幾年還是暗中受著他們的指派，想獲取蘇家的技業(yè)。我覺得，謝家至今對蘇家祖業(yè)鍥而不舍的覷覦，與他們現(xiàn)下遭受的各種打擊，應(yīng)該是有莫大關(guān)系的。那么他們未必與母親的死無關(guān)?！?/br>
    蘇綬站起來，負(fù)著手在屋里踱步，很明顯蘇婼的坦述，使他又增添了一絲焦慮。

    “你說的不是沒有可能。但是，謝家有什么理由殺你母親呢？既然他們至今還沒放下圖謀，就更不可能容許你母親出現(xiàn)意外。他們沒有道理策劃出這么一樁命案！而且他們自己也都各有災(zāi)殃?！?/br>
    “但我們可以沿著這個思路去摸索。即使三個舅舅沒有殺害母親的理由，那謝家別的人呢？謝家前后兩次家業(yè)受創(chuàng)，加上他們不惜把母親當(dāng)棋子送來蘇家，總像是受制于人。萬一謝家出了內(nèi)賊呢？他既有辦法搞到母親的筆跡用以臨摹，又具備條件在謝家內(nèi)部興風(fēng)作浪?！?/br>
    蘇綬停在簾櫳下，反轉(zhuǎn)身看著她。

    蘇婼目光不閃不避，握著遺書道：“究竟兇手是不是來自謝家，只消鑒別出這遺書的真?zhèn)危簿陀写鸢噶?。?/br>
    “要怎么鑒別？”

    蘇婼把遺書揚起來：“父親可還記得，光祿寺少卿呂佩有個文采還不錯的兒子？”

    蘇綬眉頭微動：“呂凌？”

    “正是?！碧K婼道，“呂凌對于筆跡鑒別很有經(jīng)驗，前番韓世子在寶祥號查案，拿住了羅智那回，就是呂凌在那里辨出了筆跡，給出了證詞。我想了下，這個忙正好可以請他來幫！”

    蘇綬聽到“韓世子”時皺了下眉頭。但他的心思還是在當(dāng)下話題上：“你不是拒絕了呂家提親？這個忙，他還會來幫嗎？”

    蘇婼沉吟：“我可以去找他試試?！?/br>
    這一次，蘇綬的注意力就放到她身上來了?！霸谖也恢赖倪@段時間，看來你在外交游甚廣。”

    蘇婼垂首：“女兒也是不得已。畢竟一個人的力量有限?！?/br>
    蘇綬問：“你的技業(yè)，是怎么學(xué)會的？”

    “說來也是巧，小時候常跟著母親在莊子里養(yǎng)病，有一次意外翻到了一些陳舊的手札，上面全都是有關(guān)制鎖技藝的決竅，我看著有趣，就默默跟著學(xué)，也不敢讓人知道。直到長大了以后才知道那些是曾祖爺留下的親筆?！?/br>
    蘇綬皺著的眉頭看不出來信服的樣子。但顯然除此之外又難以有別的解釋，他便不再言語。只是坐下來后叮囑道：“眼下迷霧重重，你這身本事仍需保密?！?/br>
    他的目光復(fù)雜，眼中既然當(dāng)慣了不茍言笑的父親的威嚴(yán)，又有面對從小到大被自己冷落漠視的蘇婼，卻擁有一身超越了蘇家上下，同時還能幫困境中的蘇家力挽狂瀾的本事時，難以言說的情緒。

    “女兒知道?！碧K婼頜首，“若這個秘密傳出去讓謝家人知道了，我多半也有危險。”

    蘇綬又問道：“你跟蹤我去過祠堂？”

    “正是。說起來，鮑嬤嬤的秘密我也是那日知道的?！?/br>
    “除了有關(guān)于你母親，你還聽到什么？”蘇綬的目光又鋒利了起來。

    蘇婼眼望地下凝神片刻，搖了搖頭：“沒有了。”

    “當(dāng)真如此？”

    “自然如此。當(dāng)時看到父親進來我已經(jīng)害怕得不行，聽到您呼喚母親小名，還是因為看到您扶住了她的牌位方才留意，其余的我就再也不知道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