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麥隆是一個好人。

    當(dāng)她的手放在自己肩上時，恐懼是真的很恐懼——這是自然的情緒反應(yīng)，屋一柳也沒法控制——但是他理智上清楚地知道，對方只是在恐嚇?biāo)⒉粫嬲齻λ?/br>
    或者說，在有確切把握認(rèn)為他準(zhǔn)備挖坑陷害進化者之前，她暫時不會傷害他。屋一柳當(dāng)然沒有給她任何能夠下這個結(jié)論的根據(jù)；在臨走時，麥隆把話說得很明白：“你最好記住，只要我想找到你，我隨時都可以找到你?！?/br>
    “是嗎？那就好，”屋一柳忍著滿肚子冰涼的余懼，說：“等你需要我?guī)兔Φ臅r候，你就不愁找不到我了?！?/br>
    麥隆盯著他，仿佛想笑一下似的，沒有笑出來。她很敏銳，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隱約感覺到了，屋一柳所知道的、所涉及的，遠不止他泄露出來的這些消息；但是她甚至沒法確定這是不是她的錯覺而已——因為她提出的每一個質(zhì)疑，都得到了一個真實詳盡的答案。

    當(dāng)然，這個局面，是屋一柳好不容易才努力達成的。他對于“怎么才能讓人最大程度地相信自己”這個問題，只有一個辦法：說實話。

    一邊覺得他沒說謊，一邊覺得這里頭有問題，好像麥隆也有點左右搖擺得令人同情了。

    在她終于準(zhǔn)備走的時候，屋一柳急忙又喊住了她?！叭f一我這邊有什么新的消息，那我怎么找你？”

    麥隆很明顯地猶豫了幾秒，才掏出了一只白色紙鶴給他，簡短地解釋了用法。

    “那么，你接下來千萬要小心啊?！边@句話，是屋一柳掏心掏肺地說的。

    這只紙鶴是他真正看見的第一個特殊物品；直到麥隆都從轉(zhuǎn)角處消失好半天了，他還站在原地，翻來覆去地把玩觀察那只小紙鶴，滿心都是驚詫和好奇。

    他將紙鶴疊好壓平，想了想。現(xiàn)在是唯一可以藏起它的機會了，麥隆才剛剛走了，而前頭等著他的未知還沒有發(fā)生。

    想到這兒，他把皮帶給脫了。他此刻還站在馬路旁邊，街上人來人往，突然把皮帶解開抽出來，自然是一件很招眼的事——但是招來變形人的目光，并不代表會引起變形人的懷疑。

    甚至不如說，這種事正像是變形人能干得出來的：就像路邊大小便一樣，他們并不在乎自己在哪、干什么，對旁邊的人有沒有影響。

    屋一柳將皮帶夾在膝蓋之間——他不敢把皮帶放在地上，因為不管是多不值錢的東西，放下去都很可能會被人撈走——隨后，他反手摸到了牛仔褲褲腰上的那一塊牛皮標(biāo)。

    他的手指將牛皮標(biāo)掀開了一條縫，另一只手掏出紙鶴，小心地將它插進了牛皮標(biāo)內(nèi)部。他個子高，手又大，加上還有一件t恤衫擋著，這一些列細(xì)微動作全都被遮掩得嚴(yán)嚴(yán)實實了；看在路人眼里，不過就是他停下來整理了一下褲腰罷了。

    光是夾進牛仔標(biāo)里還不能讓人放心，因為盡管標(biāo)內(nèi)皮質(zhì)粗糙，并不光滑，紙鶴還是有可能會從兩頭掉出來。屋一柳將皮帶重新裝回了褲腰上，只不過這一次，腰帶沒有從牛皮標(biāo)內(nèi)穿出去，反而從它外頭過去，將牛皮標(biāo)和里頭的紙鶴一起，都緊緊地壓住了。

    他系好皮帶后，轉(zhuǎn)腰彎腰抬腿地測試了一會兒，紙鶴還是牢牢地被固定在老地方。

    這樣就行了，屋一柳心想，換衣服的時候也不至于會被發(fā)現(xiàn)了。

    他重新整好衣衫，摸了摸背后背包拉鏈，見沒有被人偷偷拉開，這才繼續(xù)邁步往前走去。前方不遠是一個公交車站，正好有一輛通往喬教授家的公交車徐徐進站，準(zhǔn)備停下；屋一柳目不斜視地從公交站外走了過去，仿佛不認(rèn)識那一路公車似的。

    他和喬教授已有三天沒有見面了。

    他以為老太太的家會成為他接下來不知多久的避難所，卻沒想到在首次離開她家之后，就再也沒法回去了。

    過了公交車站，走到街角處斑馬線前，屋一柳在紅燈前停住了。紅燈本身不意味著“停止”；這是他最近從變形人身上學(xué)到的，紅燈只能算是一個提醒，告訴你，在你穿馬路的時候可能有車要過來。當(dāng)然了，綠燈時可能也會有車過來，區(qū)別僅在于是多是少罷了——事實上無論紅燈綠燈，不管是人還是車，看見有能往前走的空子時，就會往前走的。

    他才停下來沒多久，就有一個人走近他身邊，小聲地抱怨了一句：“怎么耽誤了這么久？”

    屋一柳不轉(zhuǎn)頭就知道那是誰?！澳悴慌蔓溌】匆娢覀冋f話嗎？”

    “她看不見，”那個聲音涼涼地笑了一下，“她早就離開這片區(qū)域了。你們剛才說什么了？”

    告訴麥隆的那些事情，再說一遍也無妨。不過那人似乎并不認(rèn)為，屋一柳會老老實實地交代；沒等屋一柳回答，那人就慢慢說道：“怎么，沒想到你會在那兒遇上我吧？看不出來，原來你這么靠不住。”

    的確，屋一柳沒想到自己會在那間地下室里看見這個人。他盡量平靜地答道：“彼此彼此吧。你現(xiàn)在打算把我怎么辦？”

    “作為一個普通人，你的膽子真夠大的。”那人從鼻子里噴了一下氣，問道：“……那個姓喬的教授，已經(jīng)被感染了？”

    “我沒騙人，”屋一柳嘆息著說，“她感染了，我沒地方可去了，要不然我也不至于被你們抓到?！?/br>
    那個人陷入了沉默，似乎正在考慮著什么事。前方紅燈還沒轉(zhuǎn)，身邊已經(jīng)紛紛走出去了不少人——有好幾次，汽車不得不在即將撞上人之前急急地轉(zhuǎn)彎停下；那些急剎車的聲音尖銳刺耳，僅次于司機接下來破口罵街的聲音了。

    不知道多久，屋一柳心想，他就會看見汽車不愿意冒險停車避人，撞過人之后直直開走的場景了。據(jù)喬教授說，她自己就見過被拖拽了一路血紅殘肢的馬路，只是她當(dāng)時絲毫沒覺出什么來——偶爾一場交通意外嘛，很正常，就算最近頻繁了點，也不能避免嘛。當(dāng)時是變形人的喬教授，幾乎在一瞬間就把所聞所見給合理化了；而那時，好像才過去了幾個月。

    “你沒有想好拿我怎么辦嗎？”屋一柳追問了一句。

    那人哼了一聲，隱隱有點驚異?！澳阍趺匆稽c都不怕？”

    簡直怕死了，他萬萬沒有想到被聚集起來的進化者中，竟然有認(rèn)識自己的面孔；但是這種恐懼只要流露出來一點點，他就要完了。事實上，他一直在有意控制著自己的呼吸，他知道進化者耳力過人，他生怕被對方聽出自己呼吸心跳上的異樣。

    “因為這是我剛領(lǐng)到的任務(wù)嘛，”他甚至還轉(zhuǎn)頭沖那人笑了一笑，二人的目光對上了半秒，他才重新挪開了眼睛?！澳悴恢绬?？提醒這一部分進化者，讓他們?nèi)フ沂芨腥镜倪M化者，實際上是為了把他們引去我們那里啊?！?/br>
    那個干瘦得仿佛連五臟六腑都癟掉的女人，沉著一張長長的面孔，沒有說話。

    “大概是他們還不相信我們吧，”屋一柳聳聳肩膀，說：“即沒有把我的任務(wù)告訴你，也沒有把你的任務(wù)告訴我。我看到你在場的時候，真的差點從椅子上掉下來。”

    “行了，”話音剛落，那女人就不耐煩地用聲音抽了他一下——是真的有若實質(zhì)般地“抽”了一下，屋一柳差點一個趔趄跌下去?！安贿^是和我在同一個地方工作而已，別搞得你好像能和我平起平坐一樣。別忘了，你不過就是一個普通人罷了?！?/br>
    屋一柳沒有動氣，也沒有害怕?！澳阋不厝?？要不要一起走？”

    干癟女人好像連一句話也不想回答他，屋一柳等了好一會兒，回頭一看，這才發(fā)現(xiàn)她不知何時已經(jīng)從身后消失了。剛一意識到對方被他蒙混過去了的時候，他差點被死里逃生般的解脫感給淹沒——這就算又過去一關(guān)了，他心想。

    屋一柳老老實實地走到了另一個公交車站，等來了另一輛公交車，一路坐到了終點站。按理說，他們都是絕對不應(yīng)該出來的，以免被進化者看到臉；不過這一處設(shè)施才剛剛開始建立，變形人們又是第一次組織做這樣的事，難以避免地充滿了疏忽遺漏——可以預(yù)想到，等一切都走上軌道之后，他恐怕就再也沒有離開的機會了。

    走到那一處被簡易施工墻圍起來的入口前，屋一柳停下來，將證件從背包里拿了出來，遞給坐在門衛(wèi)亭里的守衛(wèi)?！拔沂沁@里的工作人員，”他解釋道。

    “干什么的？”

    “副本np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