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喬元寺覺得自己像是在恍恍惚惚地發(fā)一場長夢。

    說是夢吧，幾天中都發(fā)生了哪些事，她能記得清清楚楚；說那不是夢，她卻又覺得自己好像“不在原處了”——她的自我，似乎被人從軀殼里抽離出去了大半，那個擁有她的身體的人，不是喬元寺了。

    不，不對，這么說就像有一個外人占據(jù)了她的身體；更準(zhǔn)確來說，是在喬元寺的面部變形之前，她的自我就先一步開始變形了。

    在她發(fā)現(xiàn)看不懂自己的課案那一晚，喬元寺幾乎沒法用語言形容她當(dāng)時的感覺。鄰居可以變成怪物，世界可以迎來末日，但她倘若沒有了智識，她就不知道自己是誰、又該如何活下去了。建立了三十三年人生的基礎(chǔ)，忽然一下子全部崩塌碎裂；她將臉埋進(jìn)胳膊里無聲地哭了不知多長時間，才終于被櫻水岸勸得放下講義、上床休息去了，入睡前，心中還隱約存了一份“或許睡一覺就好了”的希望。

    第二天起床后，她完全不難受了。

    櫻水岸似乎一夜沒睡。他一聽見喬元寺的腳步聲，就騰地一下從沙發(fā)上坐了起來，目光跟隨著她在屋里轉(zhuǎn)了一圈。

    在她即將進(jìn)廚房準(zhǔn)備早餐時，櫻水岸把她叫住了，將她的教材在餐桌上攤開，問道：“看得懂嗎？”

    喬元寺注視了一會兒那頁紙?！懊總€字我都認(rèn)識……排在一起的意思就好難懂啊，這說的都是什么跟什么？”

    “那么就慢一點看，一句話一句話地看?！?/br>
    喬元寺沒忍住翻了個白眼，重新埋下頭。她逼自己慢慢看了好幾分鐘，才勉強理解了一兩句話；這點進(jìn)展反而讓她煩躁起來了，一推桌子站起來說：“看這東西有什么用？我餓了，我不想看了?！?/br>
    櫻水岸沒說話。他坐在餐桌另一頭，看著她進(jìn)了廚房，看著她做好了一人份的早飯；直到她慢慢悠悠吃完以后，他才再次開了口。

    “你臉上的紅痕減輕了?！彼裆芷届o地說。

    “哦，”喬元寺被提醒了臉上還有紅痕，摸了一下，才說：“我想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過兩天就應(yīng)該徹底消了?！?/br>
    “你還是覺得自己不會變形？”

    “不會，”喬元寺一揮手，覺得這個說法真是太荒謬了：“我好好一個大活人，臉突然變形了，憑什么呀？有什么科學(xué)道理能解釋，沒有的嘛，所以不可能的事。”

    櫻水岸的表情，就好像突然聽見了什么令人難以忍受的蠢話，盯著她眉頭都皺了起來?！啊裁矗俊?/br>
    很難解釋為什么，但喬元寺一下子就像被踩了腳，渾身的刺都立了起來，做好了防衛(wèi)的準(zhǔn)備。“什么什么，”她懷著警惕盯著他，挑戰(zhàn)似的說：“那些變形啊，世界末日啊，也只有你一個人在說吧？早間新聞報了？報紙上登了？我怎么沒看見？”

    櫻水岸抹了一下臉，仿佛不太能相信眼下情況?！澳阕约河H眼見過的事實，你已經(jīng)忘了？”

    “我看見的東西肯定有解釋，”喬元寺說，“我徒步野營那么久，開車又累了，看錯了也有可能。而且退一萬步說，變形了又怎么樣？我不還是照樣吃飯睡覺過日子？變怪物了，學(xué)校也會照樣給我發(fā)工資。你別再說這個了，說得我心煩，我不想聽。”

    她站起來收盤子時，又想到了一件事，警告他說：“你出去的時候別亂說，不然被他們抓起來我可不管你。”

    櫻水岸的眉毛微微一跳，當(dāng)即抬起了雙眼，仿佛被這句話給刺得一時有些失措。

    即使喬元寺現(xiàn)在正煩著他，與他目光一碰時，也不由怔了怔——他眼睛里的顏色太過干凈分明了，像是有一小塊藍(lán)天被凍在了雪原上。她忽然想起來，自己昨天初見他的時候，就覺得他像是一只劃過高山的野鷹……這個比喻，她是怎么想到的？是她想到的？

    她將盤子“哐當(dāng)”一下跌在桌上，緊緊捏著椅背，漸漸有昨天的回憶探頭探腦地走過來了。

    昨天發(fā)生的事，她并沒有忘；但是剛才她又的確想不起來了——昨天的記憶好像變成了一些被收起來的舊信件，它們還在，只是遠(yuǎn)遠(yuǎn)坐在抽屜里，輕易絕不劃過腦海。

    “別拿教材給我，”喬元寺仍舊垂著頭，啞聲說道，“那個對我的難度可能太大了……有一些通識讀本，拜托拿那個給我。”

    她最后一個字話音還沒落，櫻水岸就跳起來去找書了。他好像生怕自己動作慢了，這一點點喬元寺又要從這具軀殼中滑走，迅速將一疊帶通識二字的書都擺在了她面前。

    喬元寺渾身都在莫名其妙地微微顫栗，接連翻了幾本，那種看不進(jìn)去、看不明白的沮喪和挫敗越來越濃；在她眼眶中眼淚浮了上來時，櫻水岸卻忽然松了一口氣，在她身前蹲下來，低聲說：“你會難過就好，你會難過就好?！?/br>
    “……什么意思？”

    “聽我說，”櫻水岸的語氣略帶急切，“那些紅痕，讓你的頭腦、性格都在開始發(fā)生變化，我不知道那些紅痕到底是怎么生效的，但是或許我們可以反向抑制住它。”

    “怎么抑制？”喬元寺直到看見有水滴落在他手上，才意識到自己在哭。

    “……通過減輕它造成的癥狀?！睓阉断袷前参啃『⒆拥尼t(yī)生一樣，輕輕地說：“你要是覺得這些還是太困難的話，就和我做一些簡單的思維訓(xùn)練。你自己說過，病毒尚且不能百分之百地殺死人，憑什么你不能憑抵抗力熬過去？”

    做思維訓(xùn)練的時候，鏡中喬元寺的臉上已經(jīng)又一次干干凈凈了，一絲血痕都沒留下。

    說來也奇怪，明明她智力沒有退化，做數(shù)學(xué)題速度還是快得很，但沒一會兒，她卻連小學(xué)程度的思維題都開始連連答錯。她很快就不愿意再做了，但櫻水岸卻不讓她走——別看他高高瘦瘦，力道卻驚人得可怕，簡直不像一個人類的，倒像是建筑吊車。

    給喬元寺按住之后，他仍舊十足耐心，又問道：“……以上我舉的例子里，哪個是事實？”

    她答不上來，他就再重復(fù)一次。二人反反復(fù)復(fù)、就像拉鋸一樣來來回回，就連喬元寺自己也能感覺到，她的狀態(tài)也在這種反復(fù)拉鋸中忽進(jìn)忽退、時好時壞——但是有一點櫻水岸說對了：只要她不斷地以訓(xùn)練的方式爭奪陣地，她惡化的速度就會被暫時抑止住。

    “變形”因素就像是個活物一樣，在意識到這一塊陣地不好搶之后，就慢慢地松開了它的掌控。足足一個下午，喬元寺都沒有再次惡化；二人提心吊膽地等到了晚上，總算才松了口氣——好不容易算是把第二天給熬過去了。

    第三天，喬元寺的狀態(tài)還是和昨天差不多。二人又做了半個早上的思維訓(xùn)練，似乎一切都在漸漸好起來；櫻水岸也越來越高興的樣子，眼睛里都在發(fā)亮。要不是那天下午有一只鳥撞在她的玻璃上，恐怕誰都不會發(fā)現(xiàn)問題。

    那是只不知名的、挺漂亮的鳥，黃褐色的胖身子，黑色尾羽尖尖的；它不知是撞傷了什么地方，撲騰了幾下還是飛不起來。櫻水岸聞聲站起來的時候，喬元寺囑咐道：“扔到小區(qū)里的大垃圾桶去啊?！?/br>
    櫻水岸轉(zhuǎn)過身，看了她一眼?！八€沒死?！?/br>
    “那也快死了，”喬元寺?lián)]揮手，“趕緊扔了?！?/br>
    櫻水岸近乎溫柔地朝她笑了一笑。

    在喬元寺重新低下頭的時候，猛然感到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衣領(lǐng)，狠狠往上一提，她就被櫻水岸原地提拎了起來。他將她拖到門口，動作甚至稱得上粗暴，說：“你把它撿回來?！?/br>
    “憑什么？”喬元寺使勁往回拽自己的胳膊，怒問道。

    “因為你不是那樣的人?！睓阉逗唵蔚卣f。

    一只老大不小的鳥，每撲騰一下翅膀，都要驚著喬元寺一次，她心里自然十分不痛快——要不是她不敢惹櫻水岸，她才不愿意將這鳥拿進(jìn)家門。她抱著鳥在沙發(fā)上坐下來，面前茶幾上正好是她之前擺在那兒的鏡子，剛一落座，她就正好瞧見鏡中自己的臉隨之晃了一晃。好像有一道海浪從臉皮下打過去，卷曲起伏，一閃而過。

    她渾身都被凍住了。

    櫻水岸站在她身后的走道上，應(yīng)該也瞧見了鏡中影像，卻沒說話。一時間，客廳里除了那鳥拍打翅膀時的撲棱棱聲響，客廳里只有一片死寂。

    “為什么……我不是沒惡化嗎，”喬元寺啞聲說，“怎么……”

    櫻水岸的腳步聲，從背后走近了。他站在沙發(fā)后彎下腰時，喬元寺感覺到一只溫涼的手滑進(jìn)了自己頸間，輕輕捏住了她的脖子。她的喉嚨正抵在他的骨節(jié)上，叫她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喉管原來是這么脆弱的東西。

    “實不相瞞，”櫻水岸慢慢地說，語氣平靜?！拔仪疤鞎r想過，既然這個世界依然能夠正常運行，那么即使你變形了，我其實也沒有必要殺你，讓你好好在這個世界里與其他怪物一起生活下去，可能也沒有什么不好。但是現(xiàn)在……我改變主意了。”

    喬元寺的牙關(guān)在微微打戰(zhàn)，連懷中的鳥都不敢動了。

    進(jìn)化者遠(yuǎn)比變形人更可怕。

    “我不喜歡你正在漸漸變成的東西。如果你撐不下來的話，我不如現(xiàn)在就殺掉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