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陳舊的街道上，她入目的皆是黑灰藍(lán)綠，見不到幾抹亮眼的顏色，那如同膏藥的標(biāo)語跟字報，一塊塊的貼滿大街小巷的墻壁，她走馬觀花一般，匆匆而過。

    現(xiàn)在的定城，還是那個定城，她記憶中的樣子，灰色的，壓抑又清冷。

    對這樣的定城，她實(shí)在沒有多少重回故鄉(xiāng)的情切，更無心在街上多逗留，緊趕著，在剛營業(yè)時進(jìn)了副食商店。

    別看街上人少，副食商店里人可不少，擠擠挨挨的，聲音嘈雜，就跟買東西不要票似的，一個個使勁往前擠。

    韓小英先排隊選了一塊五花rou，又稱了鹽，然后才去供銷社買她要的鋼筆尖、墨水、鉛筆還有衛(wèi)生紙，把齊淑珍給她一塊五毛錢花個溜干凈。

    回去時，時間還早，街上行人卻明顯多了。

    剛走近銅錢巷，就見系著灰圍巾金鳳在巷子口那兒張望，見她回來了，立馬迎上前幾步。

    “小英，你今天還去撿破爛嗎？”她剛?cè)バ∮⒓伊?，小英不在，她嫂子說她上街了，沒想到這么快就回來了。

    “去啊，你等我一下，我把東西送回去?！睍r間還早，在家呆著不如出去撿會兒破爛。

    “那你快點(diǎn)兒，我在這兒等你！”金鳳很高興，她還以為小英今天不去了呢，實(shí)在是不想一個人去，太孤零了。

    韓小英點(diǎn)點(diǎn)頭，一路小跑著回到家，放下買回來的東西，就拿上院子里的破麻袋跟小耙子出了門……

    第3章 人來了

    韓小英臨出門時，小蓮改了主意，還是想留在家里看孩子，外面太冷了，她怕冷不想出去，韓小英也沒勉強(qiáng)她，到巷子口跟金鳳匯合，兩人一路往北走。

    定城最大的垃圾場在城北，離銅錢巷有些距離，她們?nèi)炖惨迷纾蝗蝗ネ砹?，好東西都被別人撿走了。

    在前面的金鳳回過頭，好奇的問道：“小英，你剛才買啥去了，這么快就回來了？”

    韓小英回道：“買rou去了，我嫂子這兩天奶水不好，給她補(bǔ)補(bǔ)?！?/br>
    “是得補(bǔ)補(bǔ)，不然孩子吃不飽老是哭，吵得你睡不好覺，上課都沒精神，多影響你學(xué)習(xí)?！毙∮W(xué)習(xí)好，肯定能上高中，不像她，一看書就頭疼，想學(xué)也學(xué)不進(jìn)去。

    韓小英笑了笑，道：“金鳳，你想過畢業(yè)工作的事兒嗎？”金鳳家孩子比她家還要多，好在不用金鳳下鄉(xiāng)，畢業(yè)后可以找個班兒上。

    “我爸想讓我去他們貨運(yùn)站上班。”貨運(yùn)站上班很累，她還在猶豫要不要去。

    “貨運(yùn)站內(nèi)部有招工了嗎？要是有的話，就盡早定下來把?！表n小英看著她道。

    金鳳說的貨運(yùn)站，是定城鐵路貨運(yùn)站，就在銅錢巷附近，它地理位置好，連接著南北，四通八達(dá)。

    去貨運(yùn)站工作很辛苦，可一旦轉(zhuǎn)正一輩子都是鐵飯碗，還不用擔(dān)心以后的下崗失業(yè)，對一個普通的小市民來說，有這樣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再好不過了。

    前世金鳳沒去貨運(yùn)站，其他廠的招工名額也被人撬走了，城市就業(yè)壓力大，很多人都找不到工作，為了一個招工名額，恨不得頭破血流，

    金鳳沒有工作，開始只能干零活，后來才當(dāng)臨時工，找的婆家也窮，婚后的日子過得十分拮據(jù)。

    可在她最困難的時候，向家里求助，家里卻沒人管她，金鳳輾轉(zhuǎn)知道后，對她伸出了援助之手。

    雖然只是寄了二十塊錢，可對那個時候的她來說，二十塊錢就是一根救命稻草，給了她生活下去的希望。

    如今她重生了，特意提醒了金鳳，金鳳應(yīng)該會去貨運(yùn)站，有了穩(wěn)定的工作，這輩子的生活肯定會順?biāo)煸S多。

    聽了韓小英的話，金鳳先是一愣，隨后點(diǎn)點(diǎn)頭，“我知道了，小英，謝謝你。”小英比她聰明，可能是考慮到了什么，在提醒她呢。

    她回頭她就跟她爸說，去貨運(yùn)站上班，累就累點(diǎn)兒，總好過以后找不到工作。

    韓小英笑了笑，“走吧，咱們快點(diǎn)，時間不早了?！睋炖惨戎鴷r間的，不然去晚了，好東西都被別人撿走了。

    金鳳應(yīng)了一聲，加快了腳步，兩人幾乎一路小跑著到了城北。

    第一車?yán)呀?jīng)卸完了，車剛開走，一群孩子就蜂擁過去，瞬間侵占了垃圾場。

    這些都是窮苦人家的孩子，大的十三四歲，小的也就五六歲，他們每天堅持守在垃圾場，只是為了能多撿些廢品賣個毛八分的，至于臟啊臭的，是絲毫不在意。

    畢竟比起貧窮與饑餓，臟臭又算得了什么呢。

    韓小英一手拖著條破麻袋，一手攥著個小耙子，短發(fā)被風(fēng)吹的像個倒扣的鳥窩，亂糟糟的。

    天冷，鼻子給凍得通紅，還掛了兩道清鼻涕，她兜里沒有手絹，只好拿袖子抹了兩下。

    抹完鼻涕，立馬跟著金鳳沖向小山似的垃圾堆，迅速的占領(lǐng)了一處高地，揮動著小耙子翻找起來。

    以前為了上學(xué)交學(xué)費(fèi)，買學(xué)習(xí)用品，只要有時間她就來這里翻垃圾，找可以回收的廢品賣錢，長年累月，無冬歷夏，人造得黑不溜秋跟個小叫花子似的，身上也臭烘烘的，除了金鳳，沒人樂意跟她玩兒。

    此時的她二十多年沒撿了，剛開始還有一點(diǎn)手生，翻找了一會兒生疏感就沒了，也沒覺得跟一幫孩子搶垃圾不自在，反正又沒人知道，她芯子里是個三十多歲的大嬸。

    而且混在一群孩子中間，她叫一個眼尖手快，幾耙子下去就給她找到個缺了嘴兒的酒瓶子，拿起來還嘩啦嘩啦直響，原來里面有塊廢鐵渣子，高興得她像個孩子似的，咧開嘴角！

    撿破爛的樂趣不是親自體會，別人是根本無法理解的，今天運(yùn)氣不錯，這么快就翻到廢鐵渣子了，看著塊頭還不小，她趕緊裝到麻袋里。

    離她不遠(yuǎn)，有個黑小子，東一下西一下的，翻了半天什么也沒找到，見她撿到了廢鐵渣子，眼氣得眼睛都紅了，跑過來撞了她一下。

    韓小英光顧低頭翻垃圾了，沒防備，被他撞得一趔趄，坐到了地上，她頓時急了，吼道：“喬老二，你有病啊，撞我干啥！”

    聲音洪亮，氣勢如虹，個子雖不高，但輸人不輸陣。

    “臭丫頭，把那個瓶子給我！”瓶子不值錢，瓶子里的鐵渣子才值錢，他每天要是能撿幾塊鐵渣子，回家就不用挨揍了。

    “我撿的，干啥給你，臉咋那么大呢！”韓小英站起來，沖他翻了個白眼。

    喬老二一怔，幾天不見，這臭丫頭膽子肥了，都敢跟他嗆聲了。

    “臭丫頭，你是不是找死！”今天不給她點(diǎn)教訓(xùn)，以后還怎么當(dāng)城北垃圾場的老大。

    于是他一臉兇狠的再次撞了過去，這是他欺負(fù)比自己小的孩子時慣用的伎倆，百試不爽。

    喬老二撞過來，韓小英原本是能躲開的，不過她故意慢了半步，讓喬老二擦著她肩膀撞過去，可他力氣用的太大了，撞空了，直接從垃圾山上滾了下去。

    “韓小英，你奶奶個球的！”滾下去，喬老二破口罵了一句。

    垃圾山下是淺淺的積雪，覆蓋著煤灰堆，滾下去也摔不壞，就是滾落時蹭了一身的煤灰。

    喬老二本來就黑，這下掉在煤灰堆里，跟個黑煤球似的，還吃了一嘴的煤灰渣子。

    他爬起來，就呸呸的吐個不停。

    韓小英幸災(zāi)樂禍的笑起來，這個喬老二，經(jīng)常欺負(fù)比他弱小的孩子，以前沒少搶韓小英的破爛，有時搶不過就動手，韓小英一個小姑娘，長得單薄又老實(shí)，沒少挨他欺負(fù)。

    前世也是今天，喬老二見她撿的廢品多就眼氣，使勁撞她，害她從垃圾山上滾下去，腦袋磕出好大一個包。

    她回家跟她媽說了，她媽不幫她出頭，還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她嫂子去找喬老二家要了賠償。

    她性格軟綿并不是天生的，是被她媽一點(diǎn)點(diǎn)潛移默化熏染出來的，后來吃了太多虧，才學(xué)著厲害起來，不然早死了八百回了。

    “小英，你沒事兒吧？”金鳳跟一幫孩子圍了過來

    “沒事兒，他沒撞著我，咦？我麻袋呢？”光顧著笑了，麻袋都忘了撿回來了。

    “在這兒呢。”金鳳幫她看著呢，“小英，你今天真厲害，讓喬老二吃了悶虧?！?/br>
    “他就是欺軟怕硬，再搶咱們的東西就一起揍他！”韓小英揮了揮手上有些變形的小耙子，模樣超兇的。

    喬老二一邊拍打著身上的煤灰，一邊憤恨的看著她，終究沒敢再上前，遠(yuǎn)遠(yuǎn)的走開了。

    又有輛垃圾車過來了，孩子們趕緊開了。

    韓小英使勁扯了扯袖子，拖著麻袋從垃圾山上下來。手臂上袖子太短了，手腕子露出一截，被冷風(fēng)吹得腕上的皮膚都皸裂了，兩只手也滿是陳年老繭跟凍瘡，慘不忍睹，哪像小姑娘的手。

    昨晚她只顧著收拾菜園子，沒來得及給自己襖袖子加長一些。

    今晚看看能不能改一改，她前世的家里有不少舊衣服呢，只是不能隨便拿出來，太打眼了，沒有獨(dú)立空間之前，她不打算頻繁的使用里面的東西。

    一旦被家里人發(fā)現(xiàn)，等待她的將是無休止的索取，直到榨干她為止，這一點(diǎn)她從不懷疑。

    今天出來撿破爛就是想裝裝樣子，有前世的家跟著她，眼下她是吃穿不愁，賺錢的事也不用太著急了，先弄些柴火再說。

    垃圾場北邊就是成片的樹林，眼下樹上還光禿禿的，沒有一點(diǎn)兒綠意。

    四下看了看，沒人正好注意她，借著上廁所的理由，拖著麻袋進(jìn)了林子，撿起掉落在地上的枯樹枝，借著麻袋的遮掩，偷偷的往前世的家里收。

    她嘗試過，只要用意念想，不用人進(jìn)去，外面的東西也可以收進(jìn)去，里面的東西也能拿出來，但這個十分費(fèi)精神力，她才收了一會兒頭就隱隱作痛，趕忙停下來，不敢再收了。

    她在地上蹲了會兒，等頭不是那么疼了，才若無其事的出了樹林，繼續(xù)去翻垃圾。

    麻袋里漸漸有了重量，只是再沒撿到廢鐵渣子。

    今天周日很多工廠都放假，工業(yè)垃圾少，半下午就沒有車過來了。

    “金鳳，咱倆回去吧？”她中午沒吃東西，早上又喝的稀粥，肚子餓得咕咕直叫，不想撿了。

    金鳳吸了吸鼻子，“行，回去吧，都翻差不多了，沒啥好東西可撿了。”她也餓了，早上出來的急，忘揣窩頭了。

    兩人一起離開了垃圾場，背著麻袋往回走，從城北到銅錢巷，走了半個多小時。

    天仍然陰沉沉的，看不到云后的太陽。

    韓小英打外頭回來，剛進(jìn)院子，就聽屋里有人在說話，聲音壓得很低，聽不清在說什么。

    可能是吳家人來了，除了要債的，平時她們家根本沒人會來。

    放下麻袋，搓了搓凍得僵硬的手，她開門要進(jìn)屋時，齊淑珍急迫的聲音傳進(jìn)耳里來。

    “我家英子回來了，她三嬸，你見見就知道了，我沒騙你?！?/br>
    韓小英頓了一下，果然是三嬸來了，就是不知道來了多久，跟齊淑珍商量到哪一步了，她被賣了多少錢。

    她心里嘲諷著，收起了臉上多余的表情，低眉順眼的進(jìn)了屋……

    第4章 能行嗎

    韓小英進(jìn)屋后掃視了一眼。

    一個齊耳發(fā)的中年女人，正坐在家里唯一一張靠背椅上。她一頭干練的短發(fā)，淺棕色的毛呢大衣，儀態(tài)端莊，打扮精致，臉上不知擦了什么，進(jìn)來就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兒。

    這女人韓小英認(rèn)識，她叫劉秀娥，是吳麗娜的母親，跟她媽年齡相仿，看著可比她媽年輕多了，定城百貨大樓的主任，本事大著呢。

    她男人更厲害，是冶金廠的廠長，兩口子工資級別都很高，家里不差錢，不然也不會寧可花錢，也要找人替他們女兒下鄉(xiāng)了。

    從吳家那頭論，韓小英得叫劉秀娥三嬸，她爸在吳家所有子弟中排行老二，劉秀娥得叫她媽二嫂。

    她奶當(dāng)年改嫁到吳家，并沒有給她爸改姓，但長幼有序，輩分還是要排的。不過她爸不受吳家重視，虐待倒也談不上，只是結(jié)婚就給分出來了，只有逢年過節(jié)的才串個門兒，平時基本不走動。

    她爸去世的隔年，她奶也沒了，她們跟吳家就不來往了，劉秀娥這是頭一回登她們家門，當(dāng)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新的政策馬上要下來了，吳家人脈廣，消息靈通，可能提前知道了：凡城鎮(zhèn)非獨(dú)生家庭子女，凡年滿十五周歲者，皆應(yīng)積極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到去更廣闊的天地去……

    吳家三個孩子，按政策最少得占一個指標(biāo)，老大吳麗娜已經(jīng)十七了，雖然還在上高中，可馬上就畢業(yè)了，即使她有辦法可以不下鄉(xiāng)去，可她下面的兩個弟弟一個十四，一個才九歲，以后總得有一個要去吧，手心手背都是rou，哪個劉秀娥也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