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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槐樹紀(jì)事 第10節(jié)

    鳳芝沒生養(yǎng)過,她覺得羞恥,又覺得痛苦,她已經(jīng)不喜歡跟雪蓮來往了,這不是雪蓮的錯。她沒辦法談?wù)撃腥?,孩子,奶水?/br>
    可雪蓮覺得她一定很寂寞,狼孩總往外面跑,她跟公婆沒什么話要說,她真心實意替章望潮夫妻倆個難過,所以帶著孩子來玩。

    她跟其他婦女一樣,得奶孩子,能隨時隨地撩起衣襟露出乳|房,章望生有一回瞧見了,那孩子正松了嘴,奶|頭像什么塞子啵的一聲被吐出來,嫣紅嫣紅的,像很小的花朵,他頓時面紅耳赤,從一邊走過,裝作沒看到。他想起那個月夜下的雪蓮姐,向他借書,那是很近又很遠(yuǎn)的事了。

    可南北要問:“你看見雪蓮姐喂奶了嗎?她天天褂襟子都濕一塊,女的生小孩都這樣嗎?她的奶水都能泚出來!泚這么遠(yuǎn)!”南北隔著衣裳捏著自己沒發(fā)育的奶|頭,做了個動作。

    她八歲了,但到底是小孩,傷心也就一陣的事,像夏天的暴雨,過去便有太陽冒出頭。他跟嫂子不一樣,冬天飛的清雪是沒有春天的。南北對雪蓮喂奶的事好奇,就想問問,章望生說:

    “你作業(yè)寫完了嗎?”

    南北回答道:“早寫完了。”

    “那你去玩兒吧?!?/br>
    “你還沒說是不是呢。”

    章望生被問的有些心煩,他看見了女人的胸脯,他臊得慌,他甚至想到如果嫂子有孩子也是這樣的……但二哥不在了,嫂子以后會被別的男人變成這樣嗎?

    “不知道羞,你是小姑娘,不要問這個,等你長大自己會明白的?!?/br>
    南北就去找小孩兒玩兒,她跟姑娘們比誰尿的遠(yuǎn),憋好大一泡,一使勁,能泚到墻上。她因為泚的遠(yuǎn),又成為大家羨慕的對象,可與小子一戰(zhàn)。

    “那我為什么是平的,我沒有奶。”南北還在問,章望生覺得她真是太沒羞恥心了,便說,“你還沒長大,這種話你在外面不要亂說。”

    他在慢慢長大,他很好看,學(xué)校女同學(xué)愛和他講話,她們總有由頭,借本書,請教個問題,都蠻正當(dāng)?shù)?。開春學(xué)校又陸續(xù)正常上課,但勞動變多了,考高中的消息一直沒確定,大家的心很散,男同學(xué)們更關(guān)心哪個女同學(xué)身材好。

    章望生白天把南北教導(dǎo)了一番,夜里聽著杜鵑叫,他做了春|夢,夢見很小的花朵,嫣紅嫣紅的,那人靠近了,是雪蓮姐,他是被駭醒的,一片污漬,濕濕的,像粘蟲一樣叫人惡心。

    人怎么能這樣?噠噠沒了,二哥沒了,他居然還能夢見這種東西,春天里身體躁動著,他甚至恐懼,為什么夢見的是雪蓮姐,他覺得自己很褻瀆,壓根不敢讓任何人知道。

    這個夢讓他慚愧許久,一直到六月,學(xué)校老師說今年高考推遲了,沒過幾天,竟然又有了新說法:廢止現(xiàn)行的高等學(xué)校招生考試辦法。

    高考都沒有了,那還考高中做什么呢?學(xué)校一下亂了套,縣里工作組來了,說得停課。每個人都很亢奮,很激動,學(xué)校里很快成立“x衛(wèi)兵總部”,準(zhǔn)備大干起來。章望生心里太失望了,他一下沒了目標(biāo),像只螞蟻,突然被放進(jìn)了一條河里,莫說隨波逐流,他覺得自己直接沉下去了。

    他不想挎著書包回來,這條路,他走得次數(shù)太多了,二哥在時跟他說過,這條路走到頭會是條更寬的路,一切說變就變,這條路的盡頭,變成了回家。

    嫂子在生產(chǎn)隊干活沒回來,章望生找了把鐮刀,戴上二哥的草帽,把門閂好,一個人到山坡上割草。草籽完全熟了,風(fēng)一吹,掉進(jìn)凹坑里,那里存了點(diǎn)雨水,叫太陽曬成了泥糊糊,章望生把鞋脫了,在里頭撈了幾條泥鰍黃鱔,特別滑手,也許是吃了草籽的緣故,這些家伙長得格外肥。

    公社里半大孩子不念書的居多,不念書又不到正式掙工分的年紀(jì),就只能瞎跑,下河捉鱉,上山打鳥,要么幫生產(chǎn)隊放羊,放牛,反正是到處竄。章望生見著了幾個年紀(jì)差不多的少年,他跟人也打招呼,但沒什么話可說,人家同樣如此。

    他割草割累了,就躺下來,看天上白云慢慢地變形狀,看風(fēng)吹著白云跑,一會兒聚,一會散,喇叭花就開在他的臉龐,紫紅紫紅的,他很喜歡艷麗的顏色,便摸了摸喇叭花。他剛開始還會想一些人,一些事,到后來,什么都不想了,只是瞧著天空,有蜻蜓從眼前飛過去,甩了下翅膀。

    如果不能走到那條更寬的路上去,就在眼前的路上好好走,該什么樣,是什么樣,這是章家人的生存之道。

    學(xué)校亂套了,鳳芝比章望生愁,她把他當(dāng)親弟弟,她無比在意章望生的前程。

    “呆家里可怎么行,你得去學(xué)校。”鳳芝把糞箕子從他背上扒拉下來,“我就不信,先生們都不教書了!”

    正是秋收時節(jié),鳳芝累得又黑又瘦,章望潮在時,她每天都要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凈凈,用香皂,用雪花膏?,F(xiàn)在她潦草了,很像個鄉(xiāng)下婦人,她力氣變得更大,聲音變得更粗,好像不這樣就沒辦法安心當(dāng)個寡婦,她得是粗魯?shù)?,娘們做派?/br>
    章望生低著頭:“我不想去學(xué)校,學(xué)校很亂,沒人學(xué)習(xí)了,我也不想跟別人一樣,他們鬧著要給老師掛牌子,他們要掃四舊?!?/br>
    鳳芝半信半疑,她以為那樣的事情都過去了,不會再有,她又問:“那老師們不用講課了?”

    章望生搖搖頭,他不曉得該怎么跟嫂子說,但鳳芝到底是勸著他又去了趟學(xué)校。

    學(xué)校里的圖書館被砸了,書被扔出來,統(tǒng)一焚燒,火燒紅了半邊天,空中飛著灰色的沫子,章望生眼睛里映著火苗,火舌很猛,把所有東西都卷進(jìn)去了。

    墻上貼著大字報,幾乎所有老師都上了大字報,字寫得非常大,措辭非常嚴(yán)厲,學(xué)生們極其憤慨,跟老師一夜之間有了深仇大恨。章望生瞧見男同學(xué)拿著喇叭,在大字報跟前正激情演講,他沒興趣,他只心疼那些被燒毀的書。

    “章望生,怎么這陣都不見你?”同學(xué)擠過來,很熱心地問他,“我們十月去北京,你去嗎?”

    章望生說:“你們?nèi)ケ本┳鍪裁???/br>
    “搞串聯(lián)?!?/br>
    人群里忽然一陣叫喊,太吵了。

    章望生在嘈雜聲中瞧見英文老師被押了出來,老師耷拉著頭,看不見眼睛,他就在一張張激動的面龐中安靜看著,不過,他很快看不下去,扭頭跑出了學(xué)校。

    后頭還有女同學(xué)在喊“章望生!章望生!”

    他像沒聽見,一口氣跑出很遠(yuǎn),不曉得跑到哪段路上,一下絆倒,膝蓋那戧爛了,褲子破了,皮rou流出鮮血。

    家里南北放了學(xué),正在門口跳房子,她一蹦一蹦的,頭上的紅繩也跟著蹦。南北見他回來,立馬跟小伙伴說不玩兒了,跑到章望生身邊叫他:“三哥!”

    章望生跑的嗓子痛,他很疲憊,盯著南北的紅頭繩,覺得下一刻要燒起來了,這讓他眼睛非常難受。他到廚房舀了半瓢涼水,咕咚咕咚喝下去,南北看著,突然叫喚起來:

    “三哥,你膝蓋淌血啦!”

    章望生便坐在石條上,說:“你給我抓點(diǎn)草灰來?!?/br>
    南北跑灶前小心翼翼捧了一捧過來,蹲下身子,幫他摁在傷口上。

    “三哥,你叫狗攆了嗎?”她怪認(rèn)真地問,想到了八福。

    章望生搖頭:“沒有,我摔倒了?!?/br>
    南北一聽不是狗,笑嘻嘻的:“你這么大人還能摔倒,羞不羞呀!”

    章望生心里煩悶,南北又沒什么章法,摁得生疼,他把她拽起來:“我自己弄吧。”

    “那我給你吹吹?!蹦媳睆堥_了嘴,對著他膝蓋一直吹氣,非常賣力。章望生看著她,覺得南北很像一只小狗,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南北頭發(fā)好,又順滑又黑,他心里有種想哭的感覺,好像手里只能把握住這些頭發(fā)。

    南北說:“三哥,你怎么了?”

    章望生手松開:“好好的,小學(xué)校里正常上課嗎?”

    南北想了想:“高小的人說不用上學(xué)了,但我們先生還上課?!?/br>
    章望生就不再說話了,南北陪著他,兩人在門口長石條上坐著,籬笆邊有狗尾巴草,南北揪了幾個,讓章望生給她編個兔子。

    “我喜歡小兔子!”南北對著兔子親了幾口,又跑到章望生跟前,抱住他腦袋,從額頭啪啪親個不停,她的毛病就是這樣,喜歡什么,就一頓狂親。

    章望生真的覺得像被小狗給舔了個夠,他笑起來,心情好了許多:“你臟死了,都是口水?!蹦媳蹦眯⊥米硬渌槪职W的,章望生朝她屁股拍了兩下,暮色慢慢重了,他知道嫂子快從生產(chǎn)隊下工回來,對南北說:“你燒鍋我做飯吧。”

    早秋的黃昏,涼涼的,鳥也開始回巢,他腦子這會兒什么都不去想了,這樣帶著南北,等嫂子回家,一家人在一起吃飯,如果能這樣永遠(yuǎn)過下去,也是好的。

    第13章

    十月的時候,公社中學(xué)的幾個學(xué)生真去了北京,沒去的,在附近幾個公社破四舊。章望生這天在家里洗衣裳,門突然叫人踹開,一群人沖進(jìn)來,有比他大的,也有跟他年紀(jì)相仿的。

    “好好搜!”不曉得誰喊了句,人就都跑進(jìn)堂屋里頭了,章望生旁邊的皂角,被人踩到腳下,臉盆也踢翻了,他愣了片刻,跟著人跑進(jìn)堂屋。

    這些人進(jìn)了屋,把東西全都扔地上,亂翻一氣,章望生上前阻止為首的那個,這男生比他要高一點(diǎn):

    “章望生,你家家譜呢?”

    章望生說:“我們家家譜早沒了,你們想干什么?”

    “我們來破四舊,怎么,你在學(xué)校沒接到通知?哼,你們家什么情況,搜搜就知道了!”

    他們把章望潮留的書,平時練習(xí)的毛筆字,畫的畫,日記,全都扔到院子里,章望生像慌張的蛾子,撲到上頭,他手忙腳亂地把東西往懷里摟,這一點(diǎn)都沒用,他先是被人扯開,又被人揍了一頓。

    “這什么?”帶頭的撈起《水滸傳》,砸章望生臉上,“章望生,我早就聽說你家里思想有問題,果然是!瞧瞧,還有《紅樓夢》!好啊,你們章家藏的全是舊文化!章望生,你認(rèn)不認(rèn)罪,證據(jù)都在這兒呢!”

    章望生嘴角全是血,他說:“我有什么罪?”

    “好啊,章望生,我看你小子骨頭能硬到什么時候?!你等著吧!”

    “那是我二哥的!”南北不曉得什么時候跑回家的,她飛奔過來,護(hù)著章望生,聲音非常大,“我二哥早病死了,這些東西我三哥不懂就覺得是二哥的東西,才沒丟,你少誣陷人啊!”

    她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愣著眼,那架勢像是誰要上來,就要跟誰同歸于盡似的。

    都沒見過小孩這樣的,她看起來像瘋了,那兩只眼,都要頂?shù)矫济项^去。這些人愣了片刻,南北也站著不動,像在打什么主意,突然,她往地上一滾就滾到了他們腳邊,又是吐口水,又是亂叫,誰說了句“莫不是叫瘋狗染了瘋病吧?”,這伙人趕緊紛紛退開。

    月槐樹公社有瘋狗咬死人的事情,許多人都知道,這些人心里著實有些害怕,一哄而散了。

    南北把章望生扶到旁邊的石板上,她一看他嘴腫了,眼也青了,氣得拼命咬拳頭:“我要?dú)⒘怂麄儯乙獨(dú)⒘怂麄?!我一定要報仇!報仇!”她恨起人來,好似夏天里的老陽,一百個老陽那樣,不把大地曬透了,人啊莊稼啊,不曬死絕不罷休。

    她什么都不懂,不想懂,她只知道有人傷害了三哥,誰傷害三哥,她就想讓誰死,死了就不能喘氣罵人打人了,她八歲,能想到最厲害的報仇就是死亡。

    南北開始罵那些人,她臟話非常多,都是在戲班子那會兒學(xué)的,她來章家就不罵人了,因為章家有家規(guī)。但現(xiàn)在她流著眼淚,兇狠地罵著人。

    她像頭沒人能馴服的小野馬,小豹子,正在發(fā)瘋。章望生本來非常痛苦,他看她這樣,看她為了自己竟然這個樣子,看了許久,才給她擦眼淚:“別罵了?!?/br>
    南北眼淚是黑的,她沒洗手,一邊哭一邊問章望生:“三哥你不恨他們嗎?”

    章望生起來又跪下去,一點(diǎn)點(diǎn)收拾起二哥留下的那些東西,字跡如生,他看著那些字,覺得生死之間也許是近的,不過隔了道永遠(yuǎn)不能掀開的簾子。南北看他跪那,也爬過來,抽噎著撿散開的畫紙,真奇怪啊,二哥死了,可為什么留下的東西還是真的呢?二哥死了,反而像是個假的。

    “二哥說過,日子不會一直這個樣的,我信二哥,你也要信二哥?!彼@么說,也是這么想的,人的希望不會附麗在黑暗上頭,只能長在心里,你覺得有,那就是有。

    他說這些,沒什么太激憤的樣子,南北嗚嗚爬他懷里捧著他臉問:“三哥,你疼不疼???”章望生對她笑了一下,南北看著他笑,心里就更恨了,她年紀(jì)小,愛就是愛,恨就是恨,沒有第三種。

    鳳芝在生產(chǎn)隊干活時,聽說家里去了人,她一下急了,可又走不開,旁邊的婦女給她出主意,就說去茅廁,去了就不要回來了。生產(chǎn)隊里干活,社員會躲滑的,拉屎能拉半天,她沒偷過懶,不好意思這么干。王大嬸過來說:“你家里頭就望生那個半大小子,年輕氣盛,可別出什么事,回去吧,要是有人找我給你打圓場。”

    等鳳芝走了,王大嬸跟人說:“不是長法,小叔子一天天大了,她在這個家呆著不好,還是得趕緊做打算?!?/br>
    旁邊的婦女說:“是這個理,又不是舊社會,鳳芝守個一年也算對得起章望潮啦!他嬸,你可有合適的,給鳳芝說說?!?/br>
    王大嬸眉開眼笑的:“還真有一個?!?/br>
    兩人正說著,李大成溜達(dá)過來了,聽了幾耳朵。他今年不知怎么的,又活動起來了,跟著中學(xué)那伙學(xué)生天天跑,很積極,跑到學(xué)校里跟縣里來的工作組匯報了很多事。

    喇叭花慢慢合上了,把它美麗的顏色都收進(jìn)了夕陽里頭。鳳芝到家時,跑出一身汗,自留地里章望生正跟南北摘辣椒,準(zhǔn)備做晚飯。

    鳳芝聽章望生把事情說了,低頭垂淚:“你二哥的東西呢?”

    章望生說:“都在屋里,嫂子,那些人還會再來的,我之前聽說只許留字典,現(xiàn)在看是真的。”

    鳳芝抹了抹眼睛,一家人好一會兒沉默,她才開口:“望生,嫂子想的是書往后哪天也許還叫買,眼下這么個情形,你二哥留下的東西要不然咱們自個兒先燒了吧?!?/br>
    “我也是這么想的,嫂子,我聽你的?!闭峦粗难劬?。

    鳳芝眼淚直淌:“咱們心里別忘了你二哥,”她忍不住把南北拉過來,抱在懷里,臉頰貼著柔軟的童發(fā),“南北,你二哥給你畫的小老虎你記心里邊兒,???可千萬別忘了。”

    南北摟住鳳芝的脖子,她跟著哭,她心里還是氣還是恨,但也隱約明白,有些事人得低頭,只能這樣,日子還長著,這輩子早著呢,她要跟嫂子三哥等不一樣的日子過來。

    他們擔(dān)心別人瞧見火光,在堂屋燒的,蹲著圍成一團(tuán),每燒一樣,眼淚就嘩地涌一陣,誰都沒說話,直到灰燼隨著風(fēng)不知吹往哪里去。

    等人再來,當(dāng)真搜不到什么了,吆五喝六一通,也就散去。

    秋收過了,月槐樹公社變作另一種熱鬧,南北跟小孩兒一起,到場里看斗人,她瞧著那些跟三哥年紀(jì)相仿的學(xué)生一個個呲牙咧嘴的,很兇的樣子。

    南北跑回家,章望生拿著木棍在地上練大字,什么痕跡都沒有,像是空比劃。她把書包一扔,一下爬上他后背蒙住他眼睛:

    “猜猜我是誰?”

    章望生摸到她的小手,很配合說:“小狗嗎?”

    “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