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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辭冰雪 第35節(jié)

    學(xué)海無涯,大道三千。修行這條路實在太長了,沒有盡頭,因為一點進步就滿足實在太膚淺了。

    出去的時候是完好無損、活蹦亂跳的一個人,回來的時候灰頭土臉、掛了一身彩,渡靈燈驚呆了,她飛過來:“天哪……你從山坡上滾下去了?”

    雖然她這個關(guān)切的態(tài)度讓卿晏很欣慰,覺得這女兒沒白養(yǎng),但是,他覺得自己在燈心目中的形象可能出了點問題,他又不是小腦發(fā)育不完全。

    很快,渡靈燈也發(fā)現(xiàn)他那些傷是刀劍利器所致,她蹭的一下火了:“是不是他欺負你了?太過分了,我就說他不是什么好東西,我們不該留在這兒——”

    她氣得雙頰都鼓了起來,說著,氣勢洶洶地就要找人算賬去。

    “不是?!鼻潢虦喩硖?,還得拉著這咋咋呼呼的小祖宗,哭笑不得之余又感覺到一絲感動。

    原來渡靈燈那么怕津哥,現(xiàn)在以為他被揍了,卻敢去找人算賬了。

    不能不說是很兩肋插刀、一片忠心了。

    “真的不是?!眲幼鏖g,卿晏又嘶了一聲,解釋道,“練劍弄的。津哥要真想對我不利,以他那修為,我還有命回來嗎?”

    渡靈燈狐疑地盯著他,好半晌,接受了這個說法,掀開他那被砍得破破爛爛的衣角,看到那些傷,卿晏還沒怎么樣,小姑娘先嘴一扁,要哭了。

    “你別學(xué)劍了?!倍伸`燈心疼地說,“以后我保護你。”

    聽了這話,卿晏又是一陣心情復(fù)雜,既感動又有種說不上來的無奈。

    之前在北行馬隊中時,渡靈燈就已經(jīng)多次護著他了,不然卿晏在修士為難之下,不會那么好過,但是這不是長久之計。

    在雪崩之時,也是如此,要不是津哥救了他,他現(xiàn)在就跟那些修士一樣,應(yīng)是躺在深雪之中的一具冷硬尸體了。

    一直是別人在幫他救他,卿晏從未有過保護自己的能力。但是人怎么能一輩子靠別人?最后還是得靠自己。

    之前是因為寒疾情熱纏身,他自顧不暇,也沒有學(xué)習(xí)的條件,現(xiàn)在有機會了,豈能不抓?。?/br>
    卿晏現(xiàn)在的心態(tài),大概跟貧困地區(qū)苦讀的窮學(xué)生一樣,一點兒教育資源都得抓住,哪還有心情叫苦不迭,一點兒困難就退縮。

    津哥不會一直在他身邊,更不是他的保鏢,沒有保護他的義務(wù)。換句話說,幫是情分,不幫是本分,卿晏已經(jīng)受益良多,該心存感激了。

    至于渡靈燈——

    卿晏摸了摸她的腦袋,說:“我是你的主人,該我保護你才對。”

    渡靈燈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了兩下,似乎也沒料到這話。她從前也是跟過幾任主人的,可沒一個像卿晏這樣的,說會保護她的。

    那些人對待器物的態(tài)度從來都是為我所用,沒有其他。器物雖然能生靈,但器靈不嬌嫩,活得糙,主人也不會多加留心呵護。反倒是能用則用,不能用則棄之。

    渡靈燈張了張口,剛想說什么,門簾一陣嘩啦響動,津哥端著碗進來了,渡靈燈渾身一抖,條件反射地躲到角落里去了。

    卿晏:“……”

    剛言之鑿鑿說要給他出氣算賬的是誰?

    還是慫啊。

    他繃著嘴角笑了,一笑身上的傷就被牽動著疼,又嘶了好幾聲。

    津哥走到他面前,垂手把藥碗遞給了他。那碗里是寒金果的藥汁,卿晏每天一碗,剛開始還覺得奢侈,現(xiàn)在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了。

    卿晏坐在床沿邊雙手捧著碗,覺得好燙,掌心被捂得熱乎乎,他吹了吹,想等涼了再喝。

    這么乖的樣子,再加上那一身傷,就顯得可憐兮兮,挺惹人疼。

    一套嶄新的白衣被擱在卿晏身側(cè),袖口有銀線滾邊,繡著兩道水波般的道紋。

    卿晏身上那套衣服已經(jīng)爛得不堪入目了,是該換了。他還沒動作,眼前一暗,津哥在他面前蹲下身來。

    仍是那個白玉小瓷瓶,卿晏記著這神藥的威力有多大,那只手撥開了他臉側(cè)的長發(fā),沾著藥膏的微涼指尖觸在他面上,卿晏不自覺地抖了一下,差點把藥潑出來。

    像初生乍臨人間懵懂又驚惶的雛鳥。

    “我、我自己來!”他頓了一下,把藥碗往旁邊一放,拽走了津哥掌心那只小藥瓶,往后一仰,后背抵到了墻面,不甚熟練地撩起袖子和袍擺,給自己涂藥。

    他都傷成這樣了,仍舊沒忘了保持安全距離。

    津哥沒言語,表情淡淡,眉宇間微動,仿佛對他這過度的反應(yīng)不太理解——一回生二回熟,這不是第一次涂藥了,而且上次連外袍都脫了,這次還沒來得及干什么,他就反應(yīng)這么大。

    但他也沒阻止,任由那只藥瓶被奪走,只是站在那里看著卿晏自己笨拙地給自己涂藥,涂一下他就輕輕嘶一聲,一副疼但是極力忍著的樣子。

    身上的傷處理完了,卿晏才想起臉上還有道傷口,他看不見,這兒也沒鏡子,只能摸索著位置,摸到細嫩的皮膚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一道突兀粗糙的口子。

    上藥之前那傷疤已經(jīng)干涸了,收了口,不再流血了。卿晏把藥膏抹上去,能感覺到這傷口并不深。

    其實他身上的傷口都不深,只是很淺的皮rou傷,只是跟上次那一身淤青相比,這次是實打?qū)嵉匾娏搜?,顯得嚴重很多。

    津哥還站在那里,卿晏聽到他的聲音從頭頂?shù)湎?,說:“怎么還傷到臉上去了?”

    沒關(guān)系。卿晏心想,他又不靠臉吃飯。

    再說了,這藥的效果他見識過,不僅藥效奇快,一夜就恢復(fù)如初,而且也不會留任何疤痕,所以更無傷大雅了。

    然而,他一抬眼,跟那雙幽深漆黑的眼眸不慎對上,對方的視線直勾勾地落在他側(cè)臉上,被這么直白地瞧著,卿晏一怔,不知怎么,嘴里的話拐了個彎,他睫毛撲閃兩下,說:“……很難看嗎?!?/br>
    卿晏此刻并未束發(fā),長發(fā)垂腰,身量纖細,他身上原只有黑白兩色,像一幅水墨畫里頭的美人,而那臉側(cè)的一道紅痕,像是畫紙上不慎掃到一筆朱砂,如同雪地紅梅,點到即止的一抹艷,反倒畫龍點睛地給他增了幾分顏色。

    “不難看?!苯蚋缁卮稹?/br>
    卿晏不太相信,本來他覺得無所謂的,但對方一直這么盯著,把他盯得不好意思,不得不在意起來。

    轉(zhuǎn)念一想,這事完全是因為對方而起。卿晏說:“還不是因為今天那個陣法?!?/br>
    津哥看著他,卿晏一字一句說:“太野蠻了?!?/br>
    打人不打臉,這道理都不懂嗎?雖然陣法是不通人情的,但陣是津哥設(shè)的,四舍五入,就是他不懂這道理。

    一吐槽起來就剎不住車,卿晏很感激津哥能愿意教他,可這方法是不是不太對?這教學(xué)方案太激進了吧,趕進度呢?

    “我感覺以我現(xiàn)在的修為,還沒法應(yīng)付這個陣法?!鼻潢陶f,“是不是緩一緩???”

    津哥不置可否,只說:“我小時候?qū)W劍時,也是這樣過來的?!?/br>
    是嗎?那這么聽起來,還挺公平的。卿晏指了指自己的臉,說:“那你小時候也被這個陣毀容了嗎?”

    “沒有?!苯蚋珙D了頓,注意到卿晏的用詞,又說,“你不會被毀容的?!?/br>
    遠沒那么嚴重。

    卿晏抿了抿唇,垂著眼不說話了。

    他知道,可就是莫名其妙地委屈起來。奇怪,他分明是個很講道理的人,剛才還不覺得受傷有什么,現(xiàn)在卻委屈起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委屈什么。

    他也知道,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他想成為能在這個世界保護自己,保護別人的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學(xué)霸不是一天練成的。想要達到津哥這樣的高度,不吃苦是不可能的事。

    現(xiàn)在才哪兒到哪兒???他現(xiàn)在吃的這么一點苦算什么?

    可他還是委屈。情緒是不跟他講道理的。

    “你今天第一次入陣,表現(xiàn)已經(jīng)比我預(yù)料的要好很多了,你做得很好。受了傷也沒退縮,沒能破陣是很正常的,你能撐完全場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津哥淡淡道,頓了下才又問,“傷那么疼嗎?”

    他的聲音比剛才溫柔了幾分,不急不徐,帶著年長者的溫和沉穩(wěn),讓人安定。

    卿晏的耳朵尖動了一下,像捕捉到關(guān)鍵信息的小貓小狗,非常靈敏。

    “嗯。”卿晏立刻態(tài)度軟化,低聲承認道,“……疼。”

    疼固然是疼的,但關(guān)鍵是津哥說他做得很好。

    卿晏發(fā)現(xiàn),原來他只是缺這一句夸獎。

    他可能確實是需要鼓勵教育的那一類小孩。

    沉默片刻,津哥問:“那明天不練了?”

    “那怎么行!”卿晏很不服輸,“練!”

    他不是那種半途而廢的人,都已經(jīng)到了這里,怎么能滿足半山腰的風(fēng)景?

    既然津哥說他小時候也是這么過來的,那卿晏覺得他也沒什么不可以。

    第36章

    自那一日起, 卿晏每天都去山腳下雪陣中練劍。他身上有一股韌勁,不會甘愿輕言放棄,輕易認輸, 一旦認定了某個目標(biāo),就非要達到。

    熟能生巧, 這條道里無論做什么事都適用。卿晏日日苦練, 每天受的傷rou眼可見地在減少。

    擦藥成了每天例行的活動,和吃飯睡覺一樣平常。那只白玉小藥瓶沒還回去, 直接被卿晏據(jù)為己有了, 日日都放在他這里,他生怕津哥再給他抹藥,像避洪水猛獸, 現(xiàn)在連后背的傷夠不到位置的傷也讓渡靈燈幫他抹藥, 對某個人的靠近敬謝不敏。

    那神藥不愧是神藥,卿晏當(dāng)然不至于毀容, 第二天, 臉上擦破的那道傷就已經(jīng)愈合了, 消失得干干凈凈,皮膚上沒留下任何疤, 倒還比之前更細嫩了。

    雪陣雖然難, 卿晏每天從那里面出來的模樣都不太好看,但久而久之, 卿晏苦中作樂, 也摸到不少趣味。

    陣法跟人完全不同,人不管做什么, 都帶有鮮明的個人特征, 打架也是, 習(xí)慣怎么出招,怎么使劍。多打幾次就能弄清楚,并對陣下藥。

    而陣法則千變?nèi)f化,不講套路。陣雖然不是人,但卻比人更加靈活,思路詭譎多變。在雪陣中練劍,不是在跟一個人打,而像是在跟一千個不同的人打。難就難在這,但妙也妙在這。

    卿晏覺得有趣,每天疼歸疼,累歸累,反正雪陣手下留情,傷都不是致命的,擦藥一晚上就好了,他像發(fā)現(xiàn)新玩具的小孩,每天鉆研得不亦樂乎。

    衣裳不知道被雪陣劃花了多少件,浪費敗家得很。津哥那里的道書也被他翻了幾翻,孜孜不倦地尋求破陣的方法。越是困難,卿晏越是迎難而上了。

    冬日嚴寒,小須彌山冰封千里,卿晏本來想趁著這段時間多用功一些,他到了開春就要走人了,希望能在走之前把這陣法破了。結(jié)果天不隨人愿,最近開始頻繁地下起雨來。

    天像漏了個大洞似的,雨下個沒完,冰冷潮濕的水汽綿延開來,將遠山籠罩在雨絲織就的簾幕之中,留下朦朧悠長的淡影,天地渺然。

    卿晏練劍的計劃不由得受到影響,好像連老天都在給他找理由偷懶似的。

    這一日,卿晏早上醒來時發(fā)現(xiàn)今日外頭仍然雨水纏綿,推開窗只見天色陰沉,只好去津哥那里找了兩本書來看,打發(fā)時間。

    卿晏不是喜歡死讀書的那類學(xué)生,相比于紙上談兵,他肯定更喜歡實戰(zhàn)。密密麻麻的字堆積在眼前,而且又全是古體字,長篇大論地看著,實在是很催眠,卿晏不知道平時津哥是怎么能坐在那里,一看就是一整天的,反正到他這里,就不行了。

    他看著看著就睡著了,書頁翻開,蓋在臉上,正好遮光。

    一覺沉沉不知睡到了什么時辰,醒來的時候雨勢小了一些,卿晏觀察了一下,雖然并未完全放晴,還有點小雨,但那雨絲極細,斷斷續(xù)續(xù)的,對陣法的影響應(yīng)該不大。

    躺了半天,渾身不得勁,卿晏把書揭掉,端端正正地合上放在一邊,拎起劍繞過屏風(fēng)卻沒看到津哥的身影。

    分明之前還在的。

    卿晏問渡靈燈,渡靈燈搖搖頭說:“不知道,沒注意?!?/br>
    老師消極怠工,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卿晏思索片刻,囑咐渡靈燈乖乖待著,還是掛上了劍自己出門了。

    這附近的山路他已經(jīng)大致認得了,那陣法所在之地他每天都去,怎么去怎么回都已經(jīng)很熟悉了,老師不在,卿晏這刻苦勤奮的學(xué)生決定自己去上自習(xí)。

    他沒有傘,山間細雨蒙蒙,其實確實雨勢不大,沾衣不濕,只是吹來的風(fēng)寒涼了幾分,好似要凍進人的骨頭里。

    樹梢上掛著凝結(jié)的冰凌,色澤剔透如琉璃,冷雨不時滴落,像置身于荒無人煙的清冷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