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努力去做個最乖的小孩，自己起床穿衣、在學(xué)校不惹事，回家就寫作業(yè)，吃完飯就拉那些曾經(jīng)最討厭的練習(xí)曲。小提琴好難啊，這是mama喜歡的，不惜打他也要逼著他練的。按出了不和諧的音，要照以前這是要被打手板的。怎么如今好像mama都不在乎了呢？

    那個男孩可以做得更好嗎？

    他用舉著弓的手肘抹了把眼淚。要練得更好，要拉對每一個音，要看清楚節(jié)奏和弓法。以前最討厭聽的話，都很久沒聽到了。

    好想mama。

    要怎么做，才能讓她回來呢？

    高明努力地盼著，終于讓他盼回了mama。

    那是他7歲的深秋，放學(xué)回來，許久沒回家的mama已經(jīng)在廚房忙碌著，餐桌上都是熱騰騰的，他喜歡的菜。不一會爸爸也回來了，像很久之前一樣，仿佛那些爭執(zhí)和冷戰(zhàn)都未曾發(fā)生過似的，三個人圍坐在一桌，吃了頓久違了的團(tuán)圓飯。

    高明開心極了，他以為自己的努力終于奏效了。

    那天晚上，爸爸mama端出了蛋糕，點上蠟燭，還給他唱了生日歌。他許了愿，喝了人生中第一杯紅酒，在爸媽的大床上昏睡過去。

    但那愿望從未實現(xiàn)過。

    那天之后，母親再也沒有回過家，他也再也沒有過過生日。爸爸告訴他，他們離婚了。mama對這個家什么都不稀罕，連他也不要了。

    高明知道，她去了另一個家里，就是有另一個男孩的那棟大房子。但他沒有把這件事告訴父親，他看得到爸爸的痛苦和消沉，不忍心雪上加霜。過了幾個月，父親好像終于接受了現(xiàn)實，辭掉了工作，帶他搬了家，離開了那個傷心地。

    高明是個極其懂事的孩子，他知道父親因為這件事深受打擊，所以把知道的一切都憋在心里。父子倆默契地十幾年間再也沒有提起過母親。

    父親在新的城市里勾結(jié)以前工作認(rèn)識的朋友做些不光彩的生意，家里開始迅速變得有錢。他也漸漸長大了，不再做學(xué)校里的乖孩子，變得像個紈绔子弟。因為他知道沒用的，好好學(xué)習(xí)留不住mama。父親成了他生活的重心，他開始幫著父親的生意，牽涉其中，內(nèi)心煎熬。但這是父親想要做的，是父親希望他做的，他便去做。

    因為他不想再失去父親了。

    家里住上了獨棟豪宅，買了幾輛豪車，請了司機(jī)管家。一切都逐漸貼近甚至超過了他偷偷跟蹤看到過的——mama給她自己選的那個新家的樣子。如果mama離開他們，是因為想過上有錢人的好日子，那可能這就是父親放下執(zhí)念的修行吧，高明想。

    上了高中，他認(rèn)識了陳咸。那個男孩和他mama擠在城里的一間老破小里。他不再是那棟大房子里不太說話的小少爺了。他們的生活好像突然調(diào)了個個。高明看著他，好像能從他的聽話和冷漠中看到自己。他想了各種辦法希望他能走出來，能開心一點，他用自己的熱情去溫暖那個人的心。但那少年的心被困在冰冷的鐵籠里，高明無能為力。似乎都只是他的一廂情愿，只要他不主動、不堅持，他們就不會有關(guān)系。果然第二年秋天，高明沒再對陳咸死纏爛打，他們就分開了。

    高二那年，父親突然和他說要金盆洗手了，都不重要了，以后他們爺倆好好享受生活。爸爸罕見地關(guān)心了一下他的學(xué)習(xí)，還鼓勵他想學(xué)什么就去學(xué)，想去哪就去哪。

    “爸爸全都支持你?！?/br>
    見到父親釋然和滿足的樣子，高明以為這個家的傷痛真的都被時間沖淡了。卻沒想到，這一切只是父親拙劣的自我證明，證明內(nèi)心的耿耿于懷。他沒想到自己都熬過了失去母親的痛，父親卻從來沒能走出來。

    大一的秋天，高明剛剛適應(yīng)了大學(xué)的生活，一通電話毀了他以為終于可以得到的平靜。在趕回家的飛機(jī)上，他回想起他把錄取通知書拿給好不容易回家的父親看，那個很久沒笑過的男人欣慰地對他說話的樣子。他說：“明明，要走上正道，你比爸爸強(qiáng)?！?/br>
    那是最后一次聽到爸爸叫他?；氐缴盍耸四甑募亦l(xiāng)，迎接他的只有父親冰冷的尸體。

    一封擇清了高明全部罪惡的遺書，和他們一家三口在老家住過的房子，是父親留給他的全部。

    全都是壞事，一切失敗都在秋天。母親離開，父親去世，全都發(fā)生在他生日那天。就連后來查出腫瘤也是11月。每一次他好不容易重拾了生活的信心，都在下一個生日被重新打倒。還有什么能失去的呢？先是父母，喜歡的人，現(xiàn)在連健全的身體都沒有了……

    下一次，是不是終于可以失去生命了？高明想著，覺得嘴里都是苦的。他不再去看陳賢，閉起眼睛，把眼淚都咽進(jìn)肚子里。

    沒必要讓陳賢也知道那么多，高明深深地嘆了口氣，只道：“那天是我爸的祭日。”

    “啊……”陳賢怔住了，自責(zé)得想打自己：“抱歉。”

    高明搖了搖頭：“都已經(jīng)過去了。”

    陳賢不知道在剛剛對話的沉默里高明都想起了些什么，更不知道該怎么繼續(xù)話題。呼吸變得難過，他知道自己不能陷入高明的難過，但一時也想不出能說什么來化解。

    高明看出了他的無措，低下頭掩了一下被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賢哥……我還光著呢……”

    聞聲陳賢回過神來：“啊，抱歉，趕快穿上，別著涼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