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翠翠在觀察他們。

    準確的說，是在觀察方寧和沉傾辰。

    這很不尋常，在g鄉(xiāng)這四天，除開第一晚直接歇下，他們拾柴、挑水、修灶，無論走到哪都有鄉(xiāng)民跟隨的目光。

    那些目光里有新奇、有羨慕，還有嫉妒或猥褻的惡意。

    福翠翠第三天起跟著三人開始干活，起初她打量的目光里也包括龐玲玲，見龐玲玲似乎不對g鄉(xiāng)展現(xiàn)過多的好奇，遂放棄了這種隱晦的觀察。

    按理來說，方寧與龐玲玲的態(tài)度相同，不應該換來福翠翠多余的關心，只是第二天晚上他們拾柴回來后，福翠翠拿出一個釉色的錢包，遞給方寧。

    福翠翠問，“這是你掉的東西嗎？”

    里面的全家福不見了，但是錢都在，方寧點頭，問她，“我有東西不見了?！?/br>
    福翠翠否認，“我沒有打開過它?！本o接著她補了一句，“你爸爸是警察嗎？”

    問出那句話后，福翠翠直視著方寧的臉，這種目光是很不客氣、很不禮貌的，她脫離了偽裝的溫和，但彎彎的嘴角與眼睛已經刻進了習慣，于是方寧無從分辨她是在算計還是鄉(xiāng)野村姑的魯莽。

    方寧刻薄地回擊道，“你是A市人嗎？”

    福翠翠說，“我mama是A市人?！?/br>
    說完，福翠翠去給福鵬他那個肺癆爸熬藥，方寧則繼續(xù)研究土灶臺怎么生火。

    那張全家福被人拿走了，拿走它的人一定和方建業(yè)有過交集，Ta不一定知道方建業(yè)的名字，但知道他的職業(yè)。

    因為照片上，父親并沒有穿警服。

    福翠翠的母親出自A市，鳥兒都難以飛出的深山g鄉(xiāng)，方建業(yè)去世之前從未跟這兩地有牽扯，三者之間有什么交集？

    方寧想到g鄉(xiāng)的前身，所有的線索指向了一點。

    「人口拐賣」。

    一團亂麻中，有三兩根線頭明晰，只是已知因素還是太少。

    福翠翠帶有什么目的？拿走照片的人是誰？是否有暗處的眼睛盯著自己？

    最重要的，g鄉(xiāng)的人口拐賣在三十年前已經遭受了毀滅性打擊，福翠翠怎么看，年齡都沒有超過三十歲。

    她的母親是十幾年前？還是二十幾年前被拐到這里生下了她？福翠翠的母親在哪里？福翠翠在中間又充當了什么角色？

    似乎越試圖理清一切，就越靠近混亂的風暴眼。

    盡管如此，方寧還是打定主意不去理會一切。

    近海的漁民從小被教會一個道理，海上航行遇見風暴，離得越遠越好，若是不幸被卷進去，只會被撕扯的尸骨無存。

    但團隊中從來有一個喜歡多管閑事的人，并且這個人不停地在跟方寧套近乎。

    沉傾辰酸溜溜的跟在方寧屁股后面，“你到底特別在哪里？為什么李迪倫對你這么特殊？”

    沉傾辰在方寧耳朵旁邊惜老憐貧，“我打聽到這里的人冬天竟然還有凍死的風險？！我打算拍攝結束后給g鄉(xiāng)捐兩百萬，你跟龐玲玲要不要也意思意思？”

    ……

    到了第四天晚上，沉傾辰抱著不知哪里摟來的八卦，硬擠進福桂花家跟方寧一起烤火。

    老人早睡，小小的木屋里面蹲了方寧、沉傾辰、福桂花，還有兩位攝影師，“噼嗞”作響的火光將眾人影子投了滿屋，居然也不顯得空蕩了。

    沉傾辰黏著方寧說悄悄話，“你隔壁那個、那個翠翠，據(jù)說是后來嫁過來的，她前面還生過一個兒子，就是是個畸形兒……”

    “我知道！”福桂花舉手，嚇了沉傾辰一跳，他連忙捂住自己的嘴巴，福桂花呵呵一笑，“村里好多人都在說的，我也聽奶奶說過呢?！?/br>
    “福鵬的小后媽，嬸嬸奶奶們都說她是小狐貍精變的，她mama是大狐貍精，村里好多男人都被她們母女倆把魂勾走啦。大狐貍精在生兒子的時候被山神爺爺帶走啦，小狐貍精也被山神爺爺詛咒了，生下來一個四只手四只腳的怪物，有人說是被山神爺爺帶到山里去了，還有人說是福鵬她小后媽自己掐死了?！?/br>
    “那個叔叔害怕福鵬他小后媽，不要她了，后來福鵬他爸沒人照顧，給了全勝叔兩千塊錢，把小后媽送給她啦?！?/br>
    沉傾辰毛骨悚然，“全勝叔是誰？”

    “是福鵬小后媽她爸?！?/br>
    福桂花打著呵欠，困了，最后和兩人說道，“但是我覺得福鵬他小后媽才不是狐貍精，她長得好看，說話好聽，人也香香的，我很多不會讀不會寫的字都是她教的，她還教福鵬數(shù)學呢，你們挑的我們七個小孩，好多東西都是小后媽教的?！?/br>
    “還有一個秘密，你們別和其他人說哦，福鵬他小后媽告訴我說，她mama給她取的名字叫姜語，她說她不喜歡福翠翠這個名字?！?/br>
    福桂花走后，室內一片寂靜，偶爾有火花迸濺的炸響聲，沉傾辰咬著后槽牙，想說什么，卻看到方寧一雙薄涼的眼睛。

    他恍如被一盆冷水澆頭而下，打了個寒顫，失魂落魄的離開了。

    回到客房，方寧不等小祝助理詢問，直接給他解惑，“福翠翠、或者說姜語，她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我們三人中這位同情心爆棚的傻子，一定會想盡辦法把這位可憐人救出生天?！?/br>
    只是那種如同陰云籠罩的不安仍舊縈繞在方寧上空。

    一定還有什么是她忽略了的。

    “小祝助理，把槍給我?！狈綄幰?。

    小祝助理乖乖把手槍給了方寧，想要跟她一起出門，被方寧拒絕，她的鄙夷溢于言表。

    小祝助理之前是李迪倫的貼身保鏢，是個身高189的肌rou猛男，走在方寧旁邊是妥妥的主角，能夠讓所有人不自覺對他行注目禮。

    “我要去隔壁問點東西，隔壁那位看起來可不是好相處的，你跟過去耽誤我辦事兒?！?/br>
    小祝助理好像被傷到了，“你也不是很好相處?！?/br>
    被方寧瞪了一眼，“小心我扣你工資?！?/br>
    好吧，雖然小祝助理仍舊是李迪倫手底下的人，但現(xiàn)在跟著方寧干活兒，除非大老板交代，否則事事聽方寧吩咐。

    「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鐘淚不干。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br>
    姜語上一次完整的寫這首詩，是在十三歲那年，母親去世那一年。

    姜語不知道自己的母親叫什么，只知道她姓姜，在七八歲的時候，福全勝賞給了母親一本字帖。福全勝是姜語的畜生爹，他喜歡高高在上的，跟個土皇帝一樣賞賜他們母女兩一些東西，就好像他比母親高貴了一樣。

    姜語是這樣想的，福全勝看不起母親，但在母親面前又有一種藏不住的自卑，尤其是在母親教姜語讀書寫字時。

    那一年也是福全勝入獄的日子，母親看起來高興極了，教著姜語把那首詩寫了一遍又一遍，然后跟她說，“憑君傳語報平安，以后，你就叫姜語?！?/br>
    很久以后，姜語才知道，母親走不出這g鄉(xiāng)，她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希望自己給遠在A市的親人報去平安。

    她更希望自己叫姜羽，可以長出翅膀的羽，但這大山呀，插翅也難飛。

    母親試圖帶姜語出逃過，失敗了。

    姜語雖然討厭福全勝，但他在時，是母女兩的庇護，他被抓以后，一波一波的男人來到這間屋子。

    姜語聽到母親痛苦的呻吟，聽到男人們肆意的發(fā)泄，聽到走在路上當面的痛罵。

    他們叫母親狐貍精，有晚上進入過破屋子的男人，有男人背后的女人。

    后來，母親的肚子一天一天大了，后來，母親死了。

    姜語站在母親的屋子里，眼淚不停從眼眶里流出來，她看到母親身子底下的血染紅了床鋪和地板，卡著半個紫紅色的死嬰，母親張著嘴，雙眼失去焦距，嘴巴囁喏著，發(fā)出破爛風箱一樣的出氣聲。

    她死前是在想念家鄉(xiāng)，還是在念著那句詩呢？

    「憑君傳語報平安」。

    姜語不知道，她只知道母親死在了那張無數(shù)看不清面目的人流連過的，生不下罪惡種子的床上。

    姜語繼承了母親的部分美貌，在g鄉(xiāng)如同燈泡般吸引來了無數(shù)蚊子。

    十四歲，她被他們冠予了小狐貍精這個身份。

    晚上，他們在她耳朵旁邊說，“翠翠呀，你就像那城里的金鳳凰，掉到了這窮酸的山溝溝里?！?/br>
    她笑著，應著，在心里重復著，“我不叫翠翠，我叫姜語，是A市的姜語?！?/br>
    可是A市在哪兒呢？母親沒跟她說過，只是每每提起都在垂淚。

    17歲，福全勝出獄了。

    得知母親死了，他好像有點瘋了，或者他本身就是個惡心的畜生，竟然開始cao自己的女兒。

    22歲，姜語懷孕了，為了掩蓋丑事，她被隨便找了個男人嫁了。

    那男人還是曾經去過自己床上的呢，姜語覺得很諷刺。

    23歲，姜語生下來一個四手四腳的怪物。

    所有人都以為她真的是山精野怪，從當面的唾罵轉變成了背后的竊竊私語，他們不知道，這只是和父親暗度陳倉的惡果。

    在yindao被撕裂的時候，她昏昏沉沉的，以為自己也要像母親那樣，恐怖的死去。

    姜語熬過來了，睜開眼睛，看到了嫌惡與恐懼。

    她親手掐死了那個孩子，那個男人多害怕呀，哭著把她趕了出去。

    當身體好不容易養(yǎng)好以后，福全勝把姜語賣給了同村的肺癆鬼。

    肺癆鬼有個兒子，叫福鵬。

    她像對親生兒子一樣，給他喂奶，哄他開心，哄著他讓外地打工的爺奶，給自己買書本紙筆。

    姜語怕有一天，忘了A市，忘了名字，忘了母親交給自己的知識。

    她把自己知道的，教給了一些聰慧的孩子。

    24歲，有一伙人，光鮮亮麗，如日生輝，自稱來自A市。

    他們來的第一晚，福全勝推開了姜語沒有門栓的房門，在姜語身上發(fā)xiele一通，拿出一個釉色錢包，讓她打聽，是不是她隔壁那女人的。

    福全勝臉上滿是殺意，他射出來前一直在重復，“該死的死條子，死一萬遍都不夠解恨?！?/br>
    姜語把那張彌漫著溫馨與愛意的，方寧方宣的百天照全家福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