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千變 第143節(jié)
楊婆子又是謝過,這次卻不敢坐下了,句侈著身子,似是一下子老了十歲。 “老奴初見太太時,太太是一位余杭知縣竇同竇大人的外室。” 明卉一怔,這倒是沒有想到啊。 她示意楊婆子繼續(xù)說下去:“竇大人早年曾因甲子桉受到波及,發(fā)配潮州,好在天恩浩蕩,甲子桉昭雪之后,竇大人雖然沒能官復(fù)原職,卻也外放去了富庶的余杭做了知縣。 竇大人的原配卻沒能熬過那幾年,早早便去了,竇大人是在去余杭赴任的路上,從人牙子手里買下的太太。 太太那時受了刺激,忘記了所有的事,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只是對大爺念念不忘。 竇大人之所以要從人牙子那里買人,是因為小少爺身邊無人照顧,便想買個年紀(jì)稍大的媳婦子照顧小少爺,于是看中了太太。 可竇大人目光如炬,看出太太氣質(zhì)不俗,細(xì)問之下發(fā)現(xiàn)太太是失憶了,便猜測定然是被人拐賣的,竇大人是讀書人,自是知曉這年頭婦人被拐賣后,即使能找回家去,也定是活不下來的,索性便斷了給太太尋家的念頭。 竇大人對太太很是敬重,小少爺小小年紀(jì)沒了親娘,看到太太便把太太當(dāng)成了自己的母親,太太更是把小少爺視如親生,一來二去,竇大人便動了求娶的念頭,可太太卻不肯答應(yīng),一來她是被買來的,二來,她還記掛著大爺,雖然不記得前塵往事,但總覺得自己既然有兒子,那定然是有夫家的。 竇大人無奈,便置了宅子,讓太太住在外面,小少爺不肯離開太太,也跟著太太一起住。 雖說竇大人和太太之間沒有什么,可是在外人看來,太太便是竇大人的外室了?!?/br> 明卉對于官場上的人和事知之甚少,更是不知這位竇大人何許人也,但是楊婆子提起竇大人的兒子,她便想起了一個人來。 她問道:“那后來呢?” 楊婆子嘆了口氣,道:“竇大人在余杭待了好幾年,那幾年里,太太身邊有小少爺陪著,精神好了許多,也很少再做噩夢,老奴打心眼里為太太高興。 竇大人是君子,偶爾來看望太太,也是以禮相待,后來小少爺讀書,便是老奴每天接送小少爺去學(xué)堂,太太心情好的時候,也會和老奴一起去學(xué)堂里接小少爺,那時,很多人都以為太太就是小少爺?shù)挠H生母親。后來,就連小少爺也喚太太做阿娘,太太聽了很高興,還悄悄對老奴說,她看到小少爺,便想起了她的譽兒?!?/br> 第266章 姓竇? 明卉心中微動,譽兒嗎? 剛剛馮氏看到霍譽時,也是叫他譽兒。 霍譽的乳名不是叫保住嗎? 馮氏生他時很是艱難,擔(dān)心他不會養(yǎng)活,便取了這么一個乳名。 明卉臉上不動聲色,看向楊婆子,問道:“那后來呢?” 楊婆子嘆了口氣:“竇大人可謂命運多舛了,他在余杭多年,考評都是優(yōu),眼看著就要升遷了,誰能想到卻被堂兄給連累了,竇大人的堂兄給皇帝老爺上了一道什么折子,唉,老奴也不懂,反正就是抄家了,不僅是他自己那個房頭,竇氏一族的嫡支都被連坐,年滿十三歲的男丁發(fā)配三千里,竇大人也沒能幸免,好在小少爺那年剛滿十二,僥幸留了下來。 竇大人這些年沒有續(xù)弦,小少爺與族中的女卷也不熟悉,竇大人思來想去,就把小少爺托付給了太太。 太太對小少爺視如己出,竇大人開口相求,太太便一口答應(yīng)下來,竇大人臨走之時,讓小少爺正式認(rèn)太太為母,竇大人還和小少爺一起給太太行了大禮,感謝太太的恩德?!?/br> 聽到這里,明卉的眼睛微微瞇起,養(yǎng)母、義子? “小少爺叫什么名字?”明卉問道。 “小少爺單名一個霆字,竇霆?!睏钇抛诱f道。 明卉的腦海里閃過一個名字,葉霆。 葉霆、竇霆,除了姓氏不同,名字、等齡、籍貫都能對上了。 也就是說,當(dāng)年來保定縣衙找兒子的婦人,真的就是馮氏? 明卉點點頭,示意楊婆子繼續(xù)說。 楊婆子又是一聲長嘆:“只是啊,無論是竇大人,還是太太自己,全都把這件事想得太容易了。 竇大人是被京城來的官爺帶走的,父母官被從衙門里押出來,轟動了全縣,余杭人人皆知,竇大人是犯了事,是罪臣。 竇大人走后,太太和小少爺?shù)娜兆右惨宦淝д?,小少爺在學(xué)堂里被人欺負(fù),我們住的地方,常有不三不四的人前來sao擾,太太和小少爺嚇得不敢出門。 就這樣過了幾個月,有一天,以前竇大人身邊的長隨竇明忽然造訪,同時還帶來竇大人寫給太太的一封信。 竇大人在信里說,是他考慮不周,不該讓太太在無依無靠的情況下還要照顧一個孩子,他讓竇明回來,送小少爺去京城,投靠他的舅舅, 太太和小少爺全都認(rèn)識竇大人的筆跡和私印,確定那正是竇大人的親筆書信。 太太雖然萬般不舍,可是想到這幾個月來小少爺?shù)奶幘?,她便同意了?/br> 竇大人對太太不薄,又因小少爺一直住在太太這里,因此,竇大人把他當(dāng)官的俸祿連同外頭的孝敬,幾乎全都給了太太,這些年來,太太手里也存了不少銀子,她把這些銀子里的一大半全都交給了小少爺,讓他留著傍身,自己只留下一點點。 小少爺走后,我們的日子日漸艱難,我去針線鋪子里接了繡帕子的活計,拿回來和太太一起做,我們主仆兩個人,一個月也能賺二三兩銀子,日子倒是也過得去。 開頭的那幾年,小少爺每隔半個月就會寫信回來,告訴太太他在京城的事,太太知道他在京城里過得很好,打從心底里高興。 太太時常說,若是她的譽兒也能像小少爺這樣幸??鞓肪秃昧恕?/br> 竇大人這次的運氣不太好,一直沒能起復(fù),小少爺是罪臣之子,他書讀得再好,也不能參加科舉。 眼看著不如他的人都能考上秀才,小少爺心情郁悶,便稟了舅父,只帶著一個小廝出門游歷,他出來之后,別的地方都沒有去,先回到余杭看望太太。 太太又驚又喜,小少爺說他出門在外,不想用竇霆這個名字,擔(dān)心被人知道他是竇家子引起麻煩,為此,太太還親手給他刻了一枚小印?!?/br> 明卉在心里贊了一句“嚴(yán)絲合縫”,嘴上卻是問道:“哦?小少爺出門在外,用的是什么名字?” “回大奶奶,小少爺在外面化名葉霆,名沒變,只是換了一個姓氏?!睏钇抛诱f道。 葉霆啊,那個死在保定的書生。 “繼續(xù)?!泵骰苷f道。 楊婆子用衣袖悄悄拭了拭眼角,聲音里多了幾絲悲意:“那日,太太親自去碼頭上送了小少爺上船,小少爺說明年還會回余杭看她,還說他想吃老奴腌的咸鴨蛋。 第二年,老奴早早地就腌了咸鴨蛋,可是從年初等到年尾,小少爺也沒有回來。 太太往京城寫了幾封信,卻沒有回音,后來終于盼到來信,卻不是小少爺寫的,而是出自小少爺?shù)谋硇郑砩贍斣谛爬镎f小少爺出門游歷未歸,請?zhí)珪簳r不要再寫信了,小少爺回來之后,自會與她聯(lián)系。 太太時時埋怨,埋怨小少爺出去游歷,怎么也不寫信報個平安呢。 可是埋怨歸埋怨,太太還是很擔(dān)心小少爺?shù)摹?/br> 就這樣,太太等了整整兩年,小少爺一直沒有音訊。 以前太太做夢,總是夢到大爺對她哭,可是那些日子,太太卻夢不到大爺了,反而時常在夢里看到小少爺身陷令圄,到了第三年的時候,太太的夢又變了,在夢里,她看到了死去的小少爺。 太太哪里還坐得住,剛好有個相熟的人家要去京城,太太便求了人家?guī)纤黄鸨鄙稀?/br> 在路上時,老奴聽到有人說起保定府有個推演很厲害的奇人,太太得知后,還帶著老奴來過保定,可惜沒能見到那位奇人。 唉,也是命啊,怎么那時會來保定的呢。 后來,我們到了京城,找到了小少爺?shù)木司思?,也見到了表少爺?/br> 表少爺卻不相信小少爺會出事,他說有人在保定見過小少爺,當(dāng)時小少爺還好好的。 】 太太和老奴住在客棧里,那家客棧在保定開有分號,聽說客棧的少東家要去保定分號查帳,老奴便托了那少東家?guī)兔Υ蚵牐f不定小少爺在他家客棧里住過呢。 其實老奴也并不確定少東家真能打聽出來,也只是想要碰碰運氣。 老奴萬萬沒想到,這運氣還真是……只是這不是好運氣,而是噩運! 少東家回到京城告訴我們,半年多以前,保定府出過一宗命桉,有個外地的書生被乞丐給打死了,那個書生就是叫葉霆。 因著當(dāng)時衙門不但張貼了告示,還曾拿了死者的畫像,到各個客棧里調(diào)查過,所以保定分號的掌柜記得很清楚,那名死者就是叫葉霆?!?/br> ’ ” 第267章 身契 明卉靜靜聽著,一言不發(fā)。 院子里一片寂靜,雖然有風(fēng)、有陽光,還偶有燕子飛過,可不知為何,楊婆子卻覺得透不過氣來,是那種明明還活著,可就是無法呼吸的感覺。 楊婆子只好硬著頭皮繼續(xù)說下去:“太太聞訊之后,便帶著老奴來了保定,在縣衙里見到了小少爺?shù)倪z物,正是太太親手所刻的那枚小印,太太大病一場,病好后精神頭兒就不好了,倒是不太記得有小少爺這個人了,心心念念都是要找到她的譽兒。 唉,老奴哪里知道該如何尋找大爺啊,太太什么都不記得了。 無奈之下,老奴只好帶著太太去了老奴的家鄉(xiāng),沒想到一到那里,太太便說她似是想起些什么,腦海里總有些影子飄過,可她想要仔細(xì)去想時,卻又什么也想不起來。 太太懷疑自己興許以前就是住在那附近,于是老奴便陪著她走了很多村子,快過年的時候,我們走到我表姐家住的村子,還沒進(jìn)村,太太便忽然問我,這里是不是有位馮老大夫。 老奴連忙找到表姐家,一問才知,以前的確有位馮老大夫,不過并非這個村子的,而是住在鄰村。 剛好有那個村子里的人來走親戚,老奴便向他打聽,這才知道馮家的事。 馮老大夫的外孫,名字里便有一個譽字。 太太聽說以后,哭得肝腸寸斷,老奴勸她回村去找里正,找以前村子里認(rèn)識她的長輩,肯定有人知道譽大爺?shù)南侣洹?/br> 可太太不肯,她說她被人拐賣,與竇大人的關(guān)系在別人眼里也是不清不楚,她雖清白,可也確實受竇大人供養(yǎng)多年。 太太還說,馮老大夫?qū)θ苏f她遠(yuǎn)嫁了,分明就是不想讓人知道她被人拐賣的事,她若是忽然出現(xiàn),只會影響到大爺?shù)拿暋?/br> 她這樣的人,在南邊是要沉塘的。 老奴苦苦相勸,太太這才在離村子最近的鎮(zhèn)子上住了下來,一住便是半年。 這半年里,老奴日日盼,夜夜盼,盼著太太能與大爺母子團聚。 這一天終于盼來了,大爺沒有忘記太太,大奶奶對太太也是孝順有加,老奴,老奴就是現(xiàn)在死了,也心滿意足了。 還請大奶奶莫要嫌棄太太曾經(jīng)的事,那時太太孤身一身,也是無奈之舉。 那些年里,太太只是白白耽了外室的名聲,她與竇大人之間清清白白。 老奴敢在天尊老爺面前發(fā)誓,太太與竇大人真的沒有男女之事?!?/br> 楊婆子說完,再次跪下,砰砰砰磕起頭來。 這塊地上鋪的是青磚,楊婆子的腦袋磕在地上,每一下都有聲音。 原本以為磕個一兩下就會有人喝止,可是楊婆子已經(jīng)磕到第六個響頭了,也沒有聽到明卉的聲音。 楊婆子只好偷眼去瞟端坐如初的明卉,明卉似是沒有察覺到有人在偷看她,她神態(tài)如常,眉宇間風(fēng)平浪靜。 楊婆子終于知道是哪里不對了,就是這份平靜。 這些年來,馮氏的遭遇可謂一波三折,無論是被當(dāng)做外室,還是撫養(yǎng)葉霆的辛苦,以及葉霆早逝的突然,樁樁件件都是能令人感慨萬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