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聽仁和帝道：“朕倒不?知，史書上寫褒姒、楊妃者流, 朕原本不?信, 如今竟也見著?后來者?！?/br>
    云簫韶腰桿懸得挺直：“匹夫無罪, 懷璧其罪。褒姒性本憂愁，卻有人?硬要看她?笑；楊妃或許善舞，卻有人?硬要她?只作霓裳舞，不?得在壽王府作舞?！?/br>
    仁和帝一派冷凝：“褒姒賞烽火, 戲耍諸侯費盡兵馬勤王, 沒見史書上寫她?自遮起眼來；楊妃日啖荔枝否則不?喜, 每年跑死百匹烏騅, 沒見她?上書棄食荔枝?！?/br>
    云簫韶面?不?改色，口中誦道：“君王城上豎降旗, 妾在深宮那?得知。下令點烽火、貢荔枝之人?身居高位，諸女不?得不?從。”

    “好，”仁和帝冷然道，“好一個不?得不?從，你且跪。”

    “是，臣女遵命?！痹坪嵣囟苏话?，拜完杵在地上安生就跪。

    少時，大約跪不?上兩刻鐘，邊上和公公勸道：“陛下也瞧德妃娘娘的面?兒，叫大娘子也起身兒?！?/br>
    又?說：“從前大娘子伺候過筆墨呢，陛下后頭?沒口兒地稱贊，嫌棄奴才等磨墨不?夠細，如今再傳她?侍墨可好？”

    侍甚么墨，仁和帝不?理這茬，只是問：“朕如何不?瞧德妃臉面?了？”

    “嗐，”和公公陪笑道，“德妃娘娘請進來的客，陛下偏罰跪著?，傳出去娘娘看要生氣?！?/br>
    或許是說起德妃，云簫韶聽著?，仁和帝語氣分?明輕快兩分?，想是稱心，低聲說：“德妃寬宏溫厚，識得大體，不?是輕易使性子的人?。”又?聽和公公勸和幾句，仁和帝總算從新搭理云簫韶。

    他不?問云簫韶旁的，只問一句：“私底下你見過老六沒有。”

    云簫韶大大方方道：“見過?！?/br>
    仁和帝問她?何時、在何地見過，她?略略沉頜：“回?陛下的話，前不?幾日在家中見過?！?/br>
    前不?幾日，難道是上門提親時碰過頭?，仁和帝神?色越見深厚，喜怒不?辨卻足見威嚴(yán)，問你二人?說什么話，云簫韶吃他九五之尊威壓，卻面?不?改色：“臣女自然要問，如何想著?做親，他是何時起的意。若是在臣女尚居?xùn)|宮之內(nèi)時起的意，何須陛下詰問，臣女第一個不?許?！?/br>
    “如此說來，”仁和帝道，“是你離了懷雍家去，他才起的意？”

    “非也，”云簫韶侃侃答道，“是在臣女進東宮前起的意?！?/br>
    仁和帝不?意這茬令她?詳說，她?道：“陛下豈不?知彼時宮中情形，德妃娘娘只在嬪位，處處受馮氏欺凌，有一年臣女隨家慈進宮給先太?后賀壽，恰逢馮太?后為難他們母子，臣女一時氣不?過出言相?助，沒想數(shù)年前的這句有口無心，結(jié)下如此善緣?！?/br>
    一聽是同受馮氏欺壓，仁和帝徹底臉色松開，嘆口氣：“平身罷?！?/br>
    云簫韶起身，端的好姿儀，跪這許久起來身形愣是沒晃上一晃，仁和帝不?由得多看她?兩眼，嘴上道：“哼，看著?倒好禮儀態(tài)度，朕為難你也不?作色?！?/br>
    “陛下，”云簫韶落颯一笑，“陛下良言教導(dǎo)罷了，如何說為難？若說為難，從前在慈居殿臣女只見過更厲害的?！?/br>
    仁和帝嘆氣，說那?等不?慈性的人?，委屈你們這些個小的。

    雖說是，云簫韶頭?上一個狐媚的帽子還沒摘掉，不?過老皇帝已是溫和得多，又?說夫妻一場，百代之恩，好歹從前在東宮李懷雍并不?算苛待云簫韶，即便襄國公事兒上有些道不?是，如今總也負荊請罪，為何云簫韶不?肯吐口兒，就是不?肯寬他一句。

    云簫韶道：“陛下說夫妻一場乃百代之恩，天底下也不?是所有夫妻有這福氣。要之在乎容德相?感、緣分?相?投，如此方可夫唱婦隨，長保無咎?！?/br>
    仁和帝望她?一眼：“你言下之意，懷雍不?能與你榮德相?感，與你緣分?不?相?投？”

    云簫韶以問代答：“聽聞隱王爺也常常跪在清心殿前管陛下要恩典，敢問陛下，每每隱王爺如此，陛下感其請求多一些，還是逼迫多一些？是否總覺著?這件兒，但凡不?答他的，就是陛下不?肯成就有情人?？就是陛下為父不?慈？”

    這仁和帝不?言語了，顯見李懷雍來他殿里跪，他也是一腦門子官司。

    云簫韶接茬嘆口氣：“陛下是君父，尚感壓迫，陛下也說他日日到臣女家門前負荊請罪，家父是他的臣工，家父當(dāng)如何？”

    又?懇切道：“臣女從前嫁做東宮婦，只安心伏侍夫君母后，半點沒有旁的念想，每每馮氏刁難也咽忍得，不?說有甚天大的功勞，總也是一片真心，可如今呢？如今滿京城的議論，說臣女一家忘恩負義，這當(dāng)中是誰的功勞？陛下以為臣女一家當(dāng)如何看隱王爺？是哪處受著?他分?毫的‘容德’了？”

    從把聲氣軟下，滿目哀婉：“陛下寬仁，臣女不?怕陛下覺著?臣女怨懟，如今只說這句實話罷了，非是臣女不?肯寬他一句，而?是真心真意匆匆付過流水，實不?愿重蹈覆轍，求陛下體念?！?/br>
    說罷額頭?觸地，大拜在階下。

    若說這云簫韶，哪來的底氣敢在李懷雍君父跟前埋汰他？

    底氣在于，如今李懷商要娶她?，眼瞧無意于皇位，仁和帝卻沒問幾句李懷商，口口聲聲問的李懷雍，這是什么緣故？只能是李懷商先頭?已經(jīng)找仁和帝陳過情的緣故。

    如此一來，這皇帝老兒心知自家老六無意大位，能接班的兒子只剩李懷雍。

    可他老人?家真滿意兒么？只看如今馮氏雖然落敗，徐皇后依然不?得圣心，即知，李懷雍要想安安穩(wěn)穩(wěn)重登太?子位，可是沒那?么容易，老皇帝專一好打量呢。

    這檔口，哪個臣工膽敢建言，但凡說一句李懷雍的好話，云簫韶打包票，這老皇帝心里都?要犯嘀咕，疑心這個好兒子暗中結(jié)黨營私，攛掇起一幫子朝臣要提早接他的班。相?反，這時候挑著?不?打緊處說一嘴李懷雍不?好的，或許有奇效。

    看仁和帝一臉的沉思和明顯憐惜的神?態(tài)，云簫韶心知，咱也不?算拙不?可言，好賴算準(zhǔn)一城。

    落后仁和帝叫她?起：“如今入夏，你在家陪你父親過完中秋罷?！?/br>
    云簫韶謝恩告退。

    很?快宮里賜婚的旨意下來，婚期定在八月二十?九。

    若說仁和帝有甚功勛，他登基時有道政令，讓十?三省各府州縣建講約臺，不?干別的，每隔一旬專命各州學(xué)正、各縣典史宣講朝廷政令，講解皇帝陛下的詔書。

    這就好了，給泰王和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云雀山府上大娘的賜婚旨意，寫得明明白白，云氏與泰王“平素不?識”，乃是一朝姻緣天賜。各州縣講一講，這一下誰還敢亂嚼舌根說人?兩個從前就有首尾，你想逆著?圣旨說？麻溜閉上嘴。

    只是一紙賜婚詔書，并不?足以平息議論。

    是，沒人?兒敢再議論云大娘子沒德行，眾人?又?開始議論她?沒心肝。

    可不?沒心肝么？隱王爺，收復(fù)建州的英雄漢子，又?是從前的夫妻，日日與她?跪著?請罪，她?倒好，轉(zhuǎn)頭?要嫁人?家兄弟！

    無情無義，哪個對得住隱王爺?shù)纳钋楹裾x？

    可憐隱王爺，一腔真心喂狗。

    又?議論說怪不?得云大娘子琵琶別抱，隱王爺頂天立地英雄漢子，難道泰王爺差到哪兒？兄弟兩個一模似樣的相?貌堂堂，長腰身兒、眉如裁，目如星，都?是好人?材，真是便宜云家這水性楊花小蹄子。

    話到這里，誰再聽不?出個弦兒？

    這哪是云簫韶真有甚錯處受人?指摘，單門是她?二嫁還做得好親事，惹來有的小娘兔兒病犯眼睛紅，要來吐口唾沫說她?一嘴。

    原本罷了，自身正大，個人?的日子個人?過，無須理會那?些個無稽之談，云簫韶哪個搭理她?們，可千不?合、萬不?合，這當(dāng)中又?橫生一件事。

    這起子多嘴弄舌人?正愁沒個決撒處，到六月三十?云箏流上壽，可好，又?是各自不?忿、又?是受人?攛掇，都?擠著?望云府上禮，指望借這個由頭?登云府的門，當(dāng)著?云大娘子的面?好好兒順順理。

    而?云簫韶，為人?說不?是性子多軟和，自少不?愿與人?合氣，渾身逆鱗統(tǒng)共沒幾枚，她?這小妹絕對是其中之一。

    正日子上云府在東邊花園里擺席，周正大桌子安好，一應(yīng)酒食鮮果也安好，原本寬待賓客，沒留意狗尾巴草混進瓊林仙葩，有好些兒不?上聽的話傳出來。

    有個不?知誰家小娘，道：“她?家院兒門上盆景種的好桃花，春日妖嬈沒逞夠，狂到夏日來?！?/br>
    又?一個故意問：“那?盆景園圃還養(yǎng)珍禽，是甚么鳥？我沒見過?！?/br>
    話趕著?接上，笑道：“憑它什么好鳥，總歸她?家飛不?出鶼鶼！”

    鶼鳥，傳說中雌雄各眇一目，非得比翼否則不?辨方位無以飛行，一向是寓意夫妻情深的忠貞之鳥，這話好聽：你云家有個忠貞不?二的人?沒有？沒有，飛不?出鶼鶼。

    這話實在不?好，云家豈只有云簫韶一人?？這話不?僅罵到她?頭?上，也罵到云箏流乃至楊氏頭?上。

    啪地一聲，云簫韶手中箸兒撂在案上，淡聲問：“誰人?言語?！?/br>
    第58章

    廳中桌席一氣延到外頭階下, 原本忙著鬧的酒杯擱下，原本嬉笑?的盤盞停住，眾人都悄著聲沒言語。

    云簫韶又問一回：“敢問座下, 方才是誰發(fā)話？”

    無?人應(yīng)答, 抱成團還敢憋一句, 真單槍匹馬站出來和主人家對上, 做什么死？不說她爹是御前的行走，她過門去的夫君是如假包換的王爺，就單論?她此時面上的嚴(yán)正, 按說沒甚疾言厲色, 可無?端就是一股子威懾透出來?, 座中沒歷過事的小娘哪個敢違逆犯她？一個一個噤若寒蟬。

    云簫韶自顧自斟酒, 開口一副平淡語氣：“當(dāng)你有何高見，說來?俺每都聽聽，討你一句指教?。沒想只是個現(xiàn)樹上沒頭的蟬蟲，只是叫?！?/br>
    ！她這話、她這話也忒不客氣?！縱然是幾個客人失禮, 可她妹子是今日壽星公, 她也算半個主人家, 哪能說這話！別人小娘已經(jīng)住口，她震懾住也就罷了，竟然直直說到別人面兒上，真是得理不饒人。

    這節(jié)骨眼上, 旁人不敢說, 有一人忍不得的。

    先頭說, 有幾個小娘對云簫韶多有非議, 這幾家沒少受人攛掇，是誰？

    自然有人著意在?里頭攪合, 也不想想，原本門楣夠得上泰王府的有幾人，云簫韶能嫁泰王府，至多也就艷羨一二?罷了，干她們甚事？都是自小閨中的教?養(yǎng)，哪個就要胡亂張嘴弄舌，還不是受人挑唆。

    這挑唆之人，如今見幾個培的幫手吃云簫韶說殺，齊齊啞火兒，恨得要不的，坐不住，揚聲道：“誰說得什么？誰聽著了？怕不是大娘子聽岔來?，何苦這樣正言遽色?！?/br>
    云簫韶唇角抿了，意味深長：“徐茜蓉?！?/br>
    不是徐茜蓉是誰？上下挑搧唆使，不間斷散云簫韶流言的正是她。

    她在?背后說這一句，不說忍不得，沒個動作她真是不甘心?。

    眼看云簫韶這個賤人，哪世鑿井開山還是三貞九烈，這輩子福氣?勾的，二?嫁女竟然還嫁得好?人家！她自己呢，每每念及此，徐茜蓉心?中劇痛，表哥……

    如此一來?，左右馮氏已經(jīng)死絕，從前她的勾當(dāng)無?人知曉，恐懼散去，滿心?里重又?填滿不忿。要違逆圣旨，她不敢，可背后教?唆幾句好?聽話兒算甚？她且要給云簫韶添這個堵。

    徐茜蓉這一手陰司，云簫韶又?不傻，不消多探問也能覷見大概影子。

    她慢條斯理飲一杯兒，問徐茜蓉：“你家里熱孝戴罷能出來?了？”

    熱孝？誰的熱孝，是徐茜蓉唯一的手足兄弟徐燕藉的孝，聽見這話徐茜蓉粉面變色，眼睛立時見紅，禮儀也顧不得，道：“我家里還能戴一戴孝，哪比得上云家清閑，通是沒個哥兒，戴孝這項上省去多少氣?力?！?/br>
    好?，要的就是你變色，只云簫韶還沒回話，邊上云箏流嘴快：“我沒個兄弟怎了？勝有個吃喝嫖賭成性的兄弟？干凈干一些見不得人勾當(dāng)，還癲到宮里去，當(dāng)我們誰沒見過？”

    “箏流?！痹坪嵣乩@孩子，氣?性大嘴又?毒，今日這事因云簫韶而起，本就是奪她生辰的光，再讓她出這個頭，云簫韶這個jiejie是白當(dāng)?shù)摹?/br>
    “你！”徐茜蓉待發(fā)作，云箏流讓她的？又?搶白道：“我什么？我那句是唬亂說的？都是圣上諭旨金口玉言，你罵我便了，你也敢非議圣上旨意？”

    “罷了，且讓一句，”云簫韶聲量抬起，攔下云箏流，又?叫畫晴，“吩咐外頭伶班優(yōu)兒，彈唱接上趟，別停。”

    又?對眾人說：“倒是見笑?，見是日頭曬催的，心?里都帶煙點火，今日是我家箏流好?日子，都盡讓著些，原是我的不是，沒帶的好?頭，先罰一杯，姐妹隨意兒便是?！?/br>
    說罷利索三大盞連飲，眾人見她這樣說，賴好?把那頭徐茜蓉也勸下，紛紛陪起杯兒。

    云簫韶此舉，非是避讓伏低，而是偶然間觀得一件內(nèi)情?，徐茜蓉身上的，或許可借著作筏子，能辦大事。

    此時眾小娘還她的酒，她趁機眼睛著意覷著，看見徐茜蓉果然沒沾酒杯，心?里更確信幾分。

    不過還是要再試上一試，席上如今添酒回?zé)?，也沒個外男，索性外頭唱的叫進?廳內(nèi)，圍著聽響兒熱鬧，云簫韶趁人不察叫來?畫晴：“你去，徐茜蓉身邊兒那個如意，你去說句話。”

    畫晴知局，速即委下身細聽：“娘只對我說?！?/br>
    云簫韶教?她：“你去與?畫晚閑話，今日不是有一道百果餡杏仁蒸酥？你兩個裝作閑話，就說里頭不是慣常擱的南杏仁，是咱京郊莊子產(chǎn)的北杏，這話務(wù)必叫那個如意兒聽見?！?/br>
    又?說備一只染血繡墊，一會子趁亂塞徐茜蓉座兒上，再去叫相熟的醫(yī)婆候在?一旁廳里。

    畫晴記下退出去，不一時回轉(zhuǎn)，悄悄沖云簫韶點頭兒，云簫韶知道了，面上只作無?事。

    須臾，灶上杏仁酥蒸制齊整端上，云簫韶又?把眼兒看著徐茜蓉。

    好?，仍舊一勺子沒動。

    如此云簫韶心?里就知曉透徹，廳中正巧兩個姐兒望坐下彈阮琴，走去對陳桂瓶兒說：“你來?，幫我的忙?！?/br>
    桂瓶兒哪有不從，緊跟著過去，聽云簫韶如此這般說一通，當(dāng)即拿帕子捂嘴：“這話？可是難聽！”

    “要的就是難聽，”云簫韶囑咐，從徐茜蓉嘴里說出來?，只有更難聽，“只使你家姐妹混在?人堆兒里，扯完嗓子說完就矮身兒藏了?！?/br>
    桂瓶兒應(yīng)下，云簫韶悄悄走回主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