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舟說這番話時，神色是一種不卑不亢的平靜，說完微微低下了頭。

    但那平靜神色看在蕭錚眼里，是一種似笑非笑，別有嬌羞之態(tài)。

    第28章 、獻(xiàn)舞

    不知不覺, 蕭錚的眉蹙了起來。

    他是希望她能遠(yuǎn)離紛爭，能過得好，可是現(xiàn)在, 她看起來很滿意，他又不滿意了。

    不管是她那婦人的裝束和盤發(fā)還是如魚得水，游刃有余的態(tài)度都看起來那么刺眼。

    蕭錚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內(nèi)心似乎變得陰暗。

    他放下杯子, 對蕭銳道：“美酒佳肴, 無佐宴之娛興, 甚是可惜，不如云舟獻(xiàn)上魏舞一支吧?！?/br>
    云舟暗自吸氣，垂下眼簾, 回道：“魏國皇室公主不事舞樂, 云舟愚笨, 并不善舞，請渤陽王見諒?！?/br>
    蕭銳聽了, 怕蕭錚不悅，責(zé)怪云舟, 忙出來打圓場：“兄長, 從未聽說過大魏公主在宴飲上跳過舞, 想是與我們北燕風(fēng)俗不同?！?/br>
    蕭錚打斷了蕭銳, 對他笑道：“你第一次來魏都, 知道的自然只有皮毛, 我在這里做了多年世子, 知道魏宮帝女們所謂不事舞樂不過是不在宴會上給外人表演, 但是私下在閨中, 姊妹玩樂, 或者娛親, 善舞者眾，是不是暮云舟？若不善舞，會些別的也可?！?/br>
    言畢，蕭錚眉毛一挑，帶有些挑釁的意思看向云舟。

    云舟不明白，蕭錚此刻為什么要刁難她，明明一切都是他的安排，而她再順服不過了，為什么他又一副不滿意的樣子。

    難道他那將她當(dāng)物件的，鐵石般的心，竟然還能被她剛才的言行刺到嗎？

    但蕭錚現(xiàn)在顯然是想讓她抗拒，若她執(zhí)意忤逆，還不知道后面有什么在等著她。

    “那，云舟就獻(xiàn)丑了?！彼恼Z氣平靜無波。

    這回連蕭銳也好奇起來，他向一旁的仆人招手，一旁的仆人過來，蕭銳吩咐道：“去，把琴師叫來?！?/br>
    仆人退去，不一會，琴師抱琴匆匆趕來，在亭子的簾外坐了。

    云舟側(cè)眸向琴師道：“?？滴??！?/br>
    福康舞是大魏宮廷宴席最常演之舞，有祈禱福壽安康的吉祥之意，且此舞本是群舞，較為簡單，最適宜云舟此刻敷衍蕭錚。

    琴師雙手撫琴，樂聲起。

    云舟隨著樂聲展臂，纖纖玉指捏起，形如蘭花。

    她一身艷色廣袖和裙據(jù)隨著動作飄舞翻飛，旋轉(zhuǎn)之間，動作若流雪回風(fēng)，身型如蝴蝶顫翼。

    蕭銳看得呆住，嘴張開來一時都忘了閉上。

    蕭錚倒是看起來依然是尋常面色，并不如蕭銳那般面露贊嘆之色，仿佛面前跳舞的不過是個尋常舞女。

    然而他手上一杯酒，端至唇畔，始終沒有喝。

    ?？登磺K了，云舟以袖遮面，緩?fù)藘刹?，露出一半面目，垂眸定住?/br>
    舞畢。

    蕭銳緩過神，噼里啪啦鼓起掌來：“洛神轉(zhuǎn)世不過如此，若在北燕，旎旎憑借此舞可名冠天下?。　?/br>
    云舟略施一禮：“殿下謬贊。”

    蕭銳看向蕭錚：“兄長覺得如何？”

    蕭錚手中那杯遲滯多時的酒，在蕭銳問話時，終于喝了下去。

    酒杯不輕不重咚的一下落在案上，蕭錚開口道：

    “如此舞技，隱于王府中可惜了，宮中即將舉行登基大典，設(shè)盛大夜宴，到時你來獻(xiàn)舞，便可一舞動都城?！?/br>
    蕭錚說完，起了身，也不看云舟此刻是什么臉色，對蕭銳道：“酒也喝了，舞也看了，你歇著吧，我還有事這就回宮去了。”

    蕭銳恭送蕭錚離府，回來找到云舟：“兄長讓你去獻(xiàn)舞，你若不想去，我去幫你說說？”

    云舟雖然來岷山王府不算久，但知道蕭銳心機(jī)不深，為人簡單，又每日與她一同用膳，與她講些自己的瑣事，云舟遂知道，蕭銳與蕭錚雖然兄弟感情很好，但蕭銳對蕭錚很是敬慕，甚至有點(diǎn)畏懼，蕭錚說一他絕不敢說二的。

    真讓他去說，恐怕蕭銳其實(shí)要愁的一晚上睡不著覺。

    況且云舟在蕭錚的眼中看到不明的怒火，她隱隱約約覺得，她是逃不掉的了……

    果然，不久就有人在暮色將至?xí)r造訪了岷山王府。

    來客是替渤陽王傳旨來的，不是別人正是薛采儀薛尚宮。

    薛尚宮再次見到云舟，覺得人這一生比那說書人的故事還要難以預(yù)料些，她傳口諭道：

    “渤陽王有旨，登基大典獻(xiàn)舞，不容有失，暮云舟即刻入宮準(zhǔn)備獻(xiàn)舞事宜。”

    云舟看見薛尚宮的那一瞬間，就已經(jīng)猜到她的來意了，她只覺得非常疲憊。

    “你還是后悔了，不愿意放過我?！痹浦劭粗ι袑m，是在向薛尚宮所代表的那個人說話。

    薛采儀自然無法代蕭錚去回應(yīng)云舟，她只是輕聲勸道：“公主，看開些吧，如今這萬里河山切切實(shí)實(shí)都已經(jīng)在殿下股掌之間了，何況您一個小小的女子呢。”

    薛尚宮說完，見云舟不語，又道：“本來，應(yīng)該替殿下出宮傳旨的是徐勿，因是來接您，殿下特意吩咐我來，馬車已經(jīng)候在外頭了，現(xiàn)在就出發(fā)吧?！?/br>
    回宮的馬車上，薛尚宮見云舟神情郁悶，遂道：

    “奴婢伺候了君王十?dāng)?shù)載，別的不敢說了解，只學(xué)得一件事——君心似海。表面平靜無波，不見得底下沒有驚濤駭浪，帝王之心，忽而風(fēng)平，忽而浪起，君王身側(cè)的人沒有別的法子，只能隨機(jī)應(yīng)變，給自己爭一條生路，不要想著忤逆，更不要想著，能脫離皇權(quán)的掌控，大多數(shù)君王眼中，除了自己，其他人都是物件，除非……”

    云舟抬眼看她：“除非什么？”

    薛尚宮道：“除非您能得到他的尊重，讓他認(rèn)可你是可以與他比肩之人，那從此您就不再是一個物件，他才會將您做個人看?！?/br>
    云舟苦笑了一下，道：“談何容易?！?/br>
    薛尚宮笑道：“這樣的事雖然稀少，且多發(fā)生在君臣之間，后宮女子對皇帝來說多數(shù)是調(diào)劑心情，綿延后嗣的工具，但歷史上也不是沒有特殊的例子，渤陽王殿下尚且年輕，越是年輕的君王越還沒有被權(quán)力荼毒至深，公主若有心，或可一試?！?/br>
    云舟知道薛尚宮一向是個謹(jǐn)慎之人，此番言語，簡直是慫恿別人左右君心，她不會無緣無故有此說辭，于是問道：“薛姑姑，您何故要與我說這些話？”

    薛尚宮微微一笑，道：“想必公主多少也聽說一些，前朝有北燕與大魏兩派之爭，奴婢雖是不值一提的一介宮人，但是出身已經(jīng)決定我是天然的大魏一派，不管是對奴婢自己還是其余數(shù)千魏人出身的宮人來說，宮中若有一個位高權(quán)重的前魏主人，能為我們說幾句話，益處無窮?！?/br>
    薛采儀觀察云舟的神色，發(fā)現(xiàn)她聽進(jìn)去了，于是又道：

    “不僅宮中，便是公主的姐妹們，如今被遣送到各個北燕貴族家中，為奴為婢，被納做妾室的也有幾個，北燕一派的主張是將魏人踩在腳下，叫我們處處低人一等，有沒有人能為魏人爭到一個平等的地位，直接決定了您的姐妹們一生還有沒有前途可爭?！?/br>
    薛尚宮有些殷切地握住云舟的手：“要做到這些，光靠那些前魏文臣是不夠的，魏人必須要在權(quán)利的核心處有一個抓手，公主，以前你只想著要救你阿娘，要逃走，最多試試能不能幫幫劉妃娘娘，但其實(shí)您還可以做更多！”

    云舟被薛尚宮說的有些愣住了，她喃喃道：“薛姑姑，你可知，你剛才所言，是在妄議朝政……”

    說著，她搖搖頭：“薛姑姑說的這些即使沒錯，但我如何做到？憑渤陽王對我的一點(diǎn)占有欲和所謂寵愛嗎？”

    薛尚宮搖頭：“不是寵愛，是尊重。”

    云舟自嘲一笑：“薛姑姑，他如何對我，你也看到了，他無論將我送走還是要回，這里可有半分尊重？”

    薛尚宮的手緊了緊：“公主，殿下至今未有妻室且權(quán)傾天下，該如何尊重一個仰賴他鼻息的女子他或許還不懂，但是尊重可以由寵愛開始，女子在世間行事已經(jīng)處處受到掣肘，要想成事，大可不必羞于從獲得寵愛開始?！?/br>
    云舟覺得薛尚宮的話像失控的洪水，兜頭撲過，對她自幼以來受過的訓(xùn)導(dǎo)受到了很大的沖擊，讓她難以抑制地戰(zhàn)栗起來。

    她有些驚慌失措，但驚恐之中又慢慢生出一種期待與振奮的情緒來。

    薛尚宮從座椅上滑下來跪在馬車地面：“公主若愿意一試，奴婢愿助公主一臂之力?！?/br>
    云舟驚醒過來，連忙伸手扶住薛尚宮，道：“薛姑姑，這是要投身漩渦可能會萬劫不復(fù)的事情，請容我多想想，再者，渤陽王也不見得真是那稀少的，會懂得尊重女子的人?！?/br>
    薛尚宮點(diǎn)頭：“那是自然，公主聽進(jìn)心里就好。”

    馬車駛?cè)雽m門，似乎得了特別的允準(zhǔn)，一路暢通直行至承天殿，薛尚宮扶云舟下車，便先行告退。

    云舟獨(dú)自步入殿門。

    那殿中繚繞的龍涎香氣息，讓云舟跨過門檻的瞬間，在心中嗟嘆，忍不住慢下腳步。

    兜轉(zhuǎn)了一圈，居然又回到了原點(diǎn)。

    “才走了多少時日，這就不認(rèn)識承天殿了？”

    蕭錚的聲音從殿閣深處冷冷地響起。

    云舟理一理裙擺，道：“殿下召我回宮準(zhǔn)備獻(xiàn)舞，該叫我去宮中司樂坊才是?！?/br>
    蕭錚起身，從遠(yuǎn)處走過來，高大的身影一步步逼近：

    “獻(xiàn)舞？我為何召你回來，你心知肚明，少在我這里裝不明白?！?/br>
    作者有話說：

    作者采訪：“請問大殿下，為什么不回城當(dāng)晚就來接人呢？”

    大殿下：“畢竟是我送給我弟弟，出于禮貌還是要糾結(jié)一下?！?/br>
    二殿下：“你禮貌嗎？”

    第29章 、耳光

    云舟被接走, 蕭銳一開始還沒反應(yīng)過來，吃過了晚飯，他才慢慢的回過味兒來, 一拍桌子，道：

    “皇兄這是后悔了，又把旎旎要回去啦！”

    身邊伺候的小廝偷偷在心里笑他, 覺得這位爺不愧是個憨貨, 竟才反過味來呢。

    于是上前稟道：“小殿下, 大殿下讓薛尚宮帶了話來，說是要回暮云舟有些政事上的考量，還望小殿下見諒, 前些日子湘侯進(jìn)獻(xiàn)了十個美人入宮, 為做補(bǔ)償, 大殿下明日便將這十個美人都給您送到岷山王府來?！?/br>
    蕭銳依舊愁眉苦臉：“我都說了，煩了內(nèi)宅搞那么多人, 再說，縱是百人千人, 也不能抵一個旎旎。”

    一旁跟了他多年的老奴見狀, 上來勸道：

    “大殿下做事自然有他的考量, 說了是政事上的原因, 小殿下還是趕緊想通的好, 畢竟, 您自己說了, 您這一生榮華富貴全靠兄長啊, 那萬不能做了大殿下施政的絆腳石?。　?/br>
    蕭銳雖算不得足智多謀, 但有一好處, 十分聽得逆耳忠言, 老奴一番話，他非但不加叱責(zé)，反而若有所思，點(diǎn)起頭來：

    “你說的對，還是保住我的榮華富貴為要……但是……”

    蕭銳還是覺得心里疼痛，忍不住揪住那老奴的衣襟，與他訴苦：“可我是真心喜歡旎旎啊……”

    那老奴前襟被揪住，呼吸不暢，咳嗽一聲，道：“小殿下，當(dāng)初在北燕，您也是真心喜歡蘭香和花舍，花了萬金從紅袖樓中贖出，后來還不是……”

    蕭銳聞言，悻悻松開了手，不耐煩道：“行了行了，別說了，我遣散她們不是因?yàn)樗齻內(nèi)似凡盥铮克懔?，說了你也不懂，你該干嘛干嘛去，別煩我了。我雖不舍，那為了皇兄的天下大義，只得忍痛割愛了?！?/br>
    那老奴了解蕭銳，見他這已經(jīng)是順著臺階下了，于是也不再多說，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