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 第5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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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少微精神一振,正色道:“若按我說,此時你很該隨軍往大同。此戰(zhàn)必勝,立軍中威望,時機正好?!?/br> 顏澄又問:“我是罪臣,即便立下威望如山,又能如何?” “你此時是罪臣,一輩子都是罪臣嗎?換個皇帝,你就不是罪臣了?!标懮傥⒄f道,“再說了,臣子有功,倒逼皇帝的例子,過往還少嗎?” 顏澄與謝燕鴻敢想不敢說的事兒,陸少微大大咧咧就說了,不以為忌,仿佛那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 “你......”顏澄問道,“你到底想要走到哪一步呢?” 陸少微沒想到他會問這個,仔細(xì)端詳他的神色,然而一切都蓋在了面具之下,讓她看不清楚。她也便不再揣摩,想到什么便說什么。 “走到哪一步?走到我所能到的最遠(yuǎn)之處。”她說道。 “你有什么想法?”這個問題,謝燕鴻也拿去問長寧了。 長寧想也不想,反問道:“你想我去哪兒?” 已經(jīng)熬紅了眼的謝燕鴻鼻頭一酸,熱淚從眼眶中涌出。長寧見他哭了,吃了一驚,忙伸手去擦他的眼淚。長寧手指有長年練武的厚繭,刮得謝燕鴻的臉一陣癢。謝燕鴻大為窘迫,輕輕撥開他伸來的手,捂著臉蹲下去,將臉埋在膝頭,怎樣也不肯抬起來。 “干什么?”長寧問,“我說得不對?” 謝燕鴻悶聲道:“你不必如此?!?/br> 對長寧的身份,謝燕鴻自有猜測。他非純粹的漢人,大梁朝姓宋的坐擁的江山,也和他沒有關(guān)系,他大可到關(guān)外去,放牧也好跑馬也好,什么都不做也好。自由自在的,就像烏蘭放歸天空的那只海東青。 長寧不好殺戮,有悲憫之心,他愛天地之間的山水野花,也愛飛鳥走獸。早在許久之前,他一箭讓玉津園的玄豹斃命,卻道“不是救你,是救豹子”之時,謝燕鴻就知道了。 如今他提刀殺敵,殺的也不是他自己之?dāng)?,是謝燕鴻之?dāng)?,他所做的一切,只為了謝燕鴻。 謝燕鴻重復(fù)道:“你不必如此。” 謝燕鴻埋著頭,看不見任何東西,只聽到長寧在他耳邊說道:“我父從前常說一句話,他說,‘愛欲于人,猶如執(zhí)炬,逆風(fēng)而行,必有燒手之患’??伤恢魺o愛欲,就如盲目走在黑暗當(dāng)中,雖沒有燒手之患,但也等于什么都沒有。從前,我像木頭一樣,無喜無悲無痛,就如同走在暗夜之中。” 謝燕鴻鮮少聽到他一次說這么長的話。 他繼續(xù)說道:“小鴻,你是我手中的火炬,雖有燒手之患,也甘之如飴?!?/br> 作者有話說: 悼詞選自王炎武寫給文天祥的悼詞,鏗鏘有力,蕩氣回腸,小孫實屬越級碰瓷了(不 第七十七章 空城計 大軍開拔那日,他們天不亮就出發(fā),趁著夜色,悄悄走的。 魏州一役結(jié)束后,秦寒州就昏過去了,這幾日,謝燕鴻什么也不讓他管,他又養(yǎng)得精神奕奕了。孫曄庭一去,這里最有資格和能力帶兵的,當(dāng)仁不讓就是他了。秦寒州為主將,顏澄領(lǐng)先鋒軍。 長寧不肯領(lǐng)兵,只當(dāng)自己是個隨軍小卒。但誰也不敢小瞧了他,他的一把長刀有多厲害,大家都看在眼里,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敵,雖無軍職,無形中卻有不少人唯他馬首是瞻。 謝燕鴻騎著馬,一路將大軍送出去近十里遠(yuǎn)。長寧綴在大軍的最后頭,與他并騎。 前幾日,謝燕鴻像小孩兒似的,在長寧面前哭得稀里嘩啦,任憑兩人再怎樣親昵,他也覺得臉上有些掛不住,每每想到長寧的剖白之語,他臉上就更燒了。只是此時并非兩情繾綣之時,他也就只能將種種情緒壓下去。 秦寒州治軍甚嚴(yán),數(shù)萬大軍,行進起來居然無聲無息,只有甲胄兵器時不時刮擦,弄出一點讓人牙酸的聲音。于是乎,兩人并騎,也不能多說些什么。 謝燕鴻送了又送,他是單騎出來的,恐他回程不安全,長寧便勒停了馬,對他說:“回去吧。” 心中縱有千百句話,此時也說不出來了。 “好,”謝燕鴻說道,“一切小心?!?/br> 說罷,謝燕鴻便調(diào)轉(zhuǎn)馬頭,策馬奔出幾步后又停住了,勒馬回望,卻見長寧仍舊在原地,他身后是堅定前行的千軍萬馬,他卻無心前行,只定定立著。兩人隔著清晨的薄霧遙遙相望,良久,各自轉(zhuǎn)身,策馬而去。 大軍行進到第三日,眼尖的兵卒便發(fā)現(xiàn)了狄人的哨鷹。在湛藍的天中,鷹飛得極高,好似一粒黑點,憑借長寧的膂力,也不可能將它射下來。眾人齊齊抬頭望了一會兒,便低下了頭,重新默默行軍,都憋著一口氣,行進的速度越發(fā)快了。 秦寒州好永遠(yuǎn)也燃不盡的熊熊旺火,猛一揮鞭,策馬跑在最前頭,說道:“發(fā)現(xiàn)了就好,就怕蠻子沒發(fā)現(xiàn)咱們!兒郎們!走——” 大軍在原野上奮力前行,從高處俯瞰,就像一團殺氣騰騰的黑云,籠罩大地。 果如謝燕鴻所料,不出三日,斥候便報來,狄軍點兵列陣,似有進攻之意,整軍前行沒一會兒,又停了,不知道在踟躕些什么。 謝燕鴻心知,這是狄人發(fā)現(xiàn)了大軍的蹤跡。 斛律恒珈生性狡猾多疑,他本就認(rèn)定了魏州坐困愁城,嚴(yán)陣以待,誰知道竟還能分出大軍來,他心中定有許多計較。若是果斷決然的將領(lǐng),此刻要么即刻進攻魏州,要么掉頭去截住大軍,如若這樣,謝燕鴻縱是諸葛再世,也無力回天。 可是他在朔州當(dāng)俘虜?shù)哪嵌稳兆永?,已?jīng)將斛律恒珈的性子摸得一清二楚了,既貪又疑,生怕他們調(diào)虎離山,肯定會前來魏州一探究竟。 果不其然,短暫踟躕之后,狄軍又開始朝魏州逼近了。 這回,狄人不似上回來勢洶洶,反而充滿猶豫。先鋒軍在前,中軍押后,大軍猶如利劍矢頭,試探著往魏州挺進。 此時,城內(nèi)軍民開始有些怕了。之前謝、陸兩人費盡心思,做出百般布置,又講天象,又寫悼詞,努力將士氣往上拱。數(shù)日過去了,后勁有些不足了。城內(nèi)兵力空虛是實打?qū)嵉?,上一?zhàn)的陰霾還籠罩在眾人心中,此時還需要再一劑猛藥,否則怕城內(nèi)先亂起來。 在魏州城頭已經(jīng)能遠(yuǎn)遠(yuǎn)瞧見能瞧見天際有塵煙飛起,紛紛揚揚一大片,那是狄人行軍的蹤跡,城內(nèi)兵力抵不上狄軍萬一,連了解全盤計劃的王諳都不由得膽寒起來。 謝燕鴻卻還能持得住,以小博大,他也不是第一回 了。 城內(nèi)守軍皆列列陣于城樓之下,等待著王諳的吩咐,但卻遲遲沒有頒下軍令,告知他們應(yīng)該如何應(yīng)對,眾人面面相覷。 登上城頭的不是王諳,而是謝燕鴻。 他甚至未著鎧甲,只穿一身靛青窄袖袍子,發(fā)絲高高束起,不似要出戰(zhàn),倒像個翩翩公子,玉面修眉,英氣勃發(fā)。 有人認(rèn)得他,是當(dāng)日隨援軍一塊兒來的,估計是哪個將領(lǐng),但究竟他是誰,沒人說得出來。比起帶著面具的、揮著大刀的,謝燕鴻實在是太不起眼了,但就因如此,大家就更好奇了,大軍在前,城中無兵,要如何退敵。 經(jīng)歷這么些事兒,謝燕鴻眼角眉梢再不似從前一般氤氳著富貴浮華之氣,反而冷了起來,帶著些刀兵之氣,他說:“兒郎們,兵臨城下,我有退敵之計。” 眾人豎起耳朵,愿聞其詳。 “我一人單騎出城,便可退敵。”謝燕鴻朗聲道。 此話一出,底下“嗡”一聲便討論開了,都不信他,驚愕者有,害怕者有,更有人憤怒大喊,生怕謝燕鴻將他們一城人的性命當(dāng)作兒戲。 見狀,王諳忙出面,伸出手來,往下壓了壓,他在魏州經(jīng)營已久,有些威信,大家都暫且歇了議論。 謝燕鴻接著說道:“我能退敵,皆因我昨夜做了個夢......” 這一句出來,就更加滑稽了。 “夢見了兵圣孫子,他老人家和我說,我們魏州軍民,悍勇忠烈,能兵不血刃退敵,乃天命所歸。” 一下子從刀光劍影的戰(zhàn)場,到了怪力亂神,眾人一下子都有點兒轉(zhuǎn)不過彎來,被謝燕鴻給忽悠懵了。 謝燕鴻說書似的,繼而說道:“我本也不信,陸仙人夜觀天象,見熒惑守星,主征戰(zhàn)殺伐,有兵亂。未過幾日,熒惑漸黯,月犯南斗,兵禍消弭,轉(zhuǎn)禍為安?!?/br> 這一句句說來,大頭兵們都是莽夫,聽得一愣一愣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只知道這幾日熒惑星似乎真的不如先前大亮了,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滿面茫然。 此時,謝燕鴻向陸少微示意,陸少微雙手捧著木托盤上來,狀甚恭敬。 謝燕鴻一把將里面盛的東西抓在手里,朗聲道:“這里有數(shù)十個制錢,若能制敵,天命所歸,便請兵圣顯靈,使錢面全部朝上——” 王諳一聽,嚇得不輕,小聲說道:“我看前面火候已經(jīng)足了,來這么一下,若是不靈,不是自打嘴巴嗎......” 陸少微橫他一眼,小聲道:“噓?!?/br> 話音未落,謝燕鴻將手一揚,天女散花似的,手中的數(shù)十個制錢便從高處扔下,眾人皆仰頭去看,此時適逢正午,日光大盛,制錢自空中落下,反射著灼灼日光,眾人不由得瞇起眼睛,等待著制錢落地—— 數(shù)百里外,大軍望著近在咫尺的大同城。本是國朝領(lǐng)土,如今淪入敵手,城頭改換旗幟,任誰看了都覺得心生憤慨。 他們兵分兩路,秦寒州領(lǐng)左軍,顏澄領(lǐng)右軍,時機一到,右軍就要首先發(fā)起沖鋒。顏澄臉上戴著面具,表情難辨,騎在高頭大馬上,手執(zhí)兵器,顯得他深不可測。 經(jīng)魏州一役,兵卒們見識過狄軍騎兵的勇猛,此時不是守城,而是要進攻,任是主將再怎么勇猛,他們心頭也不免打鼓。 顏澄記得陸少微與謝燕鴻的吩咐,此時,從懷中摸出數(shù)十枚制錢來,說道:“這里有數(shù)十個制錢,能卜算。若能制敵,天命所歸,便請神靈使錢面全部朝上——” 說罷,當(dāng)著兵卒們的面,他揚手一揮,數(shù)十枚制錢反射著耀目日光,丁零當(dāng)啷落在地上,眾人看去,無不動容,散落各處的數(shù)十枚制錢,竟然全部都是錢面朝上,整齊劃一,無一例外。 顏澄喊道:“天命所歸,此戰(zhàn)必勝!” 眾人精神大振,目光灼灼,手執(zhí)兵器,望向亟待他們收復(fù)的失地。 “來人!取鐵釘來,將這些彰顯天命的制錢釘在地上,蓋上青布!待蠻子敗退,再祭祀取回!”謝燕鴻喊道。 說罷,他便也不再看了,旋身下了城樓,騎上了馬,城門在他面前緩緩旋開。眾人心悅誠服,皆無異議,靜靜地著他。 魏州城前的原野上,還殘留著之前大戰(zhàn)時留下的殘破鎧甲兵器,謝燕鴻策馬揚鞭,獨自一人馳出,城門在他身后再次合上。 狄人先鋒軍已至,見魏州城全無迎戰(zhàn)之意,城頭無人,也毫無城防布置,仿佛拱手相迎。正猶疑間,卻見一人著靛青衣袍,單騎策出,縱使萬箭直指,也毫無畏懼。只見他策馬至先鋒軍前,弓弦全部繃緊,發(fā)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他用胡語大喊:“斛律恒珈何在!” 單騎策出,開口就直呼敵方主將姓名,莫不是要舉城投降? 謝燕鴻沉著,他所騎的小烏也頗有大將之風(fēng),面對千軍萬馬,連響鼻也不打一下。只見謝燕鴻又將這句話大喊三聲,不消片刻,狄軍分開兩邊,一人策馬而出,與謝燕鴻打了個照面,正是斛律恒珈。 斛律恒珈再也不似從前少年模樣,殺氣騰騰,眼神陰鷙,反復(fù)打量謝燕鴻,揣測他的意圖。 “許久不見?!滨珊沌煺f道。 謝燕鴻卻不同他寒暄,開口便道:“你怎么還不撤軍?” 作者有話說: 扔錢這個故事來自于宋朝名將狄青,他臉上也有刺字,很酷。 第七十八章 也愛 在謝燕鴻的印象中,斛律恒珈瘦削陰沉,如今他成了狄軍主帥,跨坐在高頭大馬上,鎧甲加身,腰佩彎道,眼神愈加幽深,眼角眉梢俱是冷意。 謝燕鴻的話好比天方夜譚,斛律恒珈還沒開口,他身后的幾員狄將就先笑出了聲,笑聲粗啞,嘴里嘰里咕嚕不知說些什么,無外乎是在嘲笑謝燕鴻癡人說夢,不自量力。 恒珈抬起手,他身后的笑聲漸次平息。 他說:“我為什么要撤軍?” 謝燕鴻輕笑一聲,心道,問出這個問題,那就是半只腳踩進套里了。 “如你所見,如今魏州城內(nèi)兵力空虛,”謝燕鴻朗聲說道,“皆因大軍已經(jīng)開拔,往大同去了?!?/br> 他這句話未用胡語,能完全聽懂的也只有斛律恒珈。恒珈臉色一沉,但好歹是主帥了,面上不見異色,只是深深地剜了謝燕鴻一眼,半晌才開口說道:“是嗎?那我正好攻下魏州。” 說罷,恒珈又是一抬手,他身后的兵將見狀,紛紛拔刀出鞘,雪白的刀刃反射著日光,令人膽寒,稍松的弓弦又重新被拉緊。謝燕鴻并未后退一步,只是被刀光晃得稍稍瞇了瞇眼,他抬手拍了拍略有些焦躁的小烏,以作安撫。 他慢條斯理地說道:“我之前教過你漢話里的一個成語,叫‘得不償失’?!?/br> 這回,不等恒珈開口,謝燕鴻便接著往下說:“得了魏州,丟了大同,你和你的族人深入中原,到時候等援兵一來,兩面合擊,你們不就好比被餃子皮包起來的餡兒嗎?經(jīng)得這一陣戰(zhàn)亂,田地荒蕪,過了夏日,到了秋冬,你們?nèi)绾窝a給?你知道的,如今的魏州城,無兵無糧,空城一般?!?/br> 恒珈這回是真聽進去了,他抬頭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魏州城,城頭不見任何守兵,只有旌旗迎風(fēng)招展,顯得格外蕭瑟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