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 第5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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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燕鴻先去看了孫曄庭。 他還是那樣了無生氣地躺著,臉色不僅發(fā)白還泛著灰。顏澄撐著腦袋坐在床前的腳踏上,本來是沒帶面具的,見他們進(jìn)來,一下子又蓋上了,臉上那刺目的字一閃而過。 顏澄說:“你們?nèi)バ?,我不困,守一會兒?!?/br> 謝燕鴻與長寧徑自去歇息了,陸少微落在了后面,她看向顏澄,指了指他面上的面具,說道:“這個可以不戴了?!?/br> 顏澄從寨子里帶出來的人里也有不少逃卒,臉上也有各種各樣的刺字,在這兒,估計沒人認(rèn)得他,他即便不帶面具,也不會引起過多的注意。但顏澄卻沒有回答她,只是搖搖頭。 陸少微說道:“你很敬重你們那位皇帝嗎?” 顏澄瞪圓了眼,急忙道:“怎么可能!” “那就是了,”陸少微云淡風(fēng)輕地道,“你本無罪,他給你定的罪,你何須在意。若是你自認(rèn)為自己有罪,即便臉上無字,心中也有字?!?/br> 說罷她便走了,只留顏澄定定地坐著出神。 謝燕鴻滿腦子都是事兒,壓根兒睡不著。 床榻極小,睡了一個肩寬腿長的長寧之后,幾乎就沒有什么空隙了,謝燕鴻半個人和他疊著,縱然睡不著也不敢動,生怕打攪了長寧休息。長寧卻知道他沒睡,抬手拍了拍他的背。 謝燕鴻裝作惱怒,小聲道:“都睡著了,又被你拍醒?!?/br> 長寧悶笑兩聲,說道:“裝腔作勢?!?/br> “真的睡著了?!?/br> “沒有?!遍L寧說道。 說著,長寧將手從兩人相貼的地方擠進(jìn)去,掌心貼著謝燕鴻的胸膛,沉聲說道:“心跳不一樣?!?/br> 謝燕鴻睡不著,皆因他在想孫曄庭說的話——“你們家還有人”。 “還有人”,意思就是說,活下來了一兩個。他爹是首犯,自然插翅難飛的。難不成是他娘?再者就是他哥哥?嫂嫂最有可能,畢竟嫂嫂本身娘家在京中也多少有些分量,又是外姓人,活下來的幾率更大些。 孫曄庭的書信也不知在哪里,官邸這樣大,根本無從找起。為今之計,只有解了眼前之困后,再往京中探聽。 想每一種可能性的時候,謝燕鴻都覺得自己的心仿佛在油鍋上煎。一切都絕望之后,突然又燃起了希望,這感覺實在不好受。 見他不說話,長寧拍了拍他的背,說道:“上來點兒。” 謝燕鴻貼著他壓根兒一點兒都不想動,磨磨蹭蹭地往上挪了挪,臉頰貼著長寧的下巴,長寧微微低頭就能親到他。 兩人都困倦極了,即便是親吻也是慢悠悠的,磨蹭一下嘴唇,貼了貼鼻尖。謝燕鴻感覺耳朵一熱,原來是長寧在輕輕地揉他的耳朵根,輕輕的一下一下,又捏了捏他的后脖子,好像在逗弄懶洋洋的貓兒。 謝燕鴻放松極了,像被泡進(jìn)了熱水里似的,四肢百骸都酥軟了,甚至發(fā)出了舒服的哼哼聲,貼在長寧身上,伸手胡亂地摸索他的肩膀手臂,恨不得融在他身上。 慢慢地,他便睡著了。 后半夜,謝燕鴻是被震天的敲門聲叫醒的。 叫門的是陸少微,她叫道:“快來,人要不行了——” 謝燕鴻一個激靈醒過來,心跳漏了一拍,翻身下榻,外裳松松披著,連衣帶子也來不及系上,趿拉著鞋子就沖出去,鞋子差點兒跑丟了。他沖過去的時候,顏澄也在,王諳也在,幾個醫(yī)官湊在一起,滿面愁容。 謝燕鴻直接沖到榻邊,孫曄庭臉色青灰,呼吸急促,仿佛痛苦萬分。 “我來了。” 謝燕鴻說著捏住孫曄庭的手,孫曄庭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反捏住他的手,用勁之大,讓謝燕鴻差點痛呼出聲。 他附耳到孫曄庭嘴邊,聽見孫曄庭氣若游絲地道:“書房......兵法......” 謝燕鴻知道這是在說留給他的書信,心中一喜,忙道:“知道了,我去找。” 緊接著,孫曄庭就沒有其他話了,手死死地捏著謝燕鴻的手,嘴里翻來復(fù)去說的不是“疼”便是“怕”。 將死之人見到的是怎樣的景象?見到的是故去的親人,還是慘死的仇人。 謝燕鴻并不知道,但他知道孫曄庭最膽小了。 從前念書時,夫子只要瞪瞪眼,他就能嚇得結(jié)巴。孫家除了他,養(yǎng)的都是閨女,養(yǎng)出他一副綿軟可欺的性子。但就是這么個大家都沒放在眼里的,綿軟可欺的人,往給謝家、顏家挖的坑里填土。但也是這么個綿軟可欺的人,拿著劍沖在最前頭,一步也沒有后退。 謝燕鴻很茫然,囁嚅了半天不知道該說什么,最后只干巴巴地小聲說道:“夫子說過,詩書有靈,是天地正氣,可以壯膽,你不必怕?!?/br> 他熟讀的詩書車載斗量,但此時搜腸刮肚,卻腦袋一片空白,只想得起小兒開蒙時背的《千字文》。他喉嚨干澀,咽了好幾口唾沫,才勉強開口:“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念到口干時,顏澄在他旁邊幫他接下去?!?/br> 隨著念書聲,孫曄庭緊握的手一點點松了,當(dāng)念到“川流不息,淵澄取映”時,孫曄庭的手松了,輕輕地落在了榻上,沒有了聲息。 在魏州守城的這些日子,凡是兵卒百姓,無一不知道這個京里來的官兒,見他沒有架子,守城時又肯親力親為,沖鋒在前,終日風(fēng)塵仆仆,面容憔悴,都很是敬重他,很記他的好,當(dāng)下就有立在外頭的仆從小卒抹起眼淚來了。 陸少微獨自一人立在夜風(fēng)當(dāng)中,仰頭看天,看那漫天繁星。 只見一抹光亮劃過天際,消失在天邊——有星辰墜落。天邊熒惑大亮,主征戰(zhàn)殺伐。 陸少微喜得一拍大腿,喃喃道:“天助我也?!?/br> 作者有話說: 一開始寫的時候,就想好了小孫的結(jié)局了,他是個有自毀傾向的角色。 大家都在傷心,陸少微一人獨自興奮的感覺,我好喜歡啊。 寫這篇文的過程好辛苦,自從存稿用完之后更加是,每次更新都覺得腦子轉(zhuǎn)不動了,但這個過程我也很喜歡,我感覺一邊寫一邊在治愈我自己的精神內(nèi)耗。 第七十六章 甘之如飴 孫曄庭一死,王諳就立馬將這一戰(zhàn)的經(jīng)過來由,以及孫曄庭的死訊寫成折子,快馬加鞭送入京。他精于成算,折子上避重就輕——謝燕鴻、顏澄二人自然不能提,戰(zhàn)況之激烈、損失之慘重、孫曄庭之勇,這些自然是要大肆渲染的。 戰(zhàn)時一切從簡,孫曄庭只能薄葬,墓碑明器等都只能過后再補。 雖是薄葬,聲勢卻浩大。早在孫曄庭咽氣當(dāng)天晚上,陸少微便授意魏州城中大小寺廟道觀鳴鐘追悼,城中百姓不明所以,提著心等到了白天。她又派了好些口齒伶俐的小卒,街頭巷尾地將孫曄庭的死訊告訴大家,傷心者有、可惜者有、憤慨者也有。 待到翌日下葬,百姓們都自發(fā)跟隨,哀哭聲不絕于耳,既哭孫曄庭,也哭自身——蠻子虎視眈眈,城中糧草不足,守城將領(lǐng)戰(zhàn)死,一介草民便如同勁風(fēng)中的細(xì)草一樣,被吹得左歪右倒,不知能茍存性命到幾時。 素服是來不及裁的,家家戶戶便從素色的麻布衣服上裁一截布條,綁在腰上,便權(quán)當(dāng)縞素了。 王諳立于高臺之上,朗聲誦讀悼詞。 悼詞是謝燕鴻寫的。 孫曄庭咽氣后,他便到了官邸中的書房,站在書架子前,伸出手指,拂過書脊,一本一本抽出來查看。書房中書籍繁多,汗牛充棟,僅僅是兵書便有數(shù)十冊。謝燕鴻卻不茫然,他一下子便找到了謝韜所著的《軍略》,翻開一看,里頭果然夾著書信,正是孫曄庭筆跡。 謝燕鴻匆匆拆開,信本就不長,他一目十行地看完,也不過一瞬。 看完后,他便在書房的太師椅上,枯坐半夜。待到天色泛白,他便裁紙磨墨,近百字的悼詞,一氣呵成。 王諳展卷誦讀,他聲音嘶啞蒼老,不必多用力,便自有蒼涼之意。 “......山高水深,難回者天,不負(fù)者心。日月韜光,山河改色。生為名臣,死為列星,不然勁氣,為風(fēng)為霆。今夕何夕,斗轉(zhuǎn)河斜,中有茫光,非公也耶——” 語調(diào)雖哀,詞卻有浩然之氣,蕩氣回腸。 百姓們自然是聽不懂這樣文縐縐的詞,陸少微想得周到,還是那幾個機靈的小卒,用大白話轉(zhuǎn)述悼詞,大意便是:孫大人厲害,保家衛(wèi)國而死,死后化作天上的星星啦! 昨夜有流星劃破長空,拖著長尾巴,在夜幕中西墜,光芒大盛而后湮滅,有不少人都見到的。天有異象,數(shù)年難得一遇,又正好撞上了孫曄庭的死,這不就是與悼詞中寫得一模一樣嗎? 王諳一邊讀,一邊在心中腹誹。 孫曄庭雖有極大的功績,但這樣一個毛頭小子,過往又沒有多少政績,在京中時,還有人背后說他是天子佞臣,這樣的悼詞于他,實在是太過了。他雖這樣想,但見百姓兵卒無不泫然,也不得不承認(rèn),謝燕鴻與陸少微這一番渲染之下,眾人的哀戚已經(jīng)被推到了極點,哀兵必勝,孫曄庭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王諳誦畢,接下來一切如儀,都由陸少微主持。 她生得如同石中美玉一般,光華溫潤,身材瘦削,聲音清亮,她正說話間,天上下起小雨來,仿佛上天也泫然落淚。她臉上卻沒有哀容,只有平靜,仿佛古井無波,深不可測。 謝燕鴻與顏澄不在送葬的人群當(dāng)中。 他們二人對坐,中間擺著孫曄庭遺留的書信。 當(dāng)日,謝燕鴻狼狽離京,為了能讓宋知望留他父母家人一命,特意將自己拿著先帝手書的事說給孫曄庭聽。當(dāng)其時,謝燕鴻預(yù)計,宋知望應(yīng)當(dāng)會一邊搜捕他,一邊把他的家人當(dāng)作人質(zhì),威脅他交出先帝遺旨。 事關(guān)皇位,謝燕鴻本以為宋知望會追殺他到天涯海角,沒想到,當(dāng)時他與長寧逃出魏州之后,就再無追兵了。他當(dāng)時心中納罕,但也只以為宋知望自顧不暇,如今看來,卻是因為孫曄庭。 “他壓根沒把這件事告訴宋知望?!敝x燕鴻指了指書信,說道。 看到書信中這一段時,謝燕鴻差點笑出聲來。不是開心的笑,也不是苦笑,只是笑造化弄人,笑孫曄庭性子別扭,他捧腹笑了好一陣,笑得比哭還難看。 孫曄庭為了助宋知望登臨大位,能昧著良心陷害忠良,指鹿為馬,但卻能為了保謝燕鴻一命,替宋知望埋了這樣大的一個隱患。與此同時,他此舉,雖救了謝燕鴻,但也算是催了謝家人的命。 謝燕鴻想起當(dāng)時自己亡命而逃,一路狼狽,之所以能支撐下來,不過是為著心中有一線希望,能救家人性命,如今看來,一切都是徒勞。謝燕鴻心中對孫曄庭是又愛又恨,愛他情重,又恨他寡義。 只是如今人都去了,無論愛恨,都已成空。 當(dāng)日京師一別,臨別時,孫曄庭吟誦“飛蓬各自遠(yuǎn),且盡手中杯”一句,如今,他的絕筆信上末句卻是“勿言一樽酒,明日難重持”。 這一杯酒,是永遠(yuǎn)也喝不上了。 顏澄問道:“他救下了誰?” “嫂嫂,”謝燕鴻捂住臉,沙啞著聲音說道,“嫂嫂懷了哥哥的遺腹子,嫂嫂娘家章家,與小孫合力,偷梁換柱,保下了她。算算日子,估計已經(jīng)臨盆了?!?/br> 謝、顏兩人百感交集,一時都不知要說些什么好。 能活一個是一個,只是這個孩子,一生下來便是見不得光的罪人之子,往后又該怎么辦呢? 謝燕鴻心中有個大膽的想法,他說:“假如......我是說假如......” 顏澄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猛地抬頭,兩人對視良久,都沒有將心中的想法說出來。雖然他們兩人都不是什么迂腐之人,但好歹也是從小讀圣賢書長大的,天地君親師,這些想法都深深刻進(jìn)了骨頭里,心有怨懟是一方面,真的要攪動風(fēng)云又是另一回事。 “罷了,”謝燕鴻嘆道,“不將眼前這個爛攤子收拾好,說什么都是徒勞。你......你有什么想法?” 按照顏澄現(xiàn)在的傷勢,留在原地好好靜養(yǎng)是最好的,但按照謝燕鴻的布置,留在魏州也危險,甚至還危險三分。顏澄并非戀戰(zhàn)之人,另找僻靜安全處養(yǎng)傷,也不失為一個好的辦法。只是不知道他自己是怎么想的。 顏澄的面容蓋在面具底下,表情難辨。他曲指輕扣桌案,發(fā)出清脆的“叩叩”聲,一下一下的,時快時慢,沒有章法,仿佛昭示著他此時亂如麻的心緒。 “我......我再想想......”顏澄說道。 說罷,顏澄便出去了。他走在路上,入目皆是縞素,入耳皆是哀哭,愁云籠罩在整座魏州城之上,正在翻涌著發(fā)酵,逐漸釀成一股軍民一心、一往無前的戰(zhàn)意。他不免也隨之感到心情激蕩,但當(dāng)他想到戰(zhàn)場上的尸山血海,又不由得打起了寒顫。 不知不覺,他隨著人流走到下葬之處,儀式已到末尾。 他所到之處,路人皆側(cè)目,有不少人認(rèn)得他,援軍中打先鋒的,戴著面具,身手不錯,勇猛當(dāng)先。大家都在猜,到底他為什么戴面具,有人說他丑陋不堪,要以面具遮丑,又有人說他過于俊美,恐戰(zhàn)場上唬不住敵人,遂戴上面具,威嚇敵軍,猜什么的都有,五花八門。 天上下著小雨,落在了陸少微白玉一般的臉上,仿佛她在落淚。顏澄心頭一顫,但轉(zhuǎn)瞬間又清醒過來了。陸少微不悲傷,她甚至興奮。她眼睛里閃著光,就像黑夜里的燈,又像夜幕上的星,那是因為野心和機遇燒起來的火。 儀式結(jié)束,陸少微見到了人群中的顏澄。 她走過去,說道:“你傷沒有痊愈,不要淋雨。” 顏澄問她:“你說我接下來該去哪兒,是守在魏州,還是隨軍往大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