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家子的科舉路 第115節(jié)
何似飛見掌柜的還想繼續(xù)解釋,目光比他更要茫然,道:“邵掌柜, 這……可能只有一版?” 他補充:“您說過,不限字?jǐn)?shù)?!?/br> 邵掌柜:“……啊這, 只有一版, 只有一版……哈哈?!?/br> 他那已經(jīng)卡殼了許久的腦袋忽然理解了這句話的意思, 面容僵住, 只有眼珠能間或轉(zhuǎn)動一下。 于是,邵掌柜的用盡全身力氣,調(diào)動著眼珠,讓自己的目光從何似飛臉上一寸寸下移, 落在手中這一沓紙上。 隨后,邵掌柜那僵硬的臉像是承受不住猛烈打擊的石頭一樣, 寸寸皸裂。 ——我是說過不限字?jǐn)?shù), 但何公子您一下寫個上萬字是不是多少有點過分了? 而且,我昨晚才找您說得這件事, 今兒個午間您就拿來了這一沓策問,您是不是一夜未眠都在寫這個? 您仗著年輕身體好,通宵達(dá)旦宵衣旰食的寫一整夜,屬實是……過分了吧? 清醒后的邵掌柜果然通曉人情世故,這上萬字的策問確實是何似飛從昨晚寫到現(xiàn)在的。 但兩人心照不宣的誰都沒說出口。 最終,邵掌柜閉了閉眼,嘴唇翕動幾下,勉強(qiáng)找回理智和語言,道:“公子,您是第一個寫好策問的大人,我現(xiàn)在就將這份策問呈遞給先生們。嗯……書肆的審核流程不大方便公開,但我可以稍微給您說一下時間,這么多字?jǐn)?shù)……可能,約莫得三日?” 聽著他不大確定的語氣,何似飛也跟著不確定起來:“三日?” 邵掌柜果然還是被一夜寫成的上萬字的策問給刺激到了,聞言又道:“可能兩日多?” 何似飛心說您這個時間變得也太突然了吧。 他這一沉默,邵掌柜便自覺失言,終于再也扛不住,道:“實不相瞞,何公子,一般情況下,像這種第一個寫好策問的……審核時間約莫為兩個時辰。雖說這時還沒來得及給曹大學(xué)士過目,但一般情況下,咱們書肆幾位先生都審核過了,曹大學(xué)士那邊也能過,除了一些個別情況。您這個字?jǐn)?shù)稍微有些多,我就覺得先生們少說也得看上兩三日吧?” 何似飛立刻肅然道:“給掌柜的添麻煩了。” “不麻煩不麻煩,”邵掌柜忙道,“公子有如此資質(zhì),屬實厲害得緊,這要是真能出書,咱們書肆今年的生意就不愁了?!?/br> 掌柜說得是實話,書肆和寫文章的書生并非只是簡單的‘雇傭’關(guān)系,而是一個相輔相成相互成就的關(guān)系。 雖說瓊笙書肆給文人的潤筆費高,但那也是因為他們找的文人都是有名有姓之輩。 ——這樣的書生即便不來瓊笙書肆,就是單單自己寫一篇策問,也有無數(shù)人追捧。 瓊笙書肆將這些‘好到足以被文人追捧背誦的’策問整合、集結(jié)起來,再邀請大學(xué)士把關(guān)最后一道審核流程,所出書籍自然不愁賣。 所以說,‘羊毛出在羊身上’,文人們所賺到的錢,也都是自己憑實力拿到的。 故此,瓊笙書肆找文人們約策問時才會不限字?jǐn)?shù)——字?jǐn)?shù)多了,一般情況下言語就不會那么精簡,就難以通過審核;偶爾即便通過了審核,也難以被評為‘甲’等。 三百字的‘丙’等,和兩百字的‘甲’等,后者潤筆費比前者高了一千余兩銀子呢。 何似飛回去后,石山谷正好把飯菜熱好,見他進(jìn)屋,立刻將這些擺在桌上。 “少爺可算回來了,您昨晚可是沒休息?我早上來給您疊被,發(fā)現(xiàn)床鋪都沒碰過。而且啊,您今日連早飯都沒吃——我見您一直在書案旁寫字,也不敢上前打擾。您趕緊吃飯休息,午飯正好是熱乎的,您嘗嘗合不合口味?!?/br> 石山谷最后這句話純屬是謙辭。這兩個多月來伺候何似飛起居,已經(jīng)完全能摸清他的喜好,做得飯自然都是合乎口味的。 并且,何似飛從不薄待下人,石山谷不僅能吃飽飯,還有適當(dāng)?shù)脑裸y,整個人再也不復(fù)起初見面那樣茫然和空洞。生活有了盼頭,石山谷總是眼睛亮亮的,加上最近身量明顯拔高了一些,臉上也有rou了,顯地整個人更加機(jī)靈幾分。 何似飛原本熬了一宿沒什么吃飯的欲望,但看著這清淡適口的飯菜,突然便有了胃口。 石山谷確實很會照顧人。 ——而且他的這份專心并沒有在何似飛確定收他在身邊后就減少,反而愈發(fā)精心的伺候起來。 何似飛坐下后,忽然道:“我方才從書肆回來,聽說你們那邊已經(jīng)開始登記是否修葺房屋了?” 石山谷擦了擦手,連忙道:“是,登記房屋是十日前開始的,祖父已經(jīng)登記過,只收銀子,不負(fù)責(zé)修葺了。只是那會兒公子尚在病中,中,祖父不讓山谷將此事說給公子勞神?!?/br> 石山谷家里房子那邊,如果自己不出錢修葺,便是等于將曾祖父買下的房子賤賣給朝廷。許多貧民再也沒了京城的落腳之處。 何似飛看向他。 石山谷接著道:“爺爺先前給余老爺寄信時,還給村里寄了封信——就是曾祖父祖籍所在的村里,也在綏州,好象是禹唐府。村里有石家本家人,祖父說要從京城回去,本家人都很開心。爺爺還說了,有朝廷給他補的銀子傍身,能在村里買一戶院子,他回去后可以在村子里當(dāng)個教書先生,只給幼童啟蒙,偶爾收一些束脩,日子也能過得不錯?!?/br> 說到這里,石山谷目光中帶了感激,要不是少爺將他留在身邊,爺爺心頭積郁也不會那么快消散,身體也不會這么快恢復(fù)。 先前,爺爺給曾祖父所有關(guān)系好的同窗都寫了信,只有遠(yuǎn)在綏州的余老爺給了回應(yīng)——可余老爺畢竟在綏州,無論如何,他們到底是沒守住曾祖父在京城的家業(yè)。 石山谷現(xiàn)在還記得,爺爺當(dāng)時給他說話的語氣已經(jīng)近乎像是在交代后事,畢竟?fàn)敔斈昙o(jì)大了,回鄉(xiāng)路途遙遠(yuǎn),能不能堅持到回村都未曾可知。 ——如果爺爺沒了,石山谷一個半大的孩子,帶著一筆不菲的銀錢,能不能安全回到本家,本家人能不能好好待他……這些都是石爺爺憂愁的事情。 他不敢將自己唯一的孫子托付給未曾蒙面的本家人,畢竟,他們這一支跟本家已經(jīng)近乎五十多年沒有過往來,萬一他們拿走了孫子的銀錢,孫子這么瘦小,又該如何安身立命? 所以,石爺爺寧愿讓孫子去給余老爺當(dāng)仆從,余老爺仁厚,他爹死了這么多年,還惦記著同窗之情,將石山谷托付給余老爺,石爺爺至少能放下一半的心。 剩下一半心便是無論如何都放不下的,畢竟為人長輩啊。 但自從何似飛在京城落腳后,對于石家而言,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fā)展。 石爺爺看了出來,何少爺只是看著面冷,但對下人一點也沒有不假辭色——這樣的主子在京城可以說得上難得。 眼看著孫子這邊漸漸有了著落,石爺爺覺得未來的盼頭足了,自個兒才漸漸從‘喪子之痛、喪兒媳之痛’中走了出來。他原本年紀(jì)就不算特別大,不過半百出頭,調(diào)整好心態(tài)后,整個人的精神和身體也在逐漸恢復(fù),再也不復(fù)此前風(fēng)燭殘年的模樣。 身體好了,精神矍鑠了,也就能扛得住旅途奔波了。 何似飛道:“禹唐府同羅織府近,如果你爺爺要回鄉(xiāng),我這邊可介紹一些合適的商隊或者鏢局。等到了羅織府后,再轉(zhuǎn)乘去禹唐府也算方便?!?/br> 石山谷喜出望外:“多謝少爺!” 何似飛吃完飯后便去補眠,午后鄒子潯前來給他送書——鄒子潯沒考中貢士,但也沒急著回鄉(xiāng),他同木滄縣學(xué)前來考會試的教諭們一起等何似飛的殿試排名。 要知道,年僅十六歲的少年何公子已經(jīng)連中三案首、解元、會元,就差最后一個殿試排名,便可以連中小三元后再連中三元。 如果真中了…… 不僅是見證本朝第一位十六歲的狀元郎,更是、更是一種與狀元郎同樣來自木滄縣的與有榮焉! 遑論,何公子也曾在縣學(xué)讀過一年呢!這怎能讓縣學(xué)教諭們不興奮? 不僅是他們,就連來自行山府的落榜舉人們一個個也都沒回去,總歸殿試在九日后,出排名約莫在十二日后,京城客棧雖貴,他們也等得起! 何似飛睡得迷蒙之余,聽到石山谷的聲音:“鄒公子,我家少爺昨晚可能沒休息多久,又寫了一早上文章,這才剛躺下不久?!?/br> 鄒子潯道:“無妨無妨,讓何兄好好休息,這個節(jié)骨眼我也不敢來打擾何兄休息或是讀書,我只是來給何兄送書,這些是近三年來瓊笙書肆所出的《策問精選》,都是我們木滄縣縣學(xué)的教諭們一起買的,如果能對何兄寫文章有幫助就好了??上Ъ椎鹊臅┎粦?yīng)求,我等實在買不到,只能買些乙等和丙等的了。不過,聽說今年的甲等書籍不日便會推出手抄版一百冊,我們已經(jīng)早早排隊去買,買到后定第一時間送來?!?/br> 第144章 這些話何似飛聽得隱隱約約模模糊糊, 有心起來招待一番鄒子潯,奈何窗外交談聲戛然而止,何似飛已經(jīng)要起身的動作便像是按下了休止鍵, 意識便進(jìn)入更深的睡夢中了。 不過,何似飛畢竟正處于精力外溢的年紀(jì),這一覺也沒睡太久,晚飯前便自己起來了。下午那會兒是正當(dāng)困時, 才一下就睡過去的。 洗漱過后,他去書房打算繼續(xù)溫書看筆記, 剛點好燭火,便看到桌上多了幾本陌生的書籍,翻開一看,果然就是半下午時所聽到的那些。 何似飛將其翻了一下便放下開始重溫四書五經(jīng)、算學(xué)書和律法。 臨到考前, 何似飛不大喜歡看別人總結(jié)好的思路和答案,反倒是喜歡將這幾乎已經(jīng)翻爛了的四書五經(jīng)再一次進(jìn)行溫習(xí)閱讀。 他手上這一套書籍已經(jīng)不是起初老師送自己的那套京都書局印刷發(fā)行的了, 但依然已經(jīng)到了快要壽終正寢的地步。 ——用不了多時, 就會散頁、開線, 一張一張備注筆記密密麻麻的書頁將零碎的往下掉。 說起京都書局, 何似飛忽然想起,與瓊笙書肆并稱京城三大書肆的還有京都和乘月。 他現(xiàn)在所接觸也僅僅只是瓊笙書肆,若是有幸能與另外兩家也合作一番,何似飛覺得婚禮應(yīng)當(dāng)就不愁了。 這個念頭也只在何似飛腦海中出現(xiàn)了一瞬, 很快就被溫書給蓋過去。 翌日傍晚,何似飛練完字, 打算在院中做一百二十個俯臥撐鍛煉身體, 才做到一半,便聽到有人叩門。 何似飛擦了擦額角的汗, 走過去開門。 “何公子。” “邵掌柜,”何似飛有些驚喜,“您來了,請進(jìn)。” 何似飛在看到邵掌柜表情的第一眼,便確定自己那份長篇策問,應(yīng)該是過審了。 果然,邵掌柜腳還沒買進(jìn)門呢,便開口:“恭喜何公子,恭喜啊。您的萬字策問過審了,咱們書肆的審核先生才看到一半,恰好曹先生看到了,便直接將其帶回府給大學(xué)士過目,方才派人來告訴我這本過審了。恭喜何公子??!” 何似飛的眼角眉梢已經(jīng)多了喜色,正要道謝,忽然聽到聽到掌柜的用‘本’來形容自己的策問,笑容中帶了些許尷尬。 ……他確實寫得有點多。 雖說沒有刻意堆砌辭藻,但刻意沒有按照科舉的百字、千字策問寫法下手,也是不爭的事實。 不過,邵掌柜先前有說過可以隨意發(fā)揮的。 不拘泥于科舉套路,也是隨意發(fā)揮的一種。 邵掌柜態(tài)度比前幾日還要客氣許多,道:“書肆一般會在殿試前三日先出一百冊手抄本,因此,最晚明日這個時候就要出終稿。您看還有細(xì)節(jié)需要推敲么?這本手稿我們已經(jīng)謄抄了一份,公子若是不需要再改,便按照這版來。” 何似飛從邵掌柜手中接過自己的手稿,略微思索片刻,道:“既然如此,我今晚便仔細(xì)檢查糾錯一番,明日將終稿帶去交給掌柜?!?/br> “您到時候派人來知會我一聲,我過來取就行,您馬上要參加殿試,這種小事我們來。”邵掌柜忙道。 何似飛頷首答應(yīng),他其實還想知道最后的稿費有多少,可這個在最后塵埃落定前不好問出口,于是暫時只能按耐住,先送邵掌柜離開。 要是放在旁的十六歲年少有為的書生身上,邵掌柜定然是要多叨擾一番,以此來拉近兩人的交情。 ——書肆和文人是相輔相成的,他作為掌柜的,自然得拉攏優(yōu)質(zhì)的合作對象。 但想到何似飛即將參加殿試,邵掌柜便不敢多說廢話,言簡意賅的交代了后續(xù)后,喝掉仍帶燙意的茶,很快離開了。 又過了一日,何似飛帶著修改后的手稿來到瓊笙書肆,邵掌柜一見他來,立刻邀請他去往二樓雅間,邊走邊小聲說:“曹先生說何公子今日會來,用了飯便在雅間候著公子了。我先前還覺得您可能要安心備考,不會來呢。正愁怎么勸曹先生,公子您就來了。” 他一臉的笑意:“您說這叫什么,難道是叫英雄惜英雄?” 說著,邵掌柜敲門,屋內(nèi)傳來一聲溫潤的“進(jìn)來?!?/br> 曹義光拿著一把碧綠色手握的剪刀,正背對著兩人修剪枝葉,從兩人的角度看去,剪刀極為惹眼。 邵掌柜眼皮一跳,心說自己都把這盆重彩胭脂天竺葵給端走了,怎么還是被曹先生給找到了…… 正想著,就聽到曹先生說:“邵掌柜,我方才上樓時,看到這盆花在閣樓,那地方陰沉昏暗,花朵都見不著日光,這怎么行。我便給你端來修建一番。” 邵掌柜心在滴血,卻還是強(qiáng)顏歡笑:“多謝曹先生。” 忍了又忍,他沒忍住,道,“先生,那花……您、您慢慢剪,慢慢來,啊。” 曹先生趕人了,道:“會的、一定會的,你放心,咱們何公子的時間寶貴,我且跟他說幾句?!?/br> 邵掌柜走后,何似飛上前一步,行了書生禮:“見過曹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