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家子的科舉路 第44節(jié)
何似飛的座位臨近過道,左手邊是教諭,右手邊才是考生。 他不知道,坐在他右手邊的這位兄臺其實會經常注意到他,畢竟何似飛的相貌、身型、氣度在一群縣試學子非常出挑,即便是從其他村鎮(zhèn)趕來的學生,只要稍加打聽,就能知曉他是何許人也。 好巧不巧,這位兄臺早在來到縣城第一天就聽說了何似飛的大名,甚至還遠遠見過他一次。 這回能跟何似飛座位相鄰,這兄臺心里還是稍微有些激動的。 只不過管理的太過嚴格,他們自打走過‘龍門’后就一直有衙役看守著,找不到交頭接耳、套近關系的機會。 這位兄臺發(fā)現(xiàn)何似飛前三天考試直至午時都沒有吃一口饅頭,喝一口水,本以為今兒個也是要在下午餓得受不了的時候才會吃東西,沒想到這么早何似飛就啃了饅頭。 心中頗有些驚訝。 等到晌午,炭盆把整個考場烘得熱乎起來,再加上今兒個尤其好的太陽,考場里彌散著一股格外刺鼻的味道。 這位兄臺原本想按照習慣在午時啃一下饅頭的,聞著這味道,便沒有絲毫胃口了。 更別提他右后方的仁兄不知道多少天沒洗腳,那味道混雜在其中,簡直有些上頭。 何似飛因為早上吃了多半個饅頭,這會兒也不用再吃東西,寫完答卷檢查之后便交了上去。 第五日的答卷只有二十張,其中十四張為策問,六張為詩賦。草紙也足足給了二十張。 何似飛查看了一下題目數(shù)量,策問有四道,詩賦為三首。他想起老師此前說過的,帖經和墨義只能檢查考生是否能把四書五經背得爛熟,其作用只能篩選掉那些基本功不扎實的學生,區(qū)分不了名次;詩賦只為錦上添花,在最后名次膠著狀態(tài)時或許有奇用;而策問,才是所有考題的重中之重,因為它體現(xiàn)了一個學生思想的深度,以及對文字的掌控能力。 縣試的策問不算難,并沒有讓學子們根據自己的見解來評判人文政治,僅僅只是評判四書五經中某個人所說的某句話或者某個具體事件。 何似飛讀完四道策問題目后,并沒有急著思考,而是又看向了詩賦題。 詩賦是他的強項,何似飛打算趁清晨靈感多一點,先寫好詩賦。畢竟策問雖然很重要,卻也不是沒有套路可循,可以暫緩放后來寫。而詩賦則是更看一個人的語感和此刻心境。 炭盆都是在開考后才會端來,這會兒鼻息間的溫度都是涼的,正好適合寫詩。 ——越是能稍微極端一點的環(huán)境,越是能促進好的詩文的形成,當然,臭味除外。要是真把詩文放在午后來寫,何似飛感覺自己怕是會寫成一團漿糊。 在草紙上寫了兩首詩后,何似飛通讀兩遍,心里還算滿意,從書籃中摸出饅頭開始啃。 今兒個的考題都是要耗費腦子的,何似飛打算多吃點,補充體力。他一邊吃一邊推敲剛寫成的兩首詩中的某些字是否可替換,還真被他推敲出兩個來。 最后一首詩何似飛心中有了點靈光,但以他現(xiàn)在的實力,真做不到一口氣連寫三首詩,這會兒便只能先去寫第一道策問題。 等他寫完兩道策問,第三首詩在腦中也漸漸有了雛形,何似飛趕緊將自己的想法記在草紙上,隨后緩緩雕琢完善。 就在此時,考場內的氣味越來越刺鼻。 連考了五日,大部分人都沒有時間沐浴,講究點的最多換下在這臭氣中沉浸了一整日的衣服,但大部分人連衣服都不會換——反正穿在自己身上,穿久了自己就聞不到了。 這下真的是人味兒、墨水味和各種臭味混雜在一起,能在這種極端環(huán)境下吃饅頭、作詩的,當真是豪杰。 其實如果逼到極端,大部分人在這種環(huán)境下都能吃下東西,但問題是現(xiàn)在遠不到‘極端’,就是餓一頓也無傷大雅,反正最后一場考試了,考完回去就能大魚大rou的吃。 何似飛右手邊的兄臺見他拿起了饅頭,有了昨日的教訓后,自己也拿起饅頭啃,只是個饅頭被凍得硬邦邦,口感不好,在不大餓的情況下也吃不下多少,他吃了一半就放下了。 下午餓的時候,聞著這味道又吃不下去。 何似飛謄抄、檢查、交卷一氣呵成,他走出縣衙,見陳竹要迎上來,趕緊用眼神示意他停下。 陳竹站在距離何似飛三尺遠的地方,微微不解:“少……似飛?” 何似飛:“我身上快要餿了,你先去老師家里,說我沐浴后再登門?!?/br> 陳竹:“那……午飯?” “這個不用擔憂,給我留些銅板,我隨便買兩個燒餅或者包子先墊墊肚子?!?/br> 陳竹只能照做。 何似飛的小院距離縣衙很近,他買了燒餅后,從小道繞到后院,再走幾十步就到了自家門口,隨即放下書籃,趕緊燒水沐浴。 想要參加縣試之前,他和陸英討論時擔憂的喝水與小解問題——把這跟那詭異的人味兒一比,當真小巫見大巫。 何似飛泡在浴桶中,用胰子慢慢在頭發(fā)上打沫,雙眸闔著,心想,就等十天后放榜的結果了。 不過,這十天他也不能憊懶,縣試他本就十拿九穩(wěn),現(xiàn)在該為四月的府試做準備了。 余明函原本也是打算在縣試結束這日敲打一下何似飛,讓他不要放松的太早,兩個月后還有一場府試呢。 見何似飛自己有這覺悟,余明函高興之余,又有點懷念那個一進門就去茅廁的稚氣未脫的少年了。 他這弟子小小年紀就這么沉穩(wěn),胸中雖有恣睢狂氣卻能很好的收斂起來,以后說親時得找個活潑的,到時兩人相處才不至于悶。 第63章 何似飛今年已經十四歲, 娶妻一事暫且不急,卻也該早早相看,先把親事定下來, 等他考完院試或者鄉(xiāng)試再成親。 余明函如是想著,目光在何似飛身上停留的稍微有點久。 等他回過神來時,發(fā)現(xiàn)何似飛正抬眸看著他。 他們師徒私下相處時亦親亦友,不像現(xiàn)今大多數(shù)夫子與學生尊卑分明, 學生直視夫子即為不敬。 余明函咳了一聲,并沒有現(xiàn)在提說親的事情, 只是說:“吃飽了?估計你那些縣試同窗都會去找你,別鬧騰太晚,明日開始準備府試?!?/br> “是,老師?!焙嗡骑w拱手行禮。 這會兒已經過了酉時, 最近一直都早睡半夜起的何似飛確實有點困,但明兒個可以正常時辰起床, 他今兒睡晚點也沒什么干系。 剛走到小院門口, 果然不出老師所料, 陸英帶著他的兩位同窗, 還有另一位互保的學子張穆寧正坐在門口的臺階上等他。 何似飛莞爾:“諸位,對不住,我回來晚了。” “我們也剛到,似飛兄, 他們還說你是不是為了寫出驚天地泣鬼神的詩文,在考場里熬到最后一刻。”陸英站起來, 笑著說。 張穆寧也笑了:“畢竟似飛兄作詩太厲害了?!?/br> 正說著, 何似飛已經走近,陸英聞到他身上獨屬于皂角的香氣, 忍不住“嘖”了兩聲:“看吧,還是我猜對了,似飛兄明顯是老早就出了考場,回來沐浴后還去拜訪了余老吧。” 他倆相交甚篤,對彼此作息習慣都很了解,一下就猜對了。 “似飛兄居然已經沐浴過了?今兒個考題著實有些難,題目也挺偏,我想了很久才寫出來,剛出考場?!标懹⒌囊晃煌暗?。 陳竹上前開了院門,又點了燈燭,何似飛趕緊邀請大家進屋。 不過,四位同窗都站在院子里就不往里走了。張穆寧說:“我們四個都沒來得及沐浴,現(xiàn)在一身的臭味,咱們在院子里聊聊即可?!?/br> 他們五人中最大的是何似飛和張穆寧,今年十四歲,陸英他們仨都十三歲,遠沒到娶妻生子自立門戶的年紀,都同父母親戚住在一起。因此,想要說聚起來聊天談話,來何似飛這邊是最方便的。 陸英來小院的次數(shù)較多,這會兒也不用陳竹幫忙,自發(fā)去搬凳子出來。 何似飛則拎了火爐,凳子低矮,大家圍爐而坐,還能順道烤烤火。 陳竹則燒了熱水供大家洗手,隨后又端來熱湯。 早春里天黑得早,再加上今兒又是十四號,一輪圓月高懸于天際,五位書生圍爐夜談,倒也別有一番情趣。 “哎,”一個一直沒開口的少年嘆了口氣,“聽你們的語氣,感覺你們都能考中,我……我有兩道墨義題實在想不起來,最后只能空下。” 另一個少年安慰:“縣試最后排名還是要看總體回答情況的,墨義題那么多,兩道應該無傷大雅?!?/br> 陸英說:“是啊,無傷大雅的。你們不知道,我那個考場,有個年過甲子的老大爺,考到第五日突然因為體力不支而昏倒,連帶著他們那一排考生帽子上的紙條都斷了。” 張穆寧瞪大了眼睛:“人沒事吧?” 陸英說:“人應該沒事,最后是衙役將他往外拖,拖到半路他醒來了,高喊‘我要答卷’……你說說,這都堅持到最后一天了,前功盡棄?!?/br> 那個說自己空了墨義題的少年說:“對,我當時還聽到有人喊了,原來在阿英的考場。” 這事何似飛是不知道的,他交卷早,早早回來洗澡了。 “他們那排其他考生怎么辦,紙條斷了,還能補上嗎?” 陸英頷首:“這個學政大人當時不敢做主,派人請了縣令大人來,咱們縣令得知原委后,給他們重新粘了紙條,讓他們繼續(xù)答卷?!?/br> “那就好,那甲子考生的確可惜,不過好在沒連累其他苦讀的學子們。” 張穆寧依然心有余悸,他是沈勤益在縣學的同窗,原本應該同他們一道去年參加縣試的,但去年臨考前他惹了風寒,大夫說挺著病軀去參加科考可能會小命不保,家里人擔心極了,好說歹說也不讓他去。 于是才耽擱到今年。 陸英說了這么個事,其他人話匣子一下打開了,不在拘泥于題目如何、考得如何。 一個少年說:“我身后那位仁兄有腳臭,全程熏的我無心吃饅頭喝水,我忍了兩日,第三日等他交答卷,我跟著一起交,同他一道出門,好說歹說勸他去洗腳換鞋,第四日總算好多了。正好后面兩日的考題難度加大,要還是有這味道在,我恐怕是寫不出詩文來的?!?/br> 相比起他們,何似飛這邊就幸運多了,他座位靠走廊,通風較多,除了后面幾日有發(fā)酵的人味兒和sao味,其他時間倒也正常。 見何似飛這邊一直都沒怎么開口,張穆寧想到什么,把話題引到他身上,說:“我聽舅母說,最近縣城很多人家都在打聽似飛兄有無訂親,放榜那日,似飛兄過去看的話,很有可能被榜下捉婿啊?!?/br> 何似飛無奈:“只是縣試而已,不至于?!?/br> 戲文重的捉婿可都是捉參加完殿試的進士老爺。 “哈哈哈,”一個少年笑了起來,“穆寧兄多慮了,縣試確實不至于。不過我出考場那會兒,倒是聽到有人想要結交似飛兄,他們好像同似飛兄還在一個考場,只可惜似飛兄每回都交卷太早,他們總是趕不上。” 何似飛放下湯碗,小臂撐在膝蓋上,沿著膝蓋往上看去,是勁瘦的手腕和一只雙骨節(jié)分明的手,正被微紅的爐火照成橘色。 少年人眸光里帶著笑:“考場里氣味不好聞,檢查完就交卷了?!?/br> 倒也錯失了結交同窗的機會。 不過何似飛并不可惜,畢竟認識了朋友后,是要花時間維護友誼的。以老師給他制定的參加科舉時間,他好好讀書都來不及,更罔論維護那么多友情了。 倘若大家真有緣,日后考府試、院試、鄉(xiāng)試等都會再遇到,到時結交也不晚。 大家聊了小半個時辰,就各自有書童來催,便趕緊散了。 與此同時,京城,伺候喬影的嬤嬤慌慌張張朝老爺夫人居住的主院跑。 幸好現(xiàn)在天色太晚,府內丫鬟仆從們大都在各自主人房里伺候,或者就是回屋歇下了,瞧見她這副姿態(tài)的人很少。 夜間巡府的侍衛(wèi)倒是想攔下,但見到嬤嬤身上那府內高等丫鬟的繡紋,便停下動作,兩人跟在嬤嬤身后,另外兩個人趕緊給自家老爺稟告。 在嬤嬤跑到主院的時候,老爺夫人皆已坐在廳堂,夜間本該暗下來的廳堂燭火通明。 慌慌張張的嬤嬤并未注意到這點,一進去就以頭搶地,嚎啕大哭:“老爺、夫人,奴婢失職,小少爺他、他不見了?。 ?/br> 一句話石破天驚,在堂內徹底炸開了鍋。 喬淞遠握住夫人顫抖的手,厲聲呵斥:“還不派人去找——!” 而喬影,已經換上普通的布衣,用脂粉掩蓋了耳際的紅痣,趴在一架裝著絲綢的馬車上,雙眸晶亮,看著京城那巍峨雄偉的城樓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夫人緩過神來,問嬤嬤:“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少爺不見了的?他房內有沒有留下什么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