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家子的科舉路 第5節(jié)
何似飛自覺自己對物質(zhì)的要求并不高。 但此刻,這一日三餐、頓頓都能吃飽、還能吃到rou,讓他心中驀然泛起一種拼勁兒。 他想起高成安方才說過的話:“士農(nóng)工商,當今陛下對商人非常鄙夷,要求過他們不能穿上好的綾羅綢緞,不能頓頓吃rou,甚至每隔一段時間就不許一日三餐。具體律法我還沒了解,但限制頗多。古人言‘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只有讀了書,才能獲取聲望、地位?!?/br> 高成安說的時候,語氣里頗為自豪。畢竟他小小年紀就考中了童生,只要再考過院試,就是秀才老爺,見到縣官,可以不用下跪的。 何似飛覺得,高成安這話肯定是‘農(nóng)工商’這三個階級有所偏見,但這也能反映一個社會現(xiàn)實,那就是讀書人的地位是真的高。比何似飛想象中的還要高很多。 想到這里,他一再提醒自己,這不是那人人平等,只靠拳頭說話的末世,這是和平年代,是農(nóng)耕文明,是有皇帝這玩意兒存在的。對皇帝必須要尊崇,對上官更要尊敬。這才是這時代的生存之道。 既然如此…… 何似飛想,那他是不是也能學點墨水進肚子,嘗試考個科舉?到時候他家就可以吃一日三餐,還不會有人置喙。 剛想到這里,何似飛微微睜開眼睛,一下就看到他爺爺給高成安買的那一刀宣紙。 一刀宣紙二兩銀子。 他們家一年才能攢五兩銀子左右,這還是朝廷格外開恩,免除他們賦稅徭役的時期。等到七年之后,家里人還得服徭役,交田稅,那時候,估計一年攢個二兩銀子都難。 ……怎么又是二兩銀子,二兩銀子也就夠買一刀宣紙。 何似飛上輩子練過字,他知道練字有多費紙。如果勤學的話,一刀紙,一千張,也就夠?qū)憙蓚€月。 這還不算筆墨硯的花費。 何似飛感覺有點點窒息。 此刻,他終于深刻的意識到一個問題,他就算是想讀書,也是讀不起的。難怪高成安表哥那么自豪,確實有自豪的資本——還算富裕的家庭,聰明的腦袋,良好的機遇。 何似飛到?jīng)]有嫉妒,甚至連羨慕都沒有,他覺得自己現(xiàn)在的家庭很好,爺爺奶奶都很疼愛自己,即使家里貧苦一些,桌上得糧食混著野菜一起吃,那也沒把他餓到。更別提,他這輩子還有健全的身體啊。 何似飛單手抓著車廂,單手隔著包袱摸了摸自己的銼刀。去到縣城后,他先賺些錢吧。 第三日,何似飛一行人終于到了縣城。 不同于村子和鎮(zhèn)子,縣城是有圍墻的,分為內(nèi)城和外城。內(nèi)城有宵禁,有晨鐘暮鼓,規(guī)模雖然跟何似飛上輩子所見過的地下城不能比,但相較于這四年來他的所見所聞,縣城已經(jīng)算極為繁華的了。 托陳云尚的福,他們抵達縣城后,不用東奔西跑尋找客?!愒粕惺顷愋悴诺倪h房族親,早就托陳家族人在縣城租了一處院子。 院子不大,比不上高成安家里在鎮(zhèn)上那三進的宅院。縣城的院子只有一進,除了進門處的影壁之外,是三間正房,左右各有一間廂房。 帶他們?nèi)胝哪腥诵θ莺蜌?,道:“陳少爺,高少爺,這三間正房,中間的作為正廳使用,布有羅漢桌、太師椅,日后如果結(jié)交了新的同窗,可以在此小聚。左右兩間房布局皆一致,有床榻、書案、柜子等。后院只有窄窄一條道,我讓人搭了幾根竹竿,可以晾衣服。東邊正房旁側(cè)還有一條窄道,通往茅廁?!?/br> 男人說的面面俱到,連何似飛和陳竹都不曾落下。 “至于這兩間廂房,自然是兩位小公子一人一間,不過廂房比較小,只有一張床塌和一個柜子。” 陳竹聽了非常高興,他家兄弟姐妹多,在農(nóng)村的宅院里都沒有自己單獨的房間,沒想到居然在縣城有了一間。 帶他們來的男人又說:“不過這院子缺點也有,那就是比較小,沒有廚房,但勝在價格便便宜一點。” 陳云尚忙說:“最近府試剛過,不少童生都想來縣城跟有名望的秀才學習,租房的人定然很多,方叔能找到這樣的宅子,云尚已萬分感激。” 高成安也連忙道謝。 最后,兩人請這位叫‘方叔’的男人去酒樓吃飯,而陳竹和何似飛則在宅子里負責收拾大家?guī)淼男欣睢?/br> 等到所有行李都收拾好,何似飛已經(jīng)喘著氣。他這個身體健全歸健全,但終究是被四年前那一場洪水給傷到根基,不算完全健康。 縱然何似飛這四年來已經(jīng)非常注意調(diào)理身體,但因為營養(yǎng)跟不上的緣故,還是稍微有點虛弱。 此前在上河村的何似飛沒有那么緊迫的時間觀念,他一直覺得十二歲還小,等他調(diào)理到十八歲,不信調(diào)理不好。 但現(xiàn)在,既然他想要多多打拼,那身體健康必須是排在第一位的。 上輩子久病在輪椅上的經(jīng)歷告訴何似飛,他現(xiàn)在最大的問題是營養(yǎng)跟不上,這才導致身子骨虛弱。只要能賺錢,能一日三餐吃好,再配上鍛煉和良好的作息,一定可以調(diào)整過來。 陳竹的體力都比何似飛的好,他收拾完陳云尚的行李,見何似飛站在一旁喘氣,笑著說:“你快歇息一下,你現(xiàn)在只差在房間打掃吧,一會兒我去幫你打掃屋子。你年紀還小,別累著了?!?/br> “多謝,”何似飛緩了一會兒,擦了把汗,說,“不用,我自己可以來?!?/br> 他說完,拿著苕帚去打掃屋子了。 等到陳云尚和高成安給他們帶飯回來,兩人已經(jīng)把四合院打掃的干干凈凈,而且頗具人氣,看起來不是最開始那樣冷冰冰的感覺。 “辛苦你了,似飛,趕緊吃完休息,明日咱們在縣城逛一逛,熟悉街道,到時再讓你幫忙帶飯或者買東西,你便不至于找不著路?!备叱砂舱f完,打著哈欠進屋。 何似飛躺在完全陌生的床榻上,莫名的沒了睡意,他看著房上的那根木梁,設想著未來的無數(shù)種可能。 前幾日,他對于縣城的兩年生活并不抱有太多的想法,就連求學的態(tài)度甚至都不怎么積極。但經(jīng)過跟高成安的接觸后,他才發(fā)現(xiàn)是自己以前眼界不夠。 “只有見識過繁華,才有資格說退隱。不然,還是會對外界的繁華世界怦然心動啊?!焙嗡骑w輕笑一聲,好無芥蒂的承認自己此前四年對這世界的錯誤認知。 不知道想了多久,何似飛閉上眼睛,一夜好夢。 這想法要是被十年后的人知曉,估計會扼腕頓足——連中三元何似飛,堂堂一代權臣,當年居然是為了一天能吃三頓飯,才開始打算念書的。 第8章 第二天,初來乍到的高成安和陳云尚被同年一起考府試的同窗邀約去喝酒、吟詩。那么帶何似飛熟悉縣城的任務,自然就落在陳竹身上。 然而陳竹也是兩眼一摸黑,他不過是上回陪陳云尚來參加府試,才來的縣城。且不說府試距離現(xiàn)在已經(jīng)隔了快倆月,單單說他上回也不過是在客棧和府衙兩頭跑,壓根沒逛過街,自己都抓瞎,更別提帶人了。 但陳竹又不敢忤逆陳云尚的意思,等著他和高成安走遠,才苦著一張臉對何似飛說:“我、我對這兒也不熟,咱們就在附近走走,行嗎?” 何似飛從來不是要人照顧自己的性子,當年他下半身癱瘓,都十分要強的要成為為母親遮風擋雨的人。這輩子他四肢健全,又怎會做事畏畏縮縮。 “無妨,馬車進入縣城時,我大概認了點路,我就按照自己記憶走走,應當不會迷路。再說,真找不到路,這張嘴還是會找路人詢問的?!焙嗡骑w說,他其實更希望一個人逛一圈。高成安雖是他表兄,但兩人不熟,高成安并沒有照顧他的責任,再說,他一向不大喜歡麻煩人,自己能做好的事就盡力做好。 何似飛說:“我記得你東西還沒收拾完,你在家收拾東西,我出去溜達一圈?!?/br> 說完,他就要走。還沒走幾步,后面?zhèn)鱽硪魂嚵鑱y的腳步聲,陳竹追了上來:“不行,你還這么小,我跟你一起走?!?/br> 何似飛微微皺了皺眉,卻也沒其他理由讓陳竹留下,只能帶著他一起走。 陳竹走著走著,才恍然發(fā)現(xiàn),有些路、有些鋪面他好像見到過。頓了頓,他眼睛一亮——這家面館不就是昨兒個坐馬車路過的那家么?他之所以記得這么清楚,是因為店主就在店外殺雞、燙雞、拔毛,目的是煮用來下面的雞湯。 又走了一小會兒,陳竹赫然發(fā)現(xiàn),這家賣油紙傘的店面他昨兒個也有印象!這家的傘做得極為精致,又在房檐下半開半合的點綴了幾柄,顏色有粉有黃,配著傘面上精致的花紋,看起來極為漂亮。 然而這些都沒能讓何似飛停下腳步,他尋找的是昨天看到的木雕店。 真不愧是縣城,還有店鋪專門賣木質(zhì)擺件。從拇指大的桃核,到一人多高的屏風,應有盡有。 何似飛在心里贊嘆。 他覺得,這種農(nóng)耕文明只是在建筑和對科技的應用上不如后世發(fā)達,但手工藝術、文學繪畫等,說不定比后世還要精湛。 想來也是,后世網(wǎng)絡那么發(fā)達,人類足不出戶便可以接收到整個地下城的消息。又有各種娛樂新聞讓人目不暇接。在這樣的情況下,能安心搞藝術的,寥寥無幾。 但古代人就不一樣了,士農(nóng)工商,工匠雖然在周遭很小的圈子里地位還算高,但大部分情況下,技藝精湛的工匠都得為皇家服務。要是一個沒做好,掉腦袋都算輕的,很有可能株連九族。因此,為了不掉腦袋,為了能討上位者的歡心,給家族掙來榮譽,他們沒日沒夜的磨練技藝。 下得了苦功夫,那技藝等就不用說了,做出來的成品自然精妙的讓人拍案叫好。 何似飛早明白這個道理,但他也明白,那等技藝的工匠基本上都為皇家或者權貴服務,在縣城一般碰不到。所以,他覺得以自己那點微末的水平,雕刻幾個小木雕,還是能賣出去的。 何似飛這四年來,每日都練習的,只有寫字。雕刻只是偶爾興致起來,才會拿了銼刀在手上轉(zhuǎn)啊轉(zhuǎn)的。技藝比起上輩子來應該沒有精湛,但也不至于退化。 他走進木雕店,沿著擺架一個個看過去。 店小二原本見何似飛穿著普通的細棉布,覺得他雖然不至于貧窮,但也絕不是有錢人家的孩子,便沒有上前接待。不過,小二也沒有阻撓何似飛看,他們這店里現(xiàn)在人不多,能來一兩個顧客都不錯了,豈有把人往外趕的道理。 小二一邊擦著手上的擺件,一邊悄悄看了會兒何似飛,見他規(guī)規(guī)矩矩的只是看,沒有上手摸,倒覺得這還是一個挺懂事的孩子。 他放下擦好的擺件,走到何似飛身邊,說:“小公子,可是看上了某個木雕?咱們家店的價格一向公道,一只指頭大小的木雕二兩銀子,鏤空的十兩,小公子可要買一個玩玩?” 聽了他的話,何似飛看著兩個同樣大小的木雕,一個雕刻的是一只可愛的小兔子,有長長的耳朵和縮成一團的尾巴,正在吃胡蘿卜,看起來活靈活現(xiàn),憨態(tài)可掬,這應該就是小二說的二兩銀子的木雕。 至于旁邊的,與兔子一般大小,但外觀完全鏤空,等于是把表面雕刻成網(wǎng)狀,里面有一匹馬和一只正在踩在馬背上的猴子,寓意‘馬上封侯’。 百姓們向來喜歡這種諧音吉利的事物,再加上小擺件做得又精致精巧,十兩銀子倒也不算欺負客人。畢竟,這可是在同樣大小的木頭上,雕刻了馬匹和猴子,猴子尾巴高高翹起,看起來十分開心的樣子。 何似飛想到上輩子在教自己雕刻的老先生房里看到的木雕,比面前這個‘馬上封侯’要精致不少。不過想來也是,先生本來就是國寶級工匠,他所珍藏的東西,就算是放到古代,那也是要進獻給王公貴族的。自然不是在一個縣城小店能看到的。 何似飛手指在身側(cè)蜷縮了一下,像面前這種級別的鏤空的擺件,他只要多加練習,手感上來,做起來應該不難。畢竟,上輩子他在老先生的教導下,連更加精致的都會做。 何似飛看著這些木雕,說:“很漂亮?!?/br> 小二笑著:“那當然,咱們店在縣城可以說是第一,很多外地人都要來咱們縣城買木雕呢!” “哦,貴店有專門的木雕師傅?” “你這娃娃年紀不大,倒是懂行?!毙《貏e自豪,“咱們店的木雕師傅是我們老板的弟弟,原本這家店已經(jīng)快開不下去,多虧了他,才能重新開起來。而且,現(xiàn)在越來越好了。你別看現(xiàn)在店里沒什么人,那是因為最近農(nóng)忙,運河上的船不多,等過幾日,店里的木雕供不應求呢。” “過幾日?”何似飛狀似懵懂的詢問。 小二完全沒察覺出他的深意,掐了掐手指,“估計就再過一旬吧,到時候很多人來店里買木雕,咱們師傅都忙不過來。去年那個時候,店里的所有鏤空木雕都賣得一空呢。就那樣還有很多人買不到,在店門口求師傅再做幾個?!?/br> “他們只喜歡馬上封侯這個樣式,還是其他的?” “是只喜歡鏤空的,”小二說,“你知道《核舟小記》嗎,一位文人寫的,此文流傳度極廣,導致現(xiàn)在但凡有點名氣的商人或者文人,都喜歡給家里擺一些精巧細致的雕刻,以此來象征自己的品味?!?/br> 何似飛:“……”他記得上輩子好像聽到過一個什么《核舟記》,在這里居然是《核舟小記》。 不過,百姓們被一篇文章激發(fā)購買欲,從此爭相購買的過程,真的很像后世的‘帶貨’。 何似飛點點頭,“原來如此,多謝你。” 陳竹跟著何似飛出來,一雙眼睛里只剩下欽佩,他快走兩步到何似飛身邊,說:“你怎么膽子這么大,那種店鋪一看就很貴,你居然敢進去,跟小二哥說那么多話?!?/br> 關鍵是,小二哥一點不耐煩都沒有表現(xiàn)出來,反而好像很喜歡跟何似飛說話一樣。 要知道,陳竹自己兜里沒錢,對那種店鋪只會敬而遠之、望之生畏。 不等何似飛說話,陳竹又說:“這家店好貴啊,指頭大的一個木雕,就要賣二兩銀子,咱們那處院子,一年的租金不過十八兩銀子罷了?!?/br> 何似飛聽他前面的話還挺正常,但后面這……‘十八兩銀子罷了’。他們家一家三口一年才能攢五兩銀子而已。 陳竹可能天生話比較多,即使何似飛不說話,他也能絮絮叨叨說個不停,不過,倒是不惹人煩。 “還有那個馬上封侯,那個木雕居然要十兩銀子,兩個就比咱們一年的房租還要多了。能買得起這樣木雕的人得多有錢啊——對了,似飛,你往哪兒走呢?這條路我怎么沒一點印象?!?/br> “嗯,我們之前沒走過這一條路?!焙嗡骑w說著,腳步并不停下,甚至還隱隱有些加快的趨勢。 前面趕著驢車的車夫聽到后頭隱隱有說話聲和腳步聲,會有看了一眼,見是倆半大不小的孩子,便沒當一回事,往左一拐,徑直拐進木材街。 木材街距離主街有點距離,地處偏僻,這里的房子大都是三間打通,里面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木頭。走近了,還能聽到匠人們合力拉起鋸子,鋸木頭的刺啦聲。 陳竹天生對荒僻的地方就有畏懼心里,聽著這聲音,更是有點害怕。 他拉了拉何似飛的袖口:“要不咱們回去吧,這里怎么這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