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曬中暑了怎么好？”

    說這話的是東宮郡主武赪的照管嬤嬤之一。

    此時，她們正在姜宅大司徒書房對面的南側(cè)候院，等著小郡主下學。

    來大司徒府上拜訪的朝臣、學生不少，哪怕都是先送了名帖按照預約好的時辰過來，但也常會出現(xiàn)，大司徒與上一位還沒說完，只能暫候的情形。

    這小小的一座候院，就是專為此準備的。

    原本這候院里，也不只有兩位嬤嬤——唐愿是要自己接送女兒‘上學’的。

    只是此時他并不在這院中，去廚下跟著崔朝學做點心去了。這般炎炎夏日，正好可吃酥山和西瓜冰沙。

    唐駙馬既不在，兩個嬤嬤就比較敢說話。

    一個禁不住就如方才般略帶抱怨起來。

    大司徒不管日曬下雪的，她想帶小郡主去哪兒就去了，唐駙馬在大司徒面前如同面團捏的人，只會應是。

    是，他是駙馬，皇儲也不會拿他如何，但小郡主一旦曬壞了，她們這些跟著伺候的人，豈不是倒霉？

    另一位嬤嬤本不敢說的，但遙遙看著對面的院落，從花木掩映中能隱約看到大司徒正帶著小郡主念書，膽子也就大了點。

    且也實在有些怨氣——

    “這不是第一回 了?！?/br>
    “就在前日，大司徒居然還給小郡主找了一副小的杵臼，讓小郡主試著舂米！”

    “小郡主哪里干的來這個？才不一會兒手就紅了。雖未起水泡大司徒就讓小郡主停了，也拿冰帕子敷過了，但小郡主手上的紅癢回宮后還未消?！?/br>
    “偏又讓陛下看到了，差點就罰了咱們！”

    這嬤嬤其實是心有怨氣夸大其詞，皇帝見了阿鯉掌心略紅腫，自然要問是不是跟著的人不經(jīng)心。

    但問明是姜握帶著阿鯉一起體驗了一回舂米后，也就罷了，只給了阿鯉一塊冰過的玉讓她在手里握著，然后還又教了孫女一遍農(nóng)戶舂米之勞苦。

    但兩個嬤嬤卻覺得自己受了大驚嚇，跟著倒霉：“陛下從不怪大司徒，又心疼小郡主，豈不全是咱們在中間受夾板氣？今日又要出門……”

    她才說到這兒，就被聲音打斷：“放肆！”

    兩人嚇了一跳，連忙起身，這才發(fā)現(xiàn)小屋的窗外出現(xiàn)唐駙馬的身影，顯然是聽見了兩句她們的談話。

    兩人懊惱的很：唐駙馬不是去給大司徒和小郡主做點心去了嗎？怎么一刻鐘不到就回來了？

    她們實在沒想到，也就沒留意院外。

    唐愿在曜初跟前自然是溫順柔和，但在東宮下人里還是頗有威嚴的，且兩位乳娘也確實是犯了錯被逮住了，此時都起身垂手聽訓。

    唐愿道：“劉嬤嬤也是宮正司教出來考出來的老嬤嬤了，竟然不知不得議上？此時在大司徒府上，我先記下，待回東宮后……”

    他還在認真訓話，就見兩位嬤嬤忽然臉色大變，鐵青到像是見了鬼。

    唐愿：？我已經(jīng)有如此威望了嗎？

    但很快他就反應過來，他也立刻轉(zhuǎn)身看去，見身著淡金色皇儲夏日常服的公主，就立在門口。

    這下，連著唐愿臉色也變了。

    *

    曜初是知道今日姨母要帶女兒出門的，于是特意將瑣碎公務都錯日子排開，早起聽過東宮屬臣回稟要事后，就離宮至此。

    姜府內(nèi)遍植梧桐、竹叢，夏日內(nèi)處處花木蔭涼。

    她原是來候院尋唐愿的，誰料就聽到這番對話。

    而曜初對姜宅何其熟悉，她獨自立在梧桐樹后，竟連唐愿也沒看到她。

    于是她聽到的，比唐愿還全。

    她生的面目柔和，此時看起來臉上也沒有明顯怒意，只是神色與眼睛一般的清寒如霜。

    別說兩位嬤嬤，連唐愿都深深生懼。

    雖是夏日，唐愿額上出的卻是冷汗，他忙開口：“殿下……”

    自李唐起，只有太子稱殿下，其余親王依舊稱王。因此，之前唐愿敬稱公主，如今卻稱殿下。

    曜初打斷他，直接道：“即刻帶上她們離了姨母這里。”

    “今日回去，立時將東宮的人再細細理一遍。如今阿鯉身邊都出現(xiàn)了多嘴的人，宮里還指不定亂成什么樣?！?/br>
    唐愿應是。

    然而卻聽殿下又接著冷淡道：“你若做不來、做不好，我便尋人來與你分憂?！?/br>
    太陽下，唐愿臉色愈白，他上前一步欲行大禮認罪，卻又止住。

    候院畢竟就在大司徒書院對面，萬一他折騰的動靜大了，驚動了里頭的大司徒——這幾年他常來接送阿鯉，大司徒待他也很和氣，說不得會為他講情——那只怕殿下一時面上恕過，實則心里記著的罪過更大。

    于是唐愿未行大禮，只是用言語和神色來表示自己的懊惱、認罪、以及接下來一定好生整頓東宮宮人的決心。

    **

    阿鯉轉(zhuǎn)頭而笑：“阿娘。”

    曜初進門的時候，就已經(jīng)將方才的冷淡都收了。

    屋內(nèi)的帶著柑橘味道的熟悉香氣，也撫平了她心中方才的火。

    曜初先問過姨母好，然后已經(jīng)立在一側(cè)的阿鯉才過來牽了她的手笑道：“阿娘，太母正好在考我。阿娘坐在一旁聽阿鯉回答的對不對?！?/br>
    曜初跟著女兒來到書桌前：“是嗎？那我要好生聽一聽了?！?/br>
    姨母考阿鯉的題，多半小時候是考過她的。

    果然，姨母考的問題是：【如今哪些發(fā)明，是無需前置技術的？】

    這個問題，若非姜握從小帶大的孩子，其余的人，哪怕上陽宮學校里，有些學生都要再多問幾句，才能確定大司徒這問的是什么意思。

    然而曜初自然是懂得。

    小時候姨母就告訴過她：這世上有的發(fā)明，有時候甚至只需要一句話的知識，并不需要什么前置技術。

    人們差的，就是對原理的那一點認識。

    曜初當年的回答——

    礦燈。

    燈火是古來就有之物。

    而姨母當年為了礦內(nèi)多爆炸之事想出的礦燈，其實制作很簡單。

    就是在普通的燈外面，圍上一層細網(wǎng)眼的金屬網(wǎng)——如今的曜初也已經(jīng)學了許多‘格致’的原理和知識，明白這個道理：金屬導熱，可以把里頭火焰的熱量吸收傳導，一旦熱度達不到燃點，礦內(nèi)產(chǎn)生的易燃氣體也就不會爆炸了。

    因此礦燈就是姨母說的，不需要任何前置技術的發(fā)明。

    只需要懂得道理，并且想到如何應用。

    這種發(fā)明，與后來的水泥、玻璃截然不同。那些可不是一句話兩句話能解決的問題。

    當年曜初回答對了這個問題，獲得了一塊點心獎勵。

    此時曜初看著女兒，等待女兒跟自己心有靈犀的回答。

    然而，阿鯉很快回答了——

    “不會壞的罐頭！”

    “好喝的牛乳！”

    曜初：……

    怎么說呢，也不是不對。

    姜握也笑了。

    對阿鯉來說確實如此——畢竟從她出生起，玻璃器皿就是常見之物，這對她來說不算‘前置技術’。而世上最早的用來保存食物的罐頭產(chǎn)品，正是加熱食物后，用軟木塞住玻璃瓶，外面再用蠟封上，而蠟封也是從前朝時就有的技術。

    ‘罐頭食品’可以大大延長食物的保質(zhì)期。

    其實人類歷史上，無論東西方，玻璃和蠟封都出現(xiàn)的比罐頭食品早許多年。但是，想到把兩者結合起來，卻到了十九世紀。

    還是拿破侖征戰(zhàn)四方時，因為儲糧腐壞（尤其是海軍）問題嚴重，重金征集保存食物的方式。

    這才有了罐頭的誕生。

    *

    如果說罐頭這個答案，阿鯉答的還是有局限性——畢竟罐頭需要玻璃，而且玻璃在此時還是很貴的，這罐頭食品屬于絕對的奢侈品。

    那么她回答的另外一個答案，好喝（安全）的牛乳，就是很標準的，無需前置技術，只需要知識的發(fā)明。

    巴氏消毒法。

    前置技術只有一個：火。

    所缺的唯有知識罷了。

    人類從古就會用火，但因為不懂‘細菌’‘病毒’，直到十九世紀，才明白可以通過用火將牛奶加熱到沸點以下的方式，對牛奶進行消毒，延長保質(zhì)期。

    此法沿用至現(xiàn)代。

    其實牛乳雖然有營養(yǎng)，但在消毒前，也可算是世上最危險的飲品之一。

    牛乳里很容易滋生結核桿菌，而結核，在古代基本就是絕癥。

    但是巴氏消毒后的牛乳，就可以放心飲用了——時人還是很喜歡乳制品的，比如夏日常吃的酥山。

    這個原理無需人人明白，只需要按照這個簡單的方式來cao作就行了。

    此法早就登報許多回了，太醫(yī)署的醫(yī)館前往各地時，也會將此事與其它醫(yī)學常識一樣宣傳。

    可以說，阿鯉回答‘好喝的牛乳’一點錯都沒有。

    但曜初仍舊想跟女兒來一個時隔三十年的心有靈犀，于是循循善誘：“除了兩個還有什么呢？”

    礦燈啊孩子。

    然而阿鯉很快補充道：“不會壞的葡萄酒?！?/br>
    姜握大笑：確實，歷史上巴氏消毒法的誕生，是因為人們覺得葡萄酒總是酸壞好浪費，于是想辦法保存葡萄酒。

    而葡萄酒又不能煮沸，否則會失去風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