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帝王醉臥

    黃昏淡去,月上柳梢。

    夜色襲來，屋內(nèi)越發(fā)冷起來。

    說來，姜握方才特意挑了各種食物來說,也是為了讓圣神皇帝更真切地感受到，她真的不打算離開——

    比起空空淡淡說一句‘我不走’當(dāng)然是詳詳細(xì)細(xì)描述，自己這個夏天打算‘吃冰鎮(zhèn)西瓜,并且會把第一塊西瓜心讓給陛下吃’這種細(xì)節(jié)，更顯得真實。

    果然,姜握說起吃食物的生動與煙火氣，確實讓皇帝覺得安心。

    在酒意中，圣神皇帝依舊清晰地想起了十幾l歲的她們：她年少入宮后,有一回面對前途無光,甚為失意。

    姜沃就曾經(jīng)特意給她準(zhǔn)備過一頓飯。

    “我還記得當(dāng)年那頓飯?！币蛭輧?nèi)寒冷,兩人就靠坐在一處，皇帝的手拂過鶴氅。

    是噩夢中的鶴氅,但帶著熟悉的體溫，并不是空空蕩蕩的衣裳。

    圣神皇帝繼續(xù)道：“那日你準(zhǔn)備的,是酸辣湯和黃魚飯?！?/br>
    而說到黃魚飯，圣神皇帝不由又頓了頓,轉(zhuǎn)頭看了她一眼,其意不言而喻。

    姜握當(dāng)場開擺：……我懂了，我放棄，我就是一只喜歡吃魚的鶴。

    *

    哪怕如今已經(jīng)做了皇帝,而這些年走來，也不知吃過多少宴席珍饈，但圣神皇帝，依舊時不時會想起當(dāng)年陶土蓋鍋里的黃魚飯。

    魚上蓋著金黃的醬汁,稍微用筷子一戳就瓣瓣分明的魚rou，珍珠似的白米飯顆粒分明……

    從最初，她就是用食物來安慰她失意的心境。

    而方才姜握又說起西瓜，說起西瓜的心是最好吃的，到時候不要切開，用銀勺挖著吃。

    她很自然地說起，到時候會把西瓜的心‘讓給陛下’，但圣神皇帝知道，并不是因為她是陛下。

    在數(shù)十年前，她還是掖庭失意人的時候，那一頓黃魚飯，姜沃就幾l乎是毫無意識的，把魚腹上最好的rou都給了她。

    “jiejie吃了，就不要難過了?！?/br>
    所喜所幸，她們起自微時，行至如今，絲毫未改。

    因心境徹底安定下來，醉意登時就覆了上來。

    皇帝下意識的牽了她鶴氅的袖子，語氣里帶著她自己都不太清楚的醉意和軟意：“現(xiàn)在我沒有胃口，明天早上，咱們依舊吃黃魚飯和酸辣湯好不好？”

    圣神皇帝自己未察覺，倒是姜握很快察覺到皇帝連語調(diào)都變了。轉(zhuǎn)頭果然就見陛下雙目不再如方才般微紅卻清醒，而是漸有迷蒙之意，兩靨更是殷紅如凝霞。

    托姜握自己醉酒經(jīng)驗豐富的福，她知道陛下現(xiàn)在，其實是處在一種醒醉之間的狀態(tài)，下意識還能跟她保持交流。

    但這個狀態(tài)，若要自己好好走回前面寢殿，只怕不行。

    而且外面又是正月寒風(fēng)朔氣，喝了酒如何禁得住風(fēng)吹，只怕要醉的更厲害了——

    于是她起身挪走了案桌，空出來一整張羅漢榻，而整個過程她動作都很輕，因皇帝一直扯了她的鶴氅未放手，她怕把陛下扯倒。

    大約是見她沒回答，皇帝又問了一句：“吃黃魚飯吧好不好？”

    姜握笑道：“好。陛下睡一覺吧。明天早上起來，就能吃到了?！?/br>
    她扶著皇帝躺下來，榻上只有兩方瓷枕，姜握一向是不習(xí)慣的，也就直接沒用。

    圣神皇帝迷迷糊糊間，還隨口笑了一句：“這回，終于不是你醉了，臥于朕膝了。”

    只是語氣已經(jīng)含糊，而說完后，很快就閉上眼睡著了。

    姜握估計，明天早上陛下自己都會想不起最后這段了。

    待皇帝的呼吸平緩綿長起來，姜握才盡量小幅度地動了動身體，伸手推開了一點窗戶，聲音小的，讓她覺得自己特別像打暗號的賊：“嚴(yán)公公?！?/br>
    一直在門外守著的嚴(yán)承財，臉皺成了一個苦瓜果，終于見大司徒叫他進(jìn)去，連忙進(jìn)門。

    然而……

    聽完姜握的話，嚴(yán)承財頭搖的像是個撥浪鼓：“大司徒，陛下吩咐過許多回，火盆是不能進(jìn)來的——別說這間屋不能生明火，便是周圍的屋也不能。”

    “連陛下每回過來，都是用玻璃燈?！?/br>
    畢竟此時房舍還全是木制，冬日宮中上頭是燈，下頭是火的，確實是很容易走水（失火）。

    姜握蹙眉：“但天這么冷，陛下要這么睡一夜，必是要凍病的?！?/br>
    嚴(yán)承財看著滿屋字畫，想到陛下的嚴(yán)令禁止，陷入了糾結(jié)。

    姜握卻不愿等他糾結(jié)下去，直接‘不講武德’道：“嚴(yán)公公，咱們也是多年老友了，但……你再不令人搬熏籠火爐來，明兒我就告你的狀?！?/br>
    嚴(yán)承財：……

    那還是去吧！畢竟明兒陛下見了明火生氣，他還是可以往大司徒身上推的，可以聲淚俱下道‘大司徒逼我干的’。

    但要是被大司徒告狀，他往誰身上推也沒用了。

    撥完內(nèi)心小算盤的嚴(yán)公公，很快搬了火爐和熏籠來。

    姜握在熏籠上烤了烤手。待手恢復(fù)正常溫度后，才去貼著試了試陛下的額頭與臉頰，生怕陛下已經(jīng)發(fā)起燒來，而她卻不知。

    好在，陛下只是睡著了，并沒有作燒。

    姜握端起杯盞，喝了一口方才順便要來的濃茶。

    今夜她還是不要睡了。

    屋內(nèi)一片寂靜，唯有擺在案上的玻璃燈，散發(fā)著一團(tuán)柔和的光芒，映著這屋內(nèi)的諸多字畫舊物。

    方才之事發(fā)生的太快，姜握的思緒都在如何回答皇帝，如何安慰皇帝的心境上面。

    如今一切驟然安靜下來。

    姜握環(huán)顧此屋中樁樁件件的舊物。

    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如果陛下早就在琢磨她的來歷，并且認(rèn)為她是在‘歷劫’，甚至歷劫后就會離開，那么在她提出的一件件改革之事，陛下是抱著一種什么樣的心態(tài)支持的呢？

    她搖了搖頭，有些后悔：或許她該早點告訴陛下，她會留下來的。

    *

    “姨母會留下來嗎？”

    姜握此時還不知，就在她與皇帝說起此事的這個黃昏，曜初來到了鴻臚寺。

    “姨父近來總在鴻臚寺，又是教學(xué)生又是談商路，難道沒有發(fā)現(xiàn)姨母狀態(tài)不對嗎？”

    曜初幾l乎是開門見山。

    崔朝聞言神色卻不動，沉默半晌后，卻只道：“她近來很歡喜?！?/br>
    曜初不肯接受這個答案，她近乎于逼問道“姨父不會害怕嗎？”

    “不會怕，回到家后再也見不到姨母嗎？”

    崔朝垂眸，在黃昏的燈燭下，鬢邊白發(fā)如銀絲。

    他如何感覺不到呢？

    只是當(dāng)年在滕王閣上，他想要拉住她，這一回卻不想也不愿了。他經(jīng)過了先帝的過世。

    若她能夠不經(jīng)歷這些，豈非也很好。

    尤其是……

    崔朝想起了她封大司徒的那一日。

    那是端午前的炎炎夏日，他正在往門上懸掛艾草。

    轉(zhuǎn)頭看到姜握在望著他，是很擔(dān)憂的神色，手里還拎著給他的藥。后來，夕陽落下去，院中漸漸蘊起涼意。兩人就坐在院中，邊飲涼茶邊閑談。

    就是那天，崔朝感覺到，她有些變了。

    于是他問道：“你今天，遇到了什么意外之喜嗎？”不用多說，他們彼此都明白，他說是意外之喜，指的自然不是什么尚書左仆射和大司徒的官位。

    她頷首應(yīng)是，笑容如釋重負(fù)。

    雖然姜握當(dāng)時沒有明說，但崔朝忽然就猜到了，哪怕沒有任何的證據(jù)，可他就是覺得：讓她這么如釋重負(fù)的，應(yīng)該是她終于……自由了。

    何為自由？他想起了他們交換過的‘遺書’。

    想必是她可以不用怕‘命去不自由’。

    真好。

    之后崔朝便從先帝過世的傷心中漸漸走了出來：摯友已逝，但知道這世上，他至為在乎的另外一個人，能夠免于病痛的折磨，能夠決定自己的去留，便足以讓他欣慰了。

    崔朝望著眼前的安定公主。

    “公主，你幼年長在姜府。她與你講過‘異鄉(xiāng)人’的故事吧?！?/br>
    曜初默然。

    幼年時，她為這些故事迷惑過：姨母為什么講那么多異鄉(xiāng)人？明明她生于長安，長于宮廷，京城就是她的故鄉(xiāng)。

    后來，曜初覺得，姨母故事里那么多異鄉(xiāng)人，大概就是為著，姨母作為女子，在這朝堂之上是‘異鄉(xiāng)人’吧。

    為此她還問過‘姨母是不是覺得很孤獨’？

    那一日，是她第一次見到姨母落淚，且是淚落如雨。以至于曜初整個人都驚怔住了，手忙腳亂去擦。

    也是從那時起，姨母就極少再喚安安，便都是曜初了。

    崔朝的聲音輕輕響起：“所以，公主不是明白嗎？”

    他望著天邊層層疊疊的黃昏暮云。

    曜初不知道是不是看錯了，夕照中，似乎有淚光一閃而過一樣。但她在凝神去看，就發(fā)現(xiàn)崔朝的神色，一如既往的溫和平靜。

    崔朝是想起了過去這些年。

    他們兩人都在朝為官，但姜握走過一處，會有一處的朋友。

    而他并沒有。

    鴻臚寺于他，也不過是一份擅長的公務(wù)。

    甚至，他最喜歡鴻臚寺的地方，便是接觸的人不需要總見面，多是異國他鄉(xiāng)的使節(jié)，按照禮數(shù)客氣應(yīng)酬往來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