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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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聽天后嘆道:“陛下圣躬不安,吾以眇身代政。嘆先朝老臣柱石多去矣,偏又逢天災(zāi)將至,只盼公勿辭因暮年,只以匡救社稷為懷。” 這簡直是說到劉仁軌心坎上了。 他接過了天后親手遞上的魚符。 * 且說劉仁軌有過那樣一封奏疏,還能安然做尚書左仆射,倒是讓許多人驚嘆于天后的心胸—— 還以為天后還會一言不合就讓人去戍邊呢。 而也有朝臣看的更深一層:從前天后是皇后代政,威大于恩,如今是天后攝政,恩威并施的用人之術(shù)更見從容。 裴行儉也深深松一口氣,然后狠狠勸了一回劉仁軌,請他一定要改一改脾氣。 這是朝堂,不再是風(fēng)高浪急的東海戰(zhàn)場了! * 然而,人的脾性,十七歲或許能改,但七十歲如何能改呢? 裴行儉勸完的第一天,劉仁軌又急了。 新尚書左仆射就任,而且還是封疆大吏調(diào)任,朝中各署衙的重臣,自要想要拜見。 又因近來朝中大事便是備災(zāi),作為吏部尚書,裴行儉索性就請示了諸位宰輔,組織了一場三省六部九寺重臣大議事。 劉仁軌這次急,是對著王神玉去的。 說來,劉仁軌、王神玉,實在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唯一的共同點,大概就是都在先帝年間就入朝為官了—— 然兩人為官的履歷完全不同:劉仁軌年少孤貧輾轉(zhuǎn)求學(xué),好容易謀了個九品縣尉后,兢兢業(yè)業(yè)(越級殺人)做官。因沒有家族扶持,又是個硬脾氣,一路宦海沉浮吃了不少苦,還差點被李義府陷害到白衣渡江去為國打百濟。 可以說若無大唐征百濟這一場海外戰(zhàn)事,劉仁軌這一輩子,大約只能是低位朝臣,空有抱負(fù)才華卻報國無門了。 而王神玉則完全是他的反面。 在劉仁軌看來,王神玉出身名門,少年就為杜相之弟子,可謂是生來面前就是一條通天大路。 然而王神玉卻數(shù)十年如一日懶懶散散,能做一件事,絕不做兩件。偏生就算如此性情,王神玉竟然也早早做到了吏部尚書甚至是中書令,真是…… 且王神玉若只是幸運,真沒本事也就算了,劉仁軌最煩的,其實是王神玉那種‘我能考一百,但我就考六十的’勁兒。哪怕知道他算不上尸位素餐,但就是看著讓人火蹭蹭冒。 畢竟劉仁軌是從貞觀年間走來的,在他看來房相杜相那般嘔心瀝血燒燈續(xù)晝,才是宰相模板。 以他的高標(biāo)準(zhǔn)來看,后來的英國公為宰相時,都有點失于過分謹(jǐn)慎少諫,且武勝于文;而姜相又有些太年輕,兼是從太史局出身,不是真正的地方官員走出來的,且喜歡劍走偏鋒去弄城建署、火藥、銀礦等事。 不過,哪怕以劉仁軌的傲氣和眼光,也承認(rèn)這兩人好歹有房相杜相遺風(fēng)。 但王神玉是怎么回事! 他如今竟然做了宰相第一人了? 尤其是在三省六部大議事的當(dāng)日,早早就到了的劉仁軌,看到王神玉卡著最后的時間點,風(fēng)風(fēng)雅雅慢慢悠悠走進(jìn)來的時候—— 他心里只有一句感想: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3] 第211章 五年計劃 尚書省都堂。 一片寂靜,恍若無人。 說來,朝堂的官位,向來是呈金字塔形,越往上走,每一層官員的數(shù)量都驟減。 故而五品以上朝臣,還是放眼望去一大片。 但四品以上的官員就不太多了。 譬如狄仁杰所在的大理寺,就只有他這個正卿和兩位少卿(還是從四品)能位列此次大議事。 但……早在王中書令進(jìn)門前,狄仁杰看著氣壓越來越低的劉相,就腹內(nèi)嘆口氣,去看手里的卷宗:今日未必能議出什么正事啊。 邊這樣想著,狄仁杰邊繼續(xù)拿筆記錄卷宗之上的編號與疑點,很快寫了滿滿一張紙。 旁邊的周少卿看著就眼暈絕望起來——完了,又要加班斷案了。 說來,狄仁杰也是個標(biāo)準(zhǔn)卷王:大理寺的職守就是‘明慎斷疑獄,哀矜雪冤獄’,這都掛在大理寺外的柱子上。 然以周少卿看,他這位頂頭上司,簡直是把這句話刻在了心里啊。自狄正卿到了大理寺,一年內(nèi)就處置了涉及上萬人的積壓滯獄與疑獄。 而且大概是天賦吧,他看卷宗畫出來的點,就總是關(guān)鍵點。 看狄仁杰越記越多,周少卿時不時抬頭看正門,希望王中書令趕緊來。 不過,他們各署衙也已經(jīng)習(xí)慣了王中書令的卡點做派——若不如此,狄仁杰也不至于大議事還帶了一沓子卷宗,就是為了等開會的時間,也不能浪費掉。 然,劉仁軌還不習(xí)慣。 * “他們倆的性情只怕不能共事?!?/br> 時間依舊要回到數(shù)天前,姜沃離京前與媚娘的談話。 那一日的談話,絕不只是告別,甚至可以說,是定下了天后攝政以后,第一個五年計劃。 而在這個五年計劃里,用人便是最要緊的事項之一。 姜沃明白媚娘的意思,是有些擔(dān)憂這兩位性情截然相反的宰相,產(chǎn)生一加一小于二的作用,尤其是今歲備災(zāi)賑災(zāi)事。 若是兩位宰輔意見相左起來,下面的朝臣就會群龍無首,甚至?xí)殖雠上祷ハ嗤普喒珓?wù),為怕上峰詰問而不敢拿主意做事。 哪怕兩人都是為國的好心,但既然行事作風(fēng)大相徑庭,彼此還看不慣,就總得有一個主事的。 當(dāng)日媚娘選中王神玉,是放眼望去,宰輔里真沒人能選了。但此時劉仁軌歸朝,庶務(wù)經(jīng)驗上自遠(yuǎn)超王神玉。 這兩人誰主事,媚娘手里持一枚棋子,在往棋眼上落之前,略有猶豫。 “你對這兩人更了解。”媚娘抬眼:“到現(xiàn)在,你的選擇還是王神玉?” 姜沃點頭:“是?!?/br> 她在吏部許多年,朝中重臣的履歷都能記得八九不離十,何況劉仁軌這種即將回京為宰輔之人,他的歷年考功表姜沃都倒背如流了。 就背給媚娘聽:“百濟之戰(zhàn)后,劉相為熊津都督。彼時遼東多年戰(zhàn)亂,大唐拿下的百濟國,英國公用了四個字來形容——” “合境凋殘?!?/br> 劉仁軌不只是能打仗,把遼東一片打的服服帖帖的。 他最‘硬核狠人’的一點是,不但能打,還能戰(zhàn)后重建。 “劉相在百濟,用了五年,修戶籍、正道路、置官衙、勸農(nóng)桑、修陂塘,安老孤無所養(yǎng)者……” “劉相那些年,可謂是夜以繼日焚膏繼晷。用他自己奏疏上的話道便是:進(jìn)思盡忠,有死無二,公家之利,知無不為。”[1] 至今,百濟境內(nèi)雖不甚繁華,但已經(jīng)能達(dá)到大唐‘中州’的各安其業(yè)標(biāo)準(zhǔn)。 當(dāng)年若是把王神玉放過去當(dāng)熊津都督,這些事他確實干不了。甚至以他對生活質(zhì)量的要求,可能在當(dāng)時的百濟都活不下來…… 媚娘看著姜沃:她說了劉仁軌這些文武兼?zhèn)渲?,接下來,該是但是了?/br> 果然,姜沃道:“但是,這些都是劉相自己親力親為主事的?!碑?dāng)然,也是當(dāng)年百濟無甚人才可用(起碼沒有合劉仁軌標(biāo)準(zhǔn)的人才),他就都自己上了。 劉仁軌就像那種各科都能考九十分以上的均衡勤奮型學(xué)霸。 媚娘聽到這兒,就不用姜沃再細(xì)講王神玉了。 她已有定奪,落子于棋眼。 在姜沃心里,若還是以成績來打比方,王神玉全力而為,到底能考多少分她也不確定,反正這些年,他一直在六七十分徘徊,唯有一項是滿分,那就是選人給他干活! 需求才是最大的生產(chǎn)力。 王神玉的性格,決定了他必須會挑人用——他并不是閉著眼一味懶散。要知道他哪怕不干活,卻也是要負(fù)責(zé)任的。但他這么多年,哪怕沒有功勞,職責(zé)之內(nèi)的事兒也從來沒有犯過錯! 這樣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姜沃還實景模擬了一下共事場景。 她對媚娘笑道:“若是這兩人議事,大概會是這樣吧——” “劉相問起對一事的處置,王相就會答道,別問我,去問某某?!?/br> ** 裴行儉若是知道這一場對話,必然要道:姜侯神算! 話說王神玉終于到場后,裴行儉輕輕咳嗽了一聲,然后以目光示意劉仁軌,求你,別急。 主要是也沒啥理由可急,隨著王神玉進(jìn)門,這都堂中的刻漏剛剛響起,說明王中書令到的很準(zhǔn)時,并沒遲到。 劉仁軌勉強壓住的火,在討論第一件事的時候就再次熊熊復(fù)燃起來。 第一件事正是劉仁軌根據(jù)過去治理百濟的經(jīng)驗提出來的:“每逢天災(zāi),必有黑心商戶要囤貨居奇,欲發(fā)國難之財。若不殺住此風(fēng),朝廷哪怕有常平倉放米,也是杯水車薪,終不能抑米價?!?/br> 他說到‘殺’住此風(fēng)的時候,殺這個字,可不是形容詞。 在場眾人都感到了殺氣騰騰,想來是毫不夸張的動詞。 裴行儉剛要開口,就見劉仁軌根本不看他,直接盯著王神玉問道:“王中書既然是總?cè)喂?,可知昨日京中糧米鋪中米價幾何?昨日新入常平倉的五谷與救荒糧的數(shù)目又是多少……”直接四五個問題砸了過去。 說來,王神玉來開會的時候還帶著自己的杯子。 他很講究,從來不用各衙門的公用杯盞。此時他與劉仁軌是分列左右兩首位,聽對面劉仁軌如此詰問,他也不急。 先示意大議會上隨侍的宦官,給他杯中注入熱水。 熱水入杯,在場諸人都聞到了清淡卻明顯的藥草氣息。有比較懂行的,還能聞出來,這是冬日保養(yǎng)所用的飲方,蘇子人參飲。 王神玉開口道:“常平倉之米價等事,劉相可問戶部尚書岑文倩,囤積居奇有違律法的商戶查處事,可問大理寺卿狄仁杰并京兆府尹……”他聲音不緊也不慢,把劉仁軌方才問的問題,歸屬何人挨個告訴他。 劉仁軌雖然須眉皆半白,但沒有慈和之態(tài),依舊虎目含威,好容易耐著性子聽完,立刻追問道:“我只問你知不知道!”總攬備災(zāi)事的宰相,難道不清楚這些事?! 王神玉淡然道:“昨日事,等他們今日各自回了,我不就知道了嗎?” 還端起眼前蘇子人參飲喝了一口,嘆道:“劉相在急些什么?莫不是剛從東海回來水土不服有些上火?” 劉仁軌原本上不上火不知道,但此時是真的火噌就上來了。 當(dāng)即拍案而起。 都堂中更是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