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shí)方才在殿外，他并不是沒診出姜相的病癥來，只是當(dāng)時不敢說——姜相怎么會有心脈斷續(xù)，似命不久長的脈象？

    哪怕他從前從未給姜相診過脈，但‘望聞問切’，只從望和聽說，他就知道姜相素來身體很好，這些年都未聽說姜相請過病假不上朝。

    這會子他突然診出來一個這般重癥，最要緊的是從紫宸宮診出來的……

    到底是宮里老大夫，不能背醫(yī)書，林奉御還有別的招數(shù)，他直接轉(zhuǎn)頭問姜沃：“下官聽聞姜相原本就會服孫神醫(yī)配置的保心丹?！?/br>
    林奉御之所以知道，還是刑部官員來尚藥局要過，說為什么吏部有保心丹吃，尚藥局厚此薄彼。

    他才著意打聽了一番，得知吏部用的，是姜尚書從神醫(yī)處得來的私房藥。

    今日正好拿過來問。

    見姜相點(diǎn)頭，他又接著問道：“今冬寒冷異常，姜相是否受了風(fēng)寒？近來是否曾晝夜難入眠？可否有遇事，以至于心緒波動？”

    姜沃俱是點(diǎn)頭——多給林奉御點(diǎn)兒外在病因吧，否則七天后若是換了大夫一診，自己好人一個，豈不是耽誤了人家林奉御的仕途。

    林奉御心下落定，有這些個病因，那就好解釋了。

    他轉(zhuǎn)向帝后：“回稟二圣，這些病引子哪怕只有一條，都可致病。今日天冷的過分，姜相大概是叫冷風(fēng)一激就起了病癥?！?/br>
    “何況姜相多年為宰，夙夜憂勤，所耗心血必是比常人多百倍……”

    說來，林奉御是想借機(jī)捧一下姜相勞苦，討好一下帝后和宰相的。

    誰料到他這一下沒拍好，簡直是皇帝心頭正扎著一把針，讓他一巴掌給拍進(jìn)去了。

    所耗心血百倍……然，終究半生心血盡數(shù)付之東流。

    皇帝實(shí)不忍聽下去，直接打斷：“既然診明了，還不出去開方?！?/br>
    林奉御說了一半，再次被皇帝噎死，只能告退出去開藥方。

    *

    “

    去召崔少卿入宮?！?/br>
    皇帝剛說完，便見媚娘道：“一來一回，耽擱太久。曜初就在前殿，讓曜初送她回家。”

    “曜初還是個孩子?！被实巯乱庾R道，一來，讓她個孩子去陪病人皇帝不放心，二來，他下意識不想讓女兒接觸這些波詭云譎。

    卻聽媚娘聲音平靜道：“曜初都是開府的公主了，陛下如何看她還是不懂事的孩子呢？”

    皇帝默然。

    *

    直到馬車上，姜沃才用溫水漱去了血腥氣。

    心道：今日從頭到尾，在紫宸殿真是連一杯水都沒喝到啊。

    她抬頭對上曜初的眼睛。

    “好孩子，不用擔(dān)心?！?/br>
    曜初面容生的柔和，輪廓似皇帝，但越長大，神色真的越似媚娘，尤其是目光：“那姨母不要瞞我，告訴我究竟發(fā)生了什么?！?/br>
    姜沃的心口因還帶著絞痛感，就長話短說，也是實(shí)話實(shí)說，與曜初將近日事說了一遍。

    “東宮疑姨母有結(jié)黨營私、動搖儲位之心？”

    曜初的聲音有些不可置信：“從今日起……姨母就不再是宰相了嗎？”

    姜沃點(diǎn)點(diǎn)頭：“是啊，曜初，我不再是宰相了?！?/br>
    這一瞬間，曜初體會到一種比當(dāng)年太子先應(yīng)后拒，告知她‘不能開幕府’還要真切數(shù)倍的傷痛和……憤怒。

    而這憤怒中，曜初又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無力：那她又能做什么呢？她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父皇總是說更喜歡她這個女兒，若宮中獨(dú)一份的珍寶貢品，父皇確實(shí)不會給東宮，會私下給她。

    可，曜初知道，這不夠。

    按說曜初不應(yīng)該記得那么小時候的事情?？伤褪怯浀谩?/br>
    那是蘇定方大將軍捉住西突厥可汗獻(xiàn)俘昭陵的一年，回程之時，她原本是在父皇的御車上一并回長安。

    可在馬車上，父皇只在考兄長，考了整整一路。她與太子只差半歲，是一同啟蒙讀書認(rèn)字的。

    父皇問的書她知道，在兄長答不出的時候，曜初滿懷期待等著父皇問她。

    可自始至終都沒有。

    于是馬車中途歇息的時候，曜初就不肯再跟著父皇和兄長枯坐，就要去姨母馬車上。

    皇帝只以為女兒煩悶了，自是允準(zhǔn)。

    曜初還記得自己靠在姨母身邊道：“父皇只考哥哥不考我?？晌乙苍谀顣??！?/br>
    當(dāng)年便是今日。

    因太子的猜忌，東宮的進(jìn)言，父皇就會權(quán)衡掉姨母的宰相之位。這樣重要的抉擇，這樣與大唐江山社稷有關(guān)的考題……

    與從前經(jīng)史子集的題目沒有區(qū)別，自己這些年，從來沒有被父皇考的機(jī)會。沒有人會考她，因?yàn)闆]有人在意她到底懂不懂會不會——

    “曜初，姨母考考你吧?！?/br>
    耳畔忽然有熟悉的聲音傳來，恍如有閃電，照亮曜初此時又壓抑又黑暗的心情。

    她遽然轉(zhuǎn)頭，看著虛弱地靠在車內(nèi)熏籠上，面色如霜但目光依舊柔和的姨母。

    “好。姨母考考我吧?！?/br>
    曜初如幼時一般去坐在姜沃身旁。只是這回，她不再是稚童靠在姨母身上，而是坐的端正，讓姜沃靠在她身上。

    姜沃聲音很輕，也是沒力氣大聲：“這是個很重要的考題?！?/br>
    曜初十分專注：“是。”

    姜沃想起了曾經(jīng)教導(dǎo)曜初的那些年：“曜初還記得我跟你講過的‘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嗎？”

    要用馬克思理論武裝頭腦。

    曜初記性是繼承了父母的絕佳——其實(shí)除了李顯外，帝后其余的兒女在學(xué)業(yè)上都很優(yōu)秀，幾乎都有過目不忘的記性。

    只是‘聰明’不等于‘智慧’。

    曜初很快道：“我記得?！?/br>
    “有一位先賢曾總結(jié)道：事情發(fā)展是復(fù)雜的，有多重矛盾的?！?/br>
    “而每種矛盾重要性不同，對事物發(fā)展起的作用也不同，有主次之分。”

    “必有一種矛盾與其它諸種矛盾相比較而言，處于支配地位，對事物發(fā)展起決定作用?！盵1]

    姜沃聽她背完，便問道：“曜初，現(xiàn)在的主要矛盾是什么？”

    朝局紛亂如此，英國公過世、皇帝風(fēng)疾不能理政、太子監(jiān)國、皇后掌軍國大事、東宮屬臣、宰相之位的變動……

    而今日，曜初又剛見了她與東宮的矛盾激化。

    她是否知道，在這片激流與重重矛盾和權(quán)力博弈中，她最該在意的是什么？

    哪怕她現(xiàn)在還沒有足夠大的力量，但僅有的力量，如果能一擊必中，用在最正確的地方，也會是四兩撥千斤！

    曜初確實(shí)是皇帝心里最疼愛的女兒，是掌上明珠。其余皇子不能說的話，宗親朝臣不能說的話，她能說。

    片刻沉默后，曜初聲音很堅(jiān)定。

    “母后攝政。”

    姜沃在馬車微微晃動中，覺得欣慰安然。

    曜初小時候回答對問題，姜沃都會給她一塊點(diǎn)心。

    今日車上沒有點(diǎn)心，就算有她也沒精力起身，于是勉力抬手在曜初手上點(diǎn)了點(diǎn)：“好。曜初，這一場考試，你通過了?！?/br>
    曜初望著面上越來越無血色，還在堅(jiān)持與她說話的人，開口道：“姨母，你歇一歇吧?！?/br>
    她明白了。

    姜沃頷首。

    快到家了，她可以放心暈一下了。

    不然實(shí)在是太疼了。

    **

    是夜。

    紫宸宮側(cè)殿。

    這里原是皇帝召見宰輔群臣的書房，是皇帝日常理政的所在。

    只是這幾年皇帝病得厲害，才搬去了后殿安靜的地方住著，這間書房多半是媚娘在用。

    不過，依舊是按照皇帝處政之殿來布置的——

    媚娘的手，一一拂過案上的七枚玉璽。

    本來應(yīng)該是八枚：自有唐以來，天子有八璽，皆玉為之。只是其中有一枚‘神璽’專為鎮(zhèn)國藏而不用。[2]

    媚娘拿起其中一枚天子行璽——這是大朝會上會用的璽，將來皇后攝政的詔書上就該是這一枚印璽。

    今日姜沃離開紫宸殿前，只來得及跟媚娘私下說‘?dāng)z政’兩個字。

    畢竟心中感懷的皇帝，從頭到尾都在一旁，從林奉御診脈到送重病的姜卿上紫宸宮外轎輦，未曾稍離。

    姜沃真的想說：陛下，您要是心里真過意不去，能不能給我們一點(diǎn)私人空間？

    她知道她離開后，媚娘跟皇帝一定會就此事深談。

    那必須讓媚娘知道最新進(jìn)展才行。

    于是姜沃只能在走向?qū)m門外走的路上，如一杯翻倒的綠茶一樣，一個踉蹌摔在扶著她的媚娘身上，然后極近極快極輕地說了兩個字。

    這就夠了。

    在她上轎輦后，見媚娘對她點(diǎn)頭，姜沃就放心了。

    媚娘懂了那兩個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