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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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太子詹事戴至德家人有違律法,‘挾勢索財共三萬貫’——即仗著家中有人為官,向其余官員、百姓、商戶索要錢財。 何為東宮太子詹事? 其職統(tǒng)東宮各署衙政令,舉其綱紀(jì),相當(dāng)于太子府里的宰相。 之前來姜沃跟前勸她‘寬容大度’的蕭德昭,官位之重要,比起這位太子詹事,就差遠(yuǎn)了。 狄仁杰帶著卷宗來尋姜沃。 以狄仁杰的斷事清明,一眼看出了此事的蹊蹺——鴻臚寺崔少卿是姜相的家人,剛接詔為周王李顯皇子師,而自己算是姜相的門生,今歲又剛?cè)未罄硭抡洹?/br> 結(jié)果東宮太子詹事的家人立刻就有違律法,被人狀告到大理寺。 按律法:家人(尤其是至親)挾勢乞索,官員罪減兩等連坐。那戴至德只怕做不成太子詹事了。 再加上之前李敬玄被遷波斯舊事—— 狄仁杰深知,哪怕他是一絲不差按著證據(jù)和律法處置戴至德,但一樁樁一件件事穿起來,都像是姜相在針對東宮,針對太子的屬臣。更要命的是,顯得姜相是在為了周王李顯針對東宮。 故而狄仁杰內(nèi)心是很糾結(jié)的:以他的忠直勵行,自然想要按律法處置。 尤其是戴至德家人勒索的,除了來京尋門路主動找上門的官吏,更有尋常百姓——見人家祖宅地段好,就勒索了來,差點逼出人命。 這種罪證確鑿,狄仁杰自然是想按律判罪,也算是抓個典型,給京中官員以警示。 但他并非看不懂朝局之人。 戴至德家人犯罪之事已有幾年,只是民不告官不究。偏生這時候被人大力翻出來,證據(jù)確鑿告到大理寺——還不是狄仁杰剛做大理寺卿的兩月前就翻出來,而是崔少卿去做周王老師后才翻出來。 其中政治意味也太濃了。 狄仁杰又想依法判決,又不想做了旁人手中刀,尤其是面向姜相的刀。 姜沃隨手轉(zhuǎn)著掌心骰子:不知這一局,是東宮屬臣自導(dǎo)自演,想讓皇帝和太子猜忌她有此心,還是東宮以外的世家朝臣,欲挑撥她與太子對立,好借東宮手除掉她…… 都無所謂了。 狄仁杰就見姜相正色凌然:“旁人的流言蜚語、揣測誤會并不要緊。” “重要的是國之律法!” “懷英,你按律去辦吧,不必顧忌旁事?!?/br> 狄仁杰起身:“姜相為人至公,下官感佩?!?/br> 帶著被鼓勵到支持到的心情,狄仁杰大步離開尚書省。 第186章 破局 三月的夜晚,是最舒服的。 夜風(fēng)拂面,帶著一種微微水氣的沁涼,柔和又舒展。 姜沃帶著曜初坐在院中海棠樹下,邊賞‘紅燭照紅妝’的燈下海棠,邊說著朝堂事。 其實從曜初懂事以后,只要她感興趣,姜沃就從不避諱將朝堂上的盤根錯節(jié)掰開了揉碎了跟她說。 自泰山回來更是如此。 畢竟是曜初自己醒過來,說出‘哪怕是用這世間最好的錦繡與珠玉,她也絕不愿意被關(guān)起來!’這句話當(dāng)公主意識到她戴著的不是‘明珠黃金冠’,而是黃金枷鎖的時候——清醒伴隨的往往不是歡愉,而是看清后的觸目驚心、掙扎破局的艱難。 譬如從公主開幕府這件事上,從東宮看到的奏疏中,曜初就驚過甚至被大大刺痛過一回:平時所有聲音都在告訴她,她是大唐最尊貴的嫡出公主,所有人都會‘捧著她’,‘保護(hù)她’。 然她卻連庶出皇子,乃至皇孫(太子若有兒子便是郡王自能開府)理所當(dāng)然有的‘開府’,都沒有。 縱然現(xiàn)在曜初已經(jīng)如愿如親王例置幕府,但她從沒忘記‘如愿’之前發(fā)生的事情。 * 只要曜初想學(xué),姜沃自會傾盡所能教她。 畢竟,曜初將來的路,不會比她好走。 “以戴至德設(shè)局的人,實在選的巧妙。曜初說說看?!?/br> 而此時,姜沃看曜初的眼神,帶著她自己都未察覺的柔和期待—— 十五歲的曜初,就如當(dāng)年的她,才開始接觸朝堂許多事還想不透。當(dāng)年她第一回 見王神玉,回頭還向師父抱怨‘那官員德不配位不干正事’。 這一路走來,師父教她,許多人教她。 如今她又在教曜初。 讓她想起,當(dāng)年在蜀地,她在袁師父墳塋之前,領(lǐng)略到的最重要的道理:傳承。 哪怕終她一生,是愚公移山,她之后,必亦有后人移山矣。 * 這次戴至德此人此事,姜沃并未告知曜初什么。可以說,現(xiàn)下曜初分析的就都是她自己收集來的信息,以及自己的判斷。 曜初確實也已經(jīng)從自己的渠道了解過這件事了——公主們的圈子,信息量絕對不同小覷,她們中往往流通著朝堂和宗室第一手的小道消息。 此時曜初就道:“戴至德這個人,除了身份很特殊,是太子詹事外,他的出身也不一般?!?/br> 因兩人正躺在海棠樹下的竹躺椅上,一陣風(fēng)吹過有海棠花拂落滿身。姜沃邊伸手摘掉曜初發(fā)間的海棠花瓣,邊示意她繼續(xù)說。 曜初一一道來:“戴至德,是先道國公戴胄之子?!?/br> “而先道國公,不僅是最早投奔祖父的功臣之一,更于貞觀初年位至宰輔。”曜初說完不由看了一眼姜沃:“而且,還就是跟姨母一樣的宰輔?!?/br> 先道國公戴胄,做過吏部尚書,掌過選官事。 也做過尚書右仆射過,跟房相搭過班。 可以說,朝中如今還在的不少朝臣,不少也是戴胄經(jīng)手選出來的。這樣一個人,絕對屬于遺澤深厚。 同類比一下:假如姜沃有孩子,她過世以后子嗣犯錯,那些經(jīng)她手提拔起來的年輕一輩,不管是出于真正念在舊情的心思,還是出于怕被人指點‘忘恩負(fù)義’的面子,但凡能幫一把,多少都會伸手撈一撈。 再不濟(jì),也要幫著說兩句好話——畢竟,好話又不要錢。 于是這幾日,姜沃這里實在是來了不少‘說情人’,有的是懇切相求,有的是走走過場,反正說情者眾。 畢竟……人情社會也算是官場特色。 不過,狄仁杰那里的壓力,也絕對不會比姜沃少就是了——戴胄在做宰相前,還做過大理寺卿。還是二鳳皇帝當(dāng)年親自點的將。 甚至戴胄宰相過世后,先帝還罷朝三日以哀,更贈謚號‘忠’。 若非有這樣一位父親,戴至德也做不到東宮太子詹事。 所以姜沃才感慨,能在無數(shù)朝臣中,準(zhǔn)確挑出戴至德來給她設(shè)局,也算是對手瞧得起她了。 若以游戲論,這回相當(dāng)于是放大招了。 而且這個放大招的時間選的也妙,對手很耐心地等到算是她門生的年輕朝臣接手大理寺后,甚至又耐心等到她跟周王李顯扯上關(guān)系后,才將戴至德的事兒翻出來—— 水就攪的更混了。 姜沃甚至設(shè)身處地想了一下:如果她是太子,有一位宰相直接或者間接貶掉他兩位東宮重臣,哪怕都是依法辦事,那心里也不得不嘀咕一下,這位宰相是何意啊,是不是針對我啊。 明謀最難解。 對方先出招,就是逼姜沃最少吃一頭虧:若是選擇按律行事依法辦事,就必然要得罪東宮了。 姜沃:這……是什么兩全其美的好事。 * 曜初一番分析后,倒是秀眉微蹙,很為姜沃擔(dān)心:“姨母,這便是針對你設(shè)的局。這樣一來,你得罪的人也太多了?!?/br> 不只東宮,更要同時得罪好幾方勢力! “我記得姨母說過,人的天性就是尋找同類,并且同情同類?!庇美献孀诘脑捳f,就是唇亡齒寒兔死狐悲。 “這一次姨母毫不容情的話,東宮其余屬臣會畏懼。”哪怕口里不說,也要懷疑姜相是不是真要扶持周王,正在找借口,挨個修理東宮屬臣。 而開國時就有功的老牌勛貴舊臣之家們,也會心生不滿:能有這個大唐都少不了他們的一份功勞,如今就人走茶涼,一點兒優(yōu)待都沒有了? 最要命的是…… 曜初又道:“姨母,這種子孫、親眷、家仆仗勢斂財?shù)膯栴},若是細(xì)查下去,保不齊許多家都有,只是多少與輕重的問題?!?/br> 說完又蹙眉:“有些世家與勛貴簪纓之族,實不將律法放在眼里!自覺勢大,民不敢告官不敢究?!?/br> “若一直如此風(fēng)氣,只怕大理寺這回剛處置完戴至德,下回又換湯不換藥,再給姨母來一回?!?/br> 姜沃實在欣慰,不由含笑:“曜初想的很好。” 曜初這點真的很像媚娘,哪怕年少也沒有非黑即白的理想化,她看問題很實際,也很透徹。 姜沃倚在竹椅上,仰頭望著一樹海棠道:“曜初,沒有不能破的局?!?/br> 她取出了一枚銅錢:“事情都有兩面性?!?/br> “沒錯,戴至德之父戴相,在貞觀初位高權(quán)重,頗有遺澤。”姜沃笑著翻過了這枚銅錢:“那咱們就要想一想了,以先帝的英明,為何重用這位戴相。” “這幾日,我尋了許多四十年前的卷宗,發(fā)現(xiàn)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姜沃對著屋子抬抬下頜:“那些卷宗,我都放在屋里案上了,曜初可以去看?!?/br> 曜初等不及地起身,直入屋內(nèi)。 只剩下她方才坐著的竹椅,尤自在輕微晃動。 姜沃以手支頤:設(shè)局人選出戴至德來,當(dāng)真是好!正如曜初所說,不少世家勛貴對律法不甚重視,覺得律法是用來約束尋常官員和普通百姓的,他們這些高門權(quán)貴自有特權(quán)。 以戴至德此事,正好可以正一正律法之威。 * 三月十五的大朝會。 朝臣們都是帶著吃瓜的心來上朝的,也拭目以待:姜相到底會不會站在大理寺這頭,嚴(yán)懲戴至德。 姜沃入朝時也巧,還正好跟戴至德碰了個面,兩人彼此按官位禮數(shù)見禮。 說來,近來多有人向姜沃說情,然戴至德本人卻沒有來求情——他是自恃道國公府的出身,又是太子詹事的身份。 他就不信,姜相還真能鐵面無私辦他? 旁人怕她是宰相,是吏部尚書,可戴至德不怕——誰家沒出過宰相啊?而且一旦將來太子登基,他也未必不是宰相! 他倒是知道,大理寺那位年輕的狄正卿,已經(jīng)按照律法擬好了他的罪名,比如現(xiàn)在,正在朝堂上向二圣回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