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口道：“不知陛下有無到萬嶺谷?！?/br>
    皇帝此番出行的一應(yīng)行程，都是蘇大將軍安排的，朝臣們也都不知——窺探打聽圣蹤也是忌諱。媚娘也從來不刻意去問，只是皇帝說起她就聽著。

    此時便回答道：“若是路上沒有風(fēng)雨耽擱，應(yīng)當(dāng)?shù)搅?。?/br>
    圣駕離開洛陽城后，媚娘倒是比從前更忙——因皇帝不在，萬事才要更謹(jǐn)慎。有些小疏漏，皇帝在時還無妨。若是皇帝不在，鬧出什么事兒來，才顯得她這個皇后無能。

    因而直到今日，媚娘才有空歇歇，邀姜沃一起于湖上泛舟，還備好了酒饌。

    **

    這日下晌，李治到了黔州萬嶺谷。

    入谷后不久，轉(zhuǎn)過一道山彎，便見豁然開朗，疏落幾處房舍。

    且說此處的房舍圖，還是當(dāng)年李治親手交給兄長的，他自然在圖上見過萬嶺谷的樣子。

    如今卷圖成真——山明水秀，有竹林有清溪的山谷，幾處房舍恰到好處地坐落在其中。

    但真正走過去推門而入的那一刻，李治竟然有些恍惚：到底是畫卷成真，還是他自己走進(jìn)了畫中？

    大約是萬嶺谷沒有其余人居住的緣故，李治發(fā)現(xiàn)，門上連鎖條都沒有，一推就開了。

    他望著院中擺設(shè)：一株海棠樹下放著兩把躺椅，一如當(dāng)年昭陵凝英殿院中。

    方才門口的親衛(wèi)已經(jīng)與他說過了，秋高氣爽的時節(jié)，大公子都會上山。

    算時辰，差不多快要回來了。

    李治就走過去坐在其中一張竹木躺椅上，仰著頭看云。

    自從做了皇帝后，他好像也很久沒這樣看云了。

    黔州多山，在此處看云，竟然真有些像昭陵處的青山白云。

    *

    直到門扉聲響起，李治才坐起來，正好與進(jìn)門的兄長四目相對。

    一瞬間萬般滋味涌上心頭。

    李治來之前并未書信告知兄長。

    因此李承乾見到院中身影時，一瞬間是怔的，也有些訝然，但很快歸于平靜。

    李治望著兄長——在他眼里，大哥與十一年前從昭陵離開時并無變化，令他安心。

    雖說在李治眼里，兄長一切如舊，然在李承乾眼里，相隔十余年，弟弟卻是變了的。

    哪怕面容沒什么變化，但多年帝王，早已由內(nèi)而外改變了一個人。

    雖說李治就這樣簡單坐著，穿著的也是常服，但李承乾卻從他身上看到了曾經(jīng)父皇的影子……不，是帝王的影子。是在一個位置上坐久了的烙印。

    但那又如何。

    李承乾開口如舊：“雉奴?！?/br>
    聽這一聲，李治眼眶發(fā)燙，聲音微哽：“大哥?！?/br>
    *

    李治覺得，他到了萬嶺谷后，非等到大哥從山上回來，才一并去探望舅舅，實在是個正確的決定。

    因舅舅見了他后，簡直像是見了鬼。

    先是驚怔了好幾息，以至于李治都擺手讓帶來的奉御趕緊去扶脈，長孫無忌才反應(yīng)過來。

    接著便一連串發(fā)問道：“陛下怎么能離京至黔州？長安群臣可知？圣駕如何而來？這一路又是誰護(hù)衛(wèi)陛下？京中諸事如何料理？若有軍國大事，又該怎生報給陛下裁決……”

    長孫無忌越說越焦慮，神色間全然是不可置信。

    他這一串話砸下來，完全沒有給李治回答的一點空隙。

    李治甚至覺得，舅舅的病都被他刺激好了，起碼質(zhì)問起來中氣十足的……

    倒是他自己開始泛起隱隱熟悉的頭疼。

    還好，這不是曾經(jīng)永徽年間的朝堂上。李承乾很快在旁截斷：“舅舅別管這么多了，雉奴既然至此，便是一切都安排好了?！?/br>
    之后依舊坦誠而直白補了一句：“便是安排不好，舅舅也是管不了的。那何必問?！?/br>
    長孫無忌：……

    李治見舅舅被大哥噎住，沒忍住笑出了聲。

    之后輕輕咳嗽了一聲收住笑，這才問起舅舅近來覺得如何。

    長孫無忌只搖頭道：“也并不是什么大癥候，不過是人老而已?！?/br>
    李治沉默片刻：“舅舅好好養(yǎng)著?！?/br>
    之后留下奉御診脈——也留給長孫無忌平復(fù)心情的時間。

    他們兄弟二人則往外走去。

    *

    長孫無忌的屋舍在靠近后山處，出門就是園圃。

    李治望著里面葡萄架子，笑道：“這些年每每通信，我知兄長是什么也種不活的，但舅舅種的的葡萄看起來倒是鮮旺。”

    遠(yuǎn)看葳蕤綠色一片，翠亮可人。

    “不過……”李治也有些疑惑：“這時候秋日了，葡萄該成熟了吧?！?/br>
    他雖然現(xiàn)在看奏疏上的小字費勁，但視力也沒差到分不清綠色和紫色。按說現(xiàn)在葡萄架上，應(yīng)該有累累紫色葡萄串垂著才是。

    李承乾略微沉吟一二，終是誠實道：“前兩年，舅舅的葡萄養(yǎng)的還是不錯的。但從去歲冬日起，舅舅身體不好，我就偶然來幫著打理一下。今秋就沒怎么結(jié)果子?！?/br>
    李治聞言，對園圃里的葡萄苗肅然起敬：原來是從舅舅手里到了大哥手里。那還鮮旺地活著就很頑強了，倒也不能對它們要求太多。

    李承乾又道：“雖說結(jié)的少，也不是全然沒有，咱們進(jìn)去找一找吧?！笨偛荒茱襞Ю锾鎏鰜硪惶?，一枚葡萄也吃不上。

    兩人走進(jìn)園圃后，李承乾先去拿了桌上放著的一頂大的竹斗笠遞給弟弟。

    李治抬頭看了看天兒：“還好，今日太陽不曬。我不帶了?！彼勇闊?。

    李承乾直接給他扣上，然后邊系下頜處的麻繩邊道：“不為了擋日頭，是為了這葡萄架上會掉一種毛蟲，一旦落在人的皮膚上，好幾日都是刺痛的?！?/br>
    李治聞言，立刻把手也縮回了袖子里。

    兩人這才往葡萄架下走去。

    這是一片很大的葡萄架，兩人邊走邊找有無結(jié)出來的珍貴葡萄。

    片刻后，李治終于發(fā)現(xiàn)：“這有一串！”

    只是，這串葡萄跟葉片一樣是翠綠的，在葉片中若隱若現(xiàn)，幾乎融為一體。

    故而李承乾方才都沒發(fā)現(xiàn)。

    “這葡萄……好綠啊，能吃嗎？”李治伸手伸了一半，想到毛蟲，又縮回來了，只是袖手圍觀。

    還是李承乾拿出早就準(zhǔn)備好的銀剪，干脆利落就把這串罕見的葡萄剪了下來：“應(yīng)當(dāng)是品種的緣故。舅舅種了許多種葡萄苗，除了紫葡，也有綠葡。去歲我嘗著，倒是綠色的更甜?！?/br>
    李治聞言也想起宮中的貢品葡萄，就伸手摘了一枚，隨意擦了擦就放到口中。

    咬破葡萄皮的那一瞬，李治見到兄長時，那眼眶發(fā)燙卻最終忍住了的眼淚，‘嘩’就下來了。

    直接酸哭。

    畢竟李治打小吃的所有果子，全都是宮人精挑細(xì)選過的。他這輩子就沒吃到過，也根本想象不出，世界上會有這么酸，這么澀的果子。

    他覺得自己被這葡萄深深傷害到了，這是葡萄嗎？這簡直是刺客啊！

    李承乾原本也摘了一枚，但見弟弟吃完哭了起來，他又默默放下了。

    他覺得……雉奴應(yīng)當(dāng)不是被好吃哭了的。

    黃昏落日，灑向園圃中，為片片綠葉，鍍上一層金光。

    **

    洛陽九洲湖上。

    媚娘與姜沃也在看落日余暉，便灑湖面，波光粼粼如一湖碎金。

    “上次咱們一起看落日，還是幾年前。”

    姜沃點頭：“是，那時jiejie剛剛封后，還未行冊封禮。”她們一起出宮去大慈恩寺為文德皇后祈福，之后的半日在東西市走了一日。

    直到黃昏時分回宮，去太極宮的承天樓上，一同敲了暮鼓。

    那日她們還說起了——

    “權(quán)勢像是一層層夢境，墜入的越深，就越難醒過來。故而人被權(quán)勢所迷時，往往會做出一些旁人看來荒唐，但自己并不覺得的事情?！?/br>
    媚娘望著落日余暉，語氣和眼睛一樣冷靜：“弘兒在長安監(jiān)國已有小半年。朝臣中已有人覺得，太子既然能夠監(jiān)國，皇后便該還政于太子?！?/br>
    雖說還沒有人明著上書向皇帝諫言此事，但長安城的消息，媚娘自有法子知道。

    “但我是不會上還政奏疏的。弘兒如今還沒法接過朝堂事。”

    媚娘轉(zhuǎn)頭看著姜沃。

    她們說過做對方的錨點，免于迷失在權(quán)力里。故而媚娘哪怕覺得自己做的是對的，還是想聽聽姜沃的想法。

    “你覺得，我是被掌政的權(quán)力所迷嗎？”

    姜沃搖頭道：“不，這封奏疏，jiejie是不能上的?！?/br>
    “不是jiejie在權(quán)勢中看不清，是他們看不清——皇后如何能還政于太子？要還，也只能還于皇帝！”

    媚娘笑了。

    是啊，權(quán)力一換手，把有些臣子給晃迷糊了。

    他們覺得是在要求皇后歸政于漸漸年長的太子，自覺這是天經(jīng)地義。

    但其實，他們要求的，還是把皇后手里的，屬于皇帝的皇權(quán)交給太子。

    皇權(quán)，皇帝可以給，但旁人不能要。

    甚至不是太子有沒有能力理政的事兒——古往今來，多少太子已經(jīng)足夠出色能夠治理國家，但皇帝也不放權(quán)的？

    媚娘和姜沃看得明白，但許多朝臣未必看得明白?；蛘哒f是揣著明白裝糊涂，畢竟太子年幼，性情又是真的溫厚，若是他接過政事，朝上一切蕭規(guī)曹隨，皇后退居后宮，朝臣們的日子會更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