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仇野認真地點點頭。

    蓮姨的冷笑變成獰笑，“還真是個屁都不懂的小孩子。”

    她拽住小仇野的胳膊拼命往外拖。

    小仇野畢竟只有六歲，而蓮姨則是個已近而立之年的大人。

    蓮姨拖得很輕松，因為小仇野一點都沒有掙扎，甚至為了讓她拖得不那么累，兩條小腿還跑動起來。

    孩子的眼睛依舊黑白分明，靜靜地看著這個，幾乎快要發(fā)瘋的女人。

    很快，小仇野就被蓮姨拖著，丟到樓外去。

    “滾，滾出去，有多遠滾多遠！”

    小仇野踉蹌著從地上爬起來，漆黑的眼里滿是不解和委屈。

    他靜靜地望著蓮姨，像是在問，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夠好。

    蓮姨整齊的妝發(fā)如今已然散亂，風(fēng)一吹，亂發(fā)便遮住她的眼睛，教人看不清神情。

    見倒下的孩子又站起，邁著小短腿似乎還想往樓里走，蓮姨直接將手里的長條凳朝孩子砸過去，“我不是讓你滾么？要是再敢進來，打斷你的腿！”

    蓮姨說完邊轉(zhuǎn)身離去，順便讓龜奴關(guān)好宜春樓的偏門。

    砰——

    偏門重重關(guān)上，小仇野呆呆地站在門前，看了許久許久。

    長條凳正好砸在孩子的額頭上，凳角尖銳，他只覺得腦袋一陣眩暈，然后溫?zé)岬难沩樦橆a流下。他用衣袖去擦，結(jié)果糊了自己滿臉血。

    很痛，很暈，很不解，很委屈，可他既不哭也不鬧，只是安安靜靜地轉(zhuǎn)身離去。

    看看天，要下雨了。

    得找個地方躲雨。

    這是清明時節(jié)的雨，一下就是三日。

    身上有傷，又淋了雨，小仇野開始發(fā)燒了，渾身燙得幾乎要把雨水燒開。他瑟縮在被淋濕的稻草堆中，饑腸轆轆。

    可能會死掉吧。被燒得迷迷糊糊的小仇野在心里想。

    但很快，他就打消掉這個念頭。他還想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從哪里來，之前發(fā)生過什么，所以，他絕對不會向這一兩滴雨水屈服。

    他睜開眼，掙扎著想要站起來，卻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停在他面前。

    “你是誰？”孩子小聲問道。

    “我叫仇漫天，觀察你很久了?！背鹇煺f著遞來一個饅頭。

    這個饅頭看上去實在算不上好吃，又冷又硬又干。

    但小仇野餓得太久，別說饅頭了，連樹皮都能吃下去。所以冷饅頭就這雨水也不是難以下咽。

    可他因為餓得太久，又吃得太快，很快就開始腹痛。盡管如此，他還是捂著肚子小聲說了聲，“謝謝?！?/br>
    仇漫天又遞過來一個饅頭，只不過這個饅頭不是又冷又硬的饅頭，而是又香又軟的饅頭，看上去才剛出籠。

    這個高大的男人站在油紙傘下，看不清臉上的表情。只能聽見他的聲音在問：“想不想跟我走？”

    小仇野抿唇道：“你會讓我滾么？”

    他覺得人都變得太快了，前一刻還像菩薩一樣對你好，下一刻就會變得比虎豹還殘忍。

    仇漫天笑道：“當(dāng)然不會，我倒還擔(dān)心你肯不肯念著我的恩情留下?！?/br>
    小仇野想了想，“我會留下來報答你的，我說到做到。”

    仇漫天笑得更開心了，“好?！?/br>
    他大概在半月前發(fā)現(xiàn)了這個孩子，但他沒有在第一時間久將這孩子帶走，他得再觀察一段時間，看看這個孩子，到底有沒有資格做睚眥閣的刀。

    彼時睚眥閣已經(jīng)有很多位殺手，但這些殺手都僅僅只是殺手而已，不能被稱作真正的刀。

    真正的刀，需要從小開始培養(yǎng)。

    刀的眼睛不能荒yin，不能諂媚，不能畏縮，更不能陰邪毒辣，這個孩子眼里沒有這些東西。

    盡管流落街頭，那雙黑白分明的眼里也并沒有變得陰毒或者畏縮，只是始終如一地誠懇堅定，這難能可貴。

    但還有一種東西，需要他幫這個孩子殺掉。

    ——仁慈。

    太過善良有時候并不是件好事，特別是對一把刀來說。除了平靜和冷漠，刀的眼里什么都不能有。

    --

    小仇野又重新被洗干凈，來到了一個人很多的地方。

    他被六個人團團圍住，六雙眼睛同時盯著他看。

    一個頭上滿是刨花水香氣的阿姊走過來，捏住他的兩邊臉，毫不客氣地又搓又揉，“好漂亮的娃娃，你叫什么名字？”

    “仇野?！毙〕鹨罢f。

    名字是仇漫天起的，他說，既然是在荒郊野嶺撿到的你，那就叫你仇野吧。

    “我叫花無葉?！鳖^上滿是刨花水香氣的阿姊笑道，“以后就是你的五jiejie?！?/br>
    小仇野點點頭，表示自己記下了。

    花無葉見他乖巧，又捏了捏他的臉，邊捏邊笑，“你這娃娃，真是倒霉透頂，居然被那王八蛋選到這里來了?！?/br>
    “王八蛋？你是說師父么？”小仇野被捏著臉，有些口齒不清，加上年紀(jì)太小，聲音奶聲奶氣。

    “不是他還能是誰？”花無葉挑眉道。

    只聽小仇野接著稚氣地疑惑道：“師父是好人呀?！?/br>
    “好人？”花無葉笑起來，捏了捏旁邊人的耳垂，“小六子，你聽到?jīng)]，新來的小娃娃說閣主是好人??！”

    六個人一同笑起來，小仇野歪著腦袋，十分疑惑他們?yōu)槭裁炊夹Φ眠@么開心。

    幾日后，小仇野從仇漫天那里得到一把匕首。

    仇漫天指著一把三尺長刀雁翎刀說：“等你把匕首用好了，就可以去用那把刀?！?/br>
    小仇野并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只是安安靜靜地點點頭。

    自有記憶以來，他第一次過能吃飽穿暖，有屋頂遮風(fēng)擋雨的日子。因此他格外珍惜，每日的訓(xùn)練也越發(fā)認真賣力。

    他被關(guān)在一個小屋子里，窗戶和門都關(guān)得很嚴(yán)實，屋里只有昏暗的光。

    師父說：“屋里有七八個木頭做的人偶，你在黑暗里練習(xí)用匕首刺他們，等人偶的頭全都被刺掉，你就可以出來了。”

    在昏暗的光線中想要看清東西并不容易，小仇野的匕首刺空好幾次才能刺到。

    但他很快就適應(yīng)了，一刀刺肩膀，一刀刺脖子，一刀刺心臟……

    他一刀一刀地揮舞著，即使后背被汗浸濕也沒覺得累。

    等他終于能從房里出去的時候，孩子剛養(yǎng)出的rou嘟嘟的小臉瘦了整整一圈。

    之后，小仇野便接到了成為殺手后的第一個任務(wù)。

    第51章 雨停

    六歲的孩子對殺人并沒有具體的概念， 他們總是那么天真，那么善良，又那么殘忍。

    在開始執(zhí)行第一次任務(wù)之前， 小仇野按照要求三天沒吃飯， 換上破破爛爛的衣裳，又在泥地里滾了好幾圈，總算把自己重新變成一個可憐兮兮的小乞丐。

    要演好一個小乞丐對小仇野來說其實很容易，因為之前很長一段時間里， 他過的就是這種日子。

    他這回要殺的人姓陳， 是康安織布坊的老板， 大家都稱呼她為陳大娘。

    小仇野站在陳家門外，按照指示叩門。

    來開門的是個頭發(fā)花白，體型偏瘦的大娘， 她頭上戴著藍色頭巾， 笑起來的樣子十分和藹。

    “來的怎么是個孩子？”陳大娘看著小仇野， 喃喃自語。

    小仇野不知陳大娘為何會這樣說，他只好按照師父所說的，裝作可憐的模樣說：“姥姥， 我已經(jīng)很久沒吃過飯了，能不能……”

    他的話還未說完， 陳大娘便笑道：“進來罷！家里剛好多煮了很多飯?！?/br>
    進展得太過順利，小仇野呆呆地眨眨眼。畢竟若是這個法子行不通，他還有十多個備用的進屋計劃。

    “孩子，好喝么？”陳大娘略微粗糙的手在小仇野的小腦袋上輕輕揉了揉。

    這是一碗蓮藕排骨湯，小仇野的整張臉都快埋進碗里了， 他點頭的時候，連著碗也在一起動。

    陳大娘笑起來， “我也有個像你一樣大的孫兒，只是不常能見到他。”

    “為什么？他不見了？我?guī)湍闳フ宜?。”小仇野天真地問?/br>
    陳大娘笑得更加開心，她笑起來的時候牙齒會漏風(fēng)，“你幫我去他？你到底是做什么來了？”

    “我……”小仇野抿了抿唇，沒說話。

    陳大娘跟小仇野說了好多話，她談起她正在做官的兒子，兒子跟她的想法很不一樣，他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說過話。

    她又談起年輕時的事。她說自己年輕時是個美人，方圓十里的小伙兒都喜歡過她，不過她一心撲在了自己的織布坊上，雖然二十幾歲都沒嫁出去，但看著織布坊逐漸壯大，她一點都不后悔自己所做出的選擇……

    她像是個知道自己即將壽終正寢的老人，是以，把小仇野當(dāng)做后輩，絮絮叨叨說了許多事。

    孩子黑白分明的眼睛亮晶晶的，認真地聽著她說話。

    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認真聽過她嘮叨了。

    陳大娘憐愛地摸了摸孩子的頭發(fā)，感嘆道：“明明是個好孩子，怎么……”

    后半句話被她咬碎了咽進肚子里。

    月出，夜?jié)狻?/br>
    陳大娘躺在床上已然入睡。

    仇野也被陳大娘留在了家里，此時，他手里正拿著把匕首，幽靈一般地站在陳大娘床前。

    他握匕首的手一點都沒顫抖，但他的心卻在搖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