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里的床也舒服，又大又軟，寧熙薄被往身上一裹，很快就睡著了。

    迷迷糊糊間，她做了個奇怪的夢，夢里沒有畫面，只有一段不成調(diào)子的調(diào)子。這段調(diào)子聽著有些熟悉，但寧熙想不起來自己在哪里聽過。

    調(diào)子不斷重復，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最后如琵琶斷弦，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寧熙被這聲音驚醒，她渾身冷汗從床上坐起時，看到一道黑影。

    正要張口驚呼之際，一只手卻忽然過來捂住她的嘴，她趁機一口咬上那只手的虎口處，耳邊傳來一聲熟悉的悶哼。

    “是我?！?/br>
    寧熙眨了眨眼睛，扭頭一看，正好對上少年清冷的眉眼。窗外透進來的月光照在少年眉眼上，顯得他的眉毛更黑，眼眸更亮。

    等寧熙反應過來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整個人已經(jīng)被仇野圈在懷里了。

    她滿懷歉意地松口，用衣袖去擦留在少年虎口上的水漬。她之前其實沒仔細留意過少年的手，現(xiàn)在一比才知道，竟然比她的大那么多。骨節(jié)分明的手在微暗的月光下，顯出冷白的膚色。

    仇野躲過寧熙望向她的視線，扭頭警惕地朝窗外看去。察覺到仇野的動作，寧熙也抬眼望向窗外。

    只見紙窗外一道黑影在門前左右晃了晃，而這時，仇野的手已經(jīng)摸向了他腰間的刀。

    少年的嘴唇閉得很緊，就像他握刀的手一樣緊。那柄雁翎刀似是弦上之箭，馬上就要出鞘。

    氣氛開始變得焦灼，寧熙聽到自己的心臟在亂跳。

    幸好，黑影只是在門外晃了一圈，似乎是察覺到門內(nèi)濃烈的殺氣，所以并沒有破門而入。

    等確定黑影已經(jīng)離開后，寧熙才小聲問：“那黑影是什么？”

    仇野搖搖頭表示自己不知道。

    他發(fā)現(xiàn)自己離寧熙實在太近了，已經(jīng)完全將寧熙圈在了自己懷里。寧熙抬頭問他話的時候，如蘭般氣息吐在他的唇上，就像是在親吻。

    喉嚨有些發(fā)干，為了不讓它繼續(xù)干下去，仇野只能讓喉結(jié)上下滾了滾。

    他松開環(huán)住寧熙的胳膊，跟寧熙拉開一段距離。

    “孔雀山莊里有古怪?！鄙倌甑穆曇袈犐先ヒ琅f很冷靜，仿若只是在分析山莊的情況。

    “什么古怪？是那個黑影么？”寧熙問。

    “說不上來，估計還得再觀察幾天?！?/br>
    “你說，那黑影會不會是折花仙？歐陽大俠召集江湖俠客對付折花仙，那折花仙肯定也會聽到風聲，然后埋伏在孔雀山莊里?！?/br>
    “有可能?！?/br>
    “聽說折花仙光找漂亮的人下手?！睂幬跽f。

    仇野望向少女，停頓半晌。

    窗外的月是滿月，清輝從雕花紙窗外透進，將少女光潔的半張臉照亮。

    她在半明半暗的月光中，美如洛水之神。

    少年移開目光，聲音有些啞，“別擔心，我不會讓你出事?！?/br>
    聽出少年是什么意思，寧熙雙頰瞬間染上一層紅暈。

    “我不是自夸的意思，雖然我是有那么點點點……好看?！彼吔忉屵叡葎?。

    “嗯?！背鹨皯?，聽上去沒什么情緒。

    “我也不會讓你出事的?！睂幬跖呐男馗?。

    “你要保護我？”仇野揚眉望向她，清冷的眸中似有笑意。

    “是啊?！睂幬踵僮斓溃骸澳憧蓜e瞧不起人，我雖然不會武功，力氣也不大，但我也不算一無是處吧。至少我一張嘴還挺能說的，要是有人敢編排你，我就會幫你罵回去?！?/br>
    仇野忍俊不禁，“好，你保護我?！?/br>
    “在江湖上這叫什么來著？”寧熙撓撓頭，“對，生死之交！我們這就叫做，生死之交！”

    好一個生死之交。

    少女的頭發(fā)又蓬松又柔軟，讓人忍不住想揉一揉。

    這個想法上一刻才剛從仇野腦袋里冒出，下一刻，仇野的手就已經(jīng)放在寧熙的頭頂上輕輕揉了揉。

    寧熙怔怔地凝望著他，方才還吵吵嚷嚷的小喜鵲現(xiàn)在卻一聲都不吭。

    仇野吞了吞唾沫，表面卻還是一副風平浪靜的模樣，他將手收回，一本正經(jīng)道：“我方才給你傳授了一道心法，能讓你睡得更安心?！?/br>
    “哦，原來是心法?！睂幬跻踩嗔巳喾讲懦鹨叭噙^的地方，有些疑惑道，“心法只需要揉揉腦袋就能傳授？”

    “嗯?！?/br>
    “好玄幻哦。”

    “嗯?！?/br>
    驚險過后，困意來襲，寧熙打了個哈欠，“那我睡了？”

    “嗯，睡吧?！?/br>
    “那仇野你呢？”

    “我也留在這里。”仇野指了指房梁，他輕輕一躍，便輕盈地飛了上去。

    寧熙想起之前對付中原六怪的時候，也是他們在一個房間，她睡床，仇野睡房梁。

    她將薄被拉上來蒙住頭，等里面的空氣變得稀薄后，再把頭露出來。心口撲撲地跳著，少女的眼睛在暗淡的光線里顯得更加明亮。

    她側(cè)過身，望向房梁上隱匿在黑暗中的身影，“仇野，你在關(guān)心我對不對？你擔心折花仙會趁你不在搞偷襲?！?/br>
    可是沒有回應。

    “仇野？”

    寧熙又叫了一聲，還是沒有回應。

    “睡著了么？”寧熙翻身平躺著，望向床帳喃喃自語，“你今天睡得好沉，都叫不醒，一定是累著了?！?/br>
    眼皮緩緩變沉，思緒變得模糊，寧熙沉沉睡去。

    此番來孔雀山莊的人多，聚眾通宵飲酒作樂是少不了的。山莊各處都掛著五顏六色的燈籠，整個山莊熱鬧得像是鍋熱氣騰騰的米粥。

    只有這間房靜悄悄的，起伏著的不是鬧哄哄的行酒令，而是均勻的呼吸聲。

    仇野還沒睡，他凝望著外邊絢爛的燈火，咬開酒囊，飲了一口烈酒。

    少年秀氣的眉毛微微蹙起，眉心間似有一團化不開的冰雪。

    第37章 荔枝

    孔雀山莊歐陽虹歐陽大俠的聲望名震五湖四海， 連本地的江南巡撫都要對其禮讓三分。只要你身入江湖，就一定會聽過歐陽大俠的鼎鼎大名。

    今日晴空萬里，朗朗乾坤下， 最適合以武會友。

    歐陽虹身著錦袍站在擂臺中央， 拱手朝坐在擂臺周圍的賓客笑道：“感謝各位肯賞臉來我孔雀山莊一聚，現(xiàn)在，我宣布折花大會正式開始?！?/br>
    周圍瞬間掌聲雷動，寧熙被這氣氛鼓舞， 也激動地拍著兩只手。

    折花大會是為了振奮江湖俠義之士合力捉拿折花仙的信心而舉辦的比武大會， 江湖各地的武學大師匯聚一堂， 正所謂是南拳見北腿，東劍遇西刀，主打一個和諧交流。

    等眾人都熟絡(luò)后， 捉拿起折花仙也就事半功倍了。

    寧熙在宅子里被關(guān)得太久， 喜歡人多， 喜歡熱鬧，一時間連閨閣小姐出門絕不東張西望的禮儀也忘了，一邊拍手， 一邊左顧右盼。

    少女明媚的眼眸滴溜溜地轉(zhuǎn)，好像要迫不及待地將所有景色收入眼中。

    她看向擂臺中央的歐陽虹。

    歐陽虹時年四十有三， 留著短髯，雙目依舊炯炯有神，遠遠看過去，能擔得上氣宇軒昂四字。

    年少時的意氣風發(fā)如今深深地被關(guān)在這具已至中年，成熟穩(wěn)重的身體里， 現(xiàn)在的歐陽虹往地上跺兩腳，整個江南就得震三震。

    說起歐陽大俠的事跡， 那是三天三夜都說不完。

    早在二十幾年前，當那個初出茅廬的少年對著眾人說出“我將來一定會名震天下”這句話時沒有一個人相信他，而現(xiàn)在，當初那個青澀的少年長出胡須，站在擂臺中央，已然成了江湖里舉足輕重的大人物。

    高朋滿座，曲水流觴，歐陽虹在眾人的擁護下，于擂臺周圍最高處落座。

    “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寧熙一邊喃喃自語，一邊在隨身攜帶的小冊子上寫下這么一句詩。

    她手拿著小冊子在仇野眼前揚了揚，信心滿滿道：“等我寫完這本游記，或許也會名揚天下，就像徐霞客那樣。你知道徐霞客嗎？”

    “嗯。”少年的聲音依舊平靜而冷淡，好像周圍的熱鬧都跟他沒什么關(guān)系。

    不管是流芳百世還是遺臭萬年，亦或是默默無聞，對仇野來說都無所謂。

    他不過是把冰冷的刀而已，既然要做刀，就不能有人的感情。愛欲，嫉妒，歡喜，悲怯，怨恨，都不能有。

    曾經(jīng)他花了很長的時間才讓自己從人變成刀，這其中的艱難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現(xiàn)在，有種強烈的感情正在把他從刀變回人，這滋味比從人變成刀還要難熬。又酸又甜，又苦又愁，他想要逃離，卻又舍棄不掉。怕是走火入魔，瘋了。

    “徐霞客就是江南人，他二十二歲的時候放棄科舉，然后東游閩海，西登華山，北游燕晉，南行兩廣……”寧熙開始絮絮叨叨地介紹起來，“但我十五歲就出來闖蕩了，光這一點，還是能跟他比一比的?！?/br>
    仇野聽著，時不時點點頭表示自己有在聽。

    少年骨節(jié)分明的手在剝荔枝。孔雀山莊里有一大片荔枝林，這個時令荔枝剛剛成熟，從樹枝上摘下來，新鮮得要命。殼一剝，便露出珍珠般圓潤，晶瑩剔透的果rou。

    清甜的汁水站在少年的指尖上，再順著指尖往下滑，于手掌邊緣匯聚，然后滴落。

    仇野把剝好的荔枝都放在一個琉璃碗里，往旁邊推過去，“解解渴吧，寧霞客?！?/br>
    寧熙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話是說得有些多了，嗓子干得快要冒煙，她拿起一顆剝好的荔枝放進嘴里，清甜的汁水在口中爆開，順著干涸的喉嚨滑下，頓時渾身神清氣爽。若她還在上京，絕對吃不到這么新鮮的荔枝。

    “謝謝荔枝使送來的荔枝！”少女皺著鼻子沖旁邊的人笑。

    仇野避開目光，在裝荔枝的琉璃碗旁邊又放了個的小盤子，淡淡道：“這個用來吐核?！?/br>
    這孔雀山莊的種的荔枝樹也不知是什么品種，rou厚核小，核才瓜子仁大小。

    此番來孔雀山莊的人實在很多，寧熙已經(jīng)看到兩個熟人了。

    一個是之前在上京茶館看到的說書先生，估計這說書先生回上京后，又會把所見所聞說與老板娘聽吧。

    另一個則是前幾日在賭場見過的陸公子。

    陸公子今日依舊身著月白道袍，頭戴玄色巾帽，手搖折扇，只不過左耳上別的不再是牡丹，而是孔雀山莊里盛開的粉色薔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