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這些年沒人管我，不然，那老不死還要責(zé)我舉止不端。"

    沈元州仍盯著她，伸手拿了茶碗在薛凌面前晃過，這才收了目光，含笑道：“什么老不死。”

    薛凌特看著他手，尋常道：“我小的時候，城里來了個老不死，說是我爹的老師，一并來教教我，駕子大的很，張口閉口說他教過幾朝先帝?！?/br>
    她指了指沈元州手：“我看出來了，你這確是拿刀的架勢，怎么用到了拿茶上頭，給人看見，有輕狂不敬之嫌?！?/br>
    沈元州跟著翻了翻手腕道：“往年沒看，拿慣了刀兵，拿別的也習(xí)慣握緊點(diǎn)。你說不敬，還真是。”

    說罷擱了碗，道是“別處還有的忙”，要與薛凌請別。薛凌笑道：“這是你的地方，我不過寄居幾天，哪里用的上請別。”

    沈元州笑道：“那我便去了，你晚上還是小心些，不可離的太近。”

    薛凌稱好，他方轉(zhuǎn)身往外，行出一段距離，稍稍回了頭，看見薛凌舉著茶碗看的專注，似特意在研究手指怎么拿。

    他記得薛凌身旁隨時有人跟著，忙回正腦袋走出院外，有些念頭，并不強(qiáng)烈，但又揮之不去。

    薛凌握著杯子不敢放，直到薛暝輕說了句“人走遠(yuǎn)了”，她才霎時將碗丟在桌上，反手摸到后背，只覺里衣濕透一片沁涼。

    薛暝已然忘了這茬，道：“怎么了。”

    “他認(rèn)得我，我們不能久呆了?！?/br>
    “何以見得？”

    “手。”薛凌伸出右手，搖了兩搖，道：“手，是我忘了，上次與他撞到，我去李敬思處，見著他，說過手的事?！?/br>
    她又抄起那茶碗，拿與薛暝看，道：“瞧見了嗎，剛才他說的那番話，是我當(dāng)時說與他的?！?/br>
    薛暝想了想，記起些來，只說當(dāng)時還奇怪，平白無故薛凌說這些做什么。事后和沈元州再無交集，誰還能記得這個來，倒是沈元州記這么清楚真是怪哉。

    可人哪有憑一只手就確定身份的，雖要提防些，倒也不必太過緊張，薛暝道：“可能只是說來有趣，他聽著好玩，恰好記著了。”

    “不是……不是?！毖α钄[手道：“他一定是有什么地方懷疑我，怪我……習(xí)慣了?！?/br>
    若非刻意，拿慣兵刃的人確實(shí)是會抓握茶碗，壞就壞在這個“若非刻意”上，蘇府幾年，來往各處都要恭恭敬敬，拇指高舉要不得，蘇姈如多次提點(diǎn)，她硬是將拿碗的習(xí)慣改了來。

    回壑園后自在，也再沒改回去，當(dāng)天在李敬思處遇著沈元州一時露怯，找不著別的話由，隨口扯了句，誰能想他一直記到今天。

    她想剛才應(yīng)對該無破綻，但沈元州肯定是起了疑心，后頭拖不得，不然，以那人往日行事手段，就算不殺了這一行人，也會盡早調(diào)離，絕不會給自己下手的機(jī)會。

    她甚至不敢在此處再多議事，拿了牌子道：“走，出去說，今夜都在外頭，別回來?！?/br>
    薛暝應(yīng)聲，跟著一并往了屋里取水囊干糧等物。妥當(dāng)之后，見薛凌在門口遲疑，薛暝問，她道是“早上唐澗過來，說要有人跟著我們一起去才行，那會沈元州卻沒刻意提起，這還要不要人跟啊。”

    薛暝想了想，不知如何抉擇，又聽她道：“算了，還是去叫個人，省了沈元州疑心更重?！?/br>
    她將牌子遞與薛暝道：“伱帶人去城門口處等我，我往校兵處喊個人?！?/br>
    薛暝不想她獨(dú)身去，接了牌子道：“只為穩(wěn)妥故，怎么還要跑那么遠(yuǎn)，隨意找個人就是。”

    薛凌指了指校場方向，笑道：“不好，我曾應(yīng)過人家，不好出爾反爾。”

    說罷先下了臺階自己往外頭去，薛暝拿著牌子嘆了聲氣去喊周遂等人往拴馬處，霍知湊到近處，輕道：“你當(dāng)真就不再勸勸，我也知道明日她多半不會死，但是人總要考慮長遠(yuǎn)些，為什么要給以后使個絆子在那，這事兒輪都輪不到身上，非要搶著去?！?/br>
    薛暝手上套馬沒停，道：“你們都沒想過她現(xiàn)在如何，說什么以后如何。我只是她下人，你別替我逾越本分?！?/br>
    霍知還要說話，薛暝將馬繩交與他道：“你去就去，去就走，不去自個兒回?！?/br>
    他嘆氣接了繩子，翻身坐于馬上，跟著薛暝行馬到了城門口。薛凌來的也快，身后是熟面孔，原她去找的，是前日跟著運(yùn)糧的那個吳棟，另一人也是，只底下營兵，沒問過名字。

    薛暝無甚想法，下馬與守門的遞了令牌，提點(diǎn)著開門，這樣薛凌就不必下馬?；糁质且粋€嘆氣，若想博取沈元州信任，就該讓他貼身的人來，特去校場找個百夫長，百無一利，反有欲蓋彌彰之嫌。

    只這會人都來了，勸也勸不得。守城的卒子得令，以一根實(shí)心澆鐵鑄的棍子在軸承處旋開條門縫，特交代道：“天黑到五更這段時間，是誰來也不開的，你們回來也不行?！?/br>
    薛暝收了牌子，薛凌已一馬當(dāng)先出了門，因門縫狹窄，眾人只能一一通過，再追出去，瞧見前頭跑出老遠(yuǎn)。

    直跑了半刻功夫，薛凌方勒馬，指點(diǎn)眾人道：“并無旁事，今晚主要是往城北方向來回看看，若有胡人兵馬異動，及時相報?！?/br>
    又問薛暝：“信煙都帶了嗎？”

    薛暝點(diǎn)頭，薛凌指了指空中，道：“晚上信煙不好辨認(rèn)，一次多放幾根?！庇洲D(zhuǎn)臉與周遂道：“兵分兩路，你帶人走東，我們走西，合圍查探，若無意外，明早四更半，在此匯合?！?/br>
    周遂稱是，回頭喊了幾個人要走，薛凌與那營兵道：“你隨他們?nèi)グ桑跎险f要城中人跟著，可能是怕我們初來原上迷了方向?！?/br>
    那人只是微末卒兵，能被點(diǎn)名來是與吳棟相熟，聽得吩咐忙答了“得令”，隨即跟了周遂去。

    此處剩下的除了吳棟都是熟人，薛凌揚(yáng)手令了馬往前走，一邊道：“咱們也走吧，自在些，就當(dāng)出來跑馬。”

    霍知與薛暝二人不曉吳棟如何，皆只應(yīng)了聲是，那頭薛凌鎮(zhèn)定問起：“前日見吳大哥馬上功夫甚好，是什么時候入的行伍。”

    吳棟似有些不自在，身子坐的筆直，道：“不是……我家祖上七八口都是役卒，騎馬是……要學(xué)的，幾年前，打過，去年，也打過仗，所以就……”

    “原來如此，怪不得。”薛凌笑答了話。

    役卒就是在冊不在位的兵卒，無詔則作尋常人，該務(wù)農(nóng)的務(wù)農(nóng)，該放馬的放馬，朝廷不用給餉銀，但役卒可免賦稅。

    戰(zhàn)事一起，役卒有一個算一個即刻歸營，不像尋常平民還講究個抽丁之?dāng)?shù)。而役卒的名額，基本也是一代代傳下來，父死子繼，兄亡弟替。

    既然知道多半要跟人拼個你死我活，所以卒役大多會學(xué)兩手防身本事。太平年間，地方官年年點(diǎn)冊也會講卒役拉出來訓(xùn)個十天半月，識文斷字也是有的。

    這樣的人，未必全當(dāng)?shù)冒俜蜷L，但當(dāng)個百夫長，顯不是什么稀奇事。

    她作閑話：“去年，是個什么年。”

    “去年是霍將軍在此?！?/br>
    “哦。”薛凌了然。去年戰(zhàn)事，沒過寧城。如果吳棟也被征召，就是說他祖籍在此處，至少在三城之內(nèi)。

    幾人默默跑出一陣，差不多過了寧城北門線，薛凌遙遙一指，道：“稍后咱們還是要分開些，馬匹多了，帶起的塵沙大，人倒是看不見，但胡人訓(xùn)鷹，他們會根據(jù)鷹的反應(yīng)來推斷四周是否有人?！?/br>
    各人稱是，吳棟道：“你……不是外地來的嗎，怎么這么了解胡人。”

    薛凌笑笑回頭，道：“是也不是，我以前也打過仗?！?/br>
    吳棟霎時熱烈，道：“你也是役卒？”

    薛凌搖頭，他又垂頭去，落寞道：“謝你點(diǎn)我，我還以為當(dāng)天是句隨口話?！?/br>
    “何以是句隨口？”

    “除非立大功，不然上頭人哪記得底下是誰？”

    “你入營數(shù)次，沒立功嗎？”

    “活下來就不易，說什么立功?！眳菞澇吨R，往薛凌近處走了些，道：“這幾年，打仗都是守城，守住了，是上頭的功，守不住，是底下的過，怎么會有功呢?！?/br>
    薛凌撩手往前方，道：“這話聽起來，你不服啊?！?/br>
    吳棟咬牙一陣，粗聲道：“我是不服，為什么王侯將相相爭，就要底下人流血賣命?！?/br>
    薛凌回頭笑道：“什么王侯將相，胡人就在眼前，你保的是江山社稷，怎么扯到王侯將相身上，你這話怎么跟我說，就不怕我回去報與沈元州，治你個擾亂軍心之罪。”

    “放屁?！眳菞澟溃?我保的誰家江山，又是哪個的社稷，為何我應(yīng)了三四次召，人人只往后退，不肯出城相抗。

    為什么我免的是朝廷賦稅，今要在一個反賊手底下忍氣吞聲。

    你不會告發(fā)我，我看出來了，你跟他們不一樣。"

    薛凌按著手腕，挑眉道：“是嗎？有什么不一樣。”

    “你給我銀子，還記得答應(yīng)我的事，我打了那么多次帳，根本沒人記得我是誰。”

    她指了指空曠處，道：“好了，咱們還是趕緊分開，但又不要離的太遠(yuǎn)，馬不要跑太快，不要孤身一人涉險，遇到事就丟信煙。”

    她看吳棟，笑道：“我是無所謂死不死人的，但無論如何，我把你喊出來，你不要死在我面前。胡人馬快而且極善套馬，一旦被發(fā)現(xiàn)了，他們定能追上你?！?/br>
    她喊霍知：“你跟我走?！?/br>
    霍知一愣，看了薛暝一眼才道：“我？”

    薛凌揚(yáng)頭道：“走?！?/br>
    薛暝想是她要與霍知議事，反正也隔不遠(yuǎn)，就算了，吳棟卻道：“我跟你走?！?/br>
    薛暝氣道：“走什么走，你跟我走。”吳棟左右看看二人，大抵薛暝說話也算管用，只能作罷。

    薛凌笑笑掉了馬頭，霍知忙隨其后，幾步之后薛凌便將下午“茶碗”的事說起，另道："鐵定是不能呆了，我是沒怕過誰的，但沈元州那蠢狗坐那，真是汗?jié)窳宋乙槐?，就怕被他發(fā)現(xiàn)了，我死無所謂，連累你們?nèi)芍?/br>
    躺著也算不錯了，好歹是個全的，就怕躺都沒得躺，手腳都不知道怎么堆。"

    霍知聽得一口涼氣直往腦門竄，愁道：“怎么喝個水還能鬧出事來?！?/br>
    “誰知道他，這種須臾爛事兒也記得。”她輕甩著馬鞭，反沒了苦惱，至少話已說明，再有死活，怨不得自個兒瞞著。

    霍知想了一陣，道：“那如此說來，是越快越好?！?/br>
    薛凌道："可不就是越快越好，所以我才說，明日去殺了拓跋銑最好。只要明天我動手，胡人一定會攻城，沈元州現(xiàn)在不是將，不可能死在這，又不能直接領(lǐng)人撤，撐不過三五日他就要帶著親信往別處調(diào)兵求援。

    咱們在路上動手就行，別說一對一，就算一對二，我也不怵他。何況人死在路上，就是死無對證，只說胡人察覺，圍了過來，你我僥幸逃出去，這不是就妥了么。"

    霍知又無奈，重復(fù)道：“真有此易事固然好，但你明知道……行來艱難……”

    薛凌揚(yáng)鞭止?。骸拔乙矝]做過幾樁易事，不差這一件，倒是你那頭，找人找的怎么樣。”

    “還沒有消息傳回來。”

    “城中各處戒嚴(yán)，如何傳消息？”

    “我與霍曉議定，如果找到了人，就找個馬夫進(jìn)城。這節(jié)骨眼兒上，戰(zhàn)馬要緊，肯定缺能治馬養(yǎng)馬的?！?/br>
    薛凌點(diǎn)頭，這法子沒什么風(fēng)險，找人也確實(shí)困難，如果……她緊了緊手腕，笑道："如果我明日殺了拓跋，找不找的到，也沒那么重要了。

    我們有藥，見血封喉，未必不成，你不是說，何妨試手？"

    霍知嘆氣，許久也豁開了般：“何妨試手?！庇值溃骸爸皇?，我當(dāng)真不明白，他何必冒這么大險誘你，雖然說是可圖以后，只是……太冒險了些。”

    “他想殺了我啊，他想殺了薛凌，他想讓底下人都知道，他殺了薛弋寒兒子?！毖α栊χ仡^道：“怎么，你不想殺了我？”

    霍知驚看與她，沒顧上反駁，天地共鑒，他這會決然沒這個想法，甚至，拓跋銑估計(jì)也沒這個想法，讓她死很有可能，但說什么殺了薛弋寒兒子，更像是她自傲。

    她回了頭，仍是輕快口氣："我死在他帳子里，只是個無名氏，出不了那口惡氣，說我是薛凌，也沒人信啊。

    現(xiàn)在不一樣，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人知道我是誰了，說不定，他就想我明天死在那，這樣大家都會知道，薛弋寒之后不過如此，刀下牛羊爾爾。"

    “你不是說，他不會……”

    “我猜他不會，世事難料，所以，賭一把，值得?！?/br>
    兩人再無話，夜色襲來，諸人亦不敢點(diǎn)火把，僅憑著天上星星來回跑了數(shù)個圈子，三更時分聚在一處，周遂那頭的人還沒回來，薛暝分了水糧，邊吃邊議話。

    皆說沒見胡人設(shè)伏，只是有約莫近百營帳扎在了鳥不渡南面，這里離寧城已然非常近，尤其是胡人騎兵馬快，往寧城北城門幾乎就是喘口氣的功夫。山谷里如何，就不敢再進(jìn)去了。

    薛凌啃著餅子聽各人說完，道：“大差不差，不影響，吃了找地方瞇一會吧，還要一會才能回去?！?/br>
    底下死士本就少話，潦草吃完各自躲入了陰影里，因不敢生火，連個燒柴的樂趣也沒，薛凌毫無睡意，拿了恩怨在土里戳戳翻翻，撿了老大一把草根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