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1章 常

    可能今日確是疲乏了些，這會腦子如進(jìn)飛雪，凍上了一樣，她只想趕緊回屋獨處一陣，不愿與霍知再議。

    然霍知仍跟著沒走，大有要一起往屋里的架勢，沒等薛凌開口趕人，齊清霏躍起小跑幾步?jīng)_到人面前，聽到薛凌嘴里念叨：“難不成還有第二次？”

    沒頭沒尾的話，聽也聽不明白，但看薛暝和霍知都是和薛凌一起的，這里沒外人，齊清霏小聲討好樣喊：“薛哥哥……”

    薛凌目不斜視要往房里去，冷冷道：“做什么?！?/br>
    見她沒拒絕，齊清霏已是大喜，小跑跟著跳道：“我也有旁事問你，你讓別人走開?！?/br>
    薛凌無奈停腳，揮手讓薛暝先走?；糁俨蛔R趣，也只能笑著頷首退了去。薛凌道：“他有事問我，我站著，應(yīng)該的，誰讓我在人家屋檐下?！?/br>
    她轉(zhuǎn)了個向，對著齊清霏道：“你有什么事問我，要我站在這?！?/br>
    齊清霏全聽不出話里不耐，指了指屋里，嘟囔道：“那你進(jìn)去坐著也可以啊，三……薛哥哥，你如今怎么這么說話?！?/br>
    薛凌抬手捏著手腕，語調(diào)愈加平緩：“那你有什么事要說與我？”

    齊清霏左右瞧兩眼，湊到她耳邊嬌嬌聲道：“三jiejie，我怕的很。”

    “伱怕什么。”

    齊清霏退下些許，垂頭擰著衣角扭捏不太情愿：“以前……以前我爹不好……，后來你。，現(xiàn)在，你又來這，你能不能先告訴我……這兒是誰不好？”

    薛凌指了指隔壁屋口，道：“這樣，你現(xiàn)在進(jìn)去睡，睡醒了，就走。你既然怕，就別呆在這……”

    話沒說完，院門口陳澤大喊：“哎，你們在那說什么?！闭f著話快步過來。

    齊清霏跺腳回頭沖著豹子喊：“去咬他，去給我咬他咬他?！痹倩仡^，薛凌已進(jìn)了屋。她“哎哎”兩聲，看薛暝抱著劍一臉橫氣倚在門框處，不敢強闖也不敢再喊，只能又沖著那倆畜生喊：“你們怎么不去咬他，白吃那么多飯?！?/br>
    然那豹子和狗大抵知道是熟人，各自貼地面上，頭都不肯抬。陳澤有恃無恐得意道：“為什么來咬我，為什么咬我?！?/br>
    說話間一臉笑嘻嘻從身后取出半個腿骨來，狗比豹子還快，“呼”聲站起搶了東西竄出了院門，豹子連忙去追，齊清霏又跳著腳開罵。

    門外雞飛狗跳，薛凌進(jìn)屋只忙扯了把椅子，坐上去喘了許久氣才覺得人活過來些。齊清霏沒聽完整的那句話是：我在齊府栽過一次，難不成還有第二次？

    兩較而論，沈元州和齊世言所為是有些像，又說不得完全一樣，當(dāng)初齊世言是拿她當(dāng)個救命草用，此處沈元州，無非正?；I謀爾。

    打起來了，有人就要算著收來用，有糧就要算著趕緊拿。原是她戒心甚重，觀人如觀己，好巧不巧，齊清霏又在這。

    難得桌上茶水是熱的，薛凌緩過些許，倒了一碗喝。薛暝將外門抵死防著再有人來，走到近處道：“不然，今天早些睡?！?/br>
    薛凌端著碗沒放，門外陳澤和齊清霏鬧騰還有入耳，她低低嘲了一句：“我還要在這些破事里糾纏多久才能脫身，我還趕著回去呢?！?/br>
    她看沈元州近在咫尺，只要沒第三人參合，恩怨出來有十分把握將人斬于劍下，偏這里最不缺的就是第三人。

    本就心力交瘁，還要與往來眾人虛與委蛇，耗到有些……有些思緒錯亂，她總覺得沈元州已經(jīng)知道所有真相，高高在上看笑話般看這諸多伎倆。

    全是謊話，全是謊話，全都是謊話，他怎么可能一點察覺都沒，他今晚那個樣子，分明和當(dāng)初齊世言別無兩樣。

    齊世言還不至于弄死自己，但沈元州肯定是在等個好時機將自個兒千刀萬剮。

    齊清霏怕的什么玩意兒，她才怕，她一定要回去的。

    薛暝道：“快了，這里近，我們很快就能回去了?！?/br>
    薛凌笑了笑，擱下茶碗道：“你說的是?！闭f罷起了身，往里屋床榻處，躺下許久卻是不能睡熟，思緒又亂，想不出個正常事來。

    輾轉(zhuǎn)許久還解不了苦悶，又粗氣掀了被褥起身，喊薛暝找了筆墨來。夜深星漏，露重月無，薛暝眼睜睜看著紙上狂草漸成圓潤溫和小楷，方再勸：“不然還是早些睡，明日定要早起的?！?/br>
    薛凌徐徐吐氣，不似晚間煩躁，另取了白紙，將缺了一晚上的“魯”字補在正中央，道：“我很快就回去了?！?/br>
    薛暝抬手，以掌覆于紙上，將字跡蓋的嚴(yán)嚴(yán)實實，輕道：“那就讓他安心些等吧?！?/br>
    她瞧著那只手，片刻道：“就燒這一張，別的留著。”雖探查過沈元州并沒安排人在這里行眼線之事，難保哪個下人拾掇看見要起疑。

    一疊可以辨認(rèn)的百家姓，遠(yuǎn)比一堆燒過的無名灰燼好解釋，薛暝點頭，她復(fù)往里屋去。

    夜半風(fēng)來有錚錚，陣馬檐間鐵，南共北，正分裂。

    翌日五更初初便有號角鼓聲漸起，薛凌醒了未睜眼，直到薛暝隔著些距離道是“唐澗來了”。

    她方起身，掀了窗簾往外，唐澗于檐下等候，手上拿了個托盤，上置是幾片甲，非重盔，尋常輕量軟甲護袖而已，遮住胸口腹部，聊勝于無。見了薛凌，笑道：“你今日要去城墻上吧，王上讓我拿套衣服給你?！?/br>
    薛暝邁步要去拿，唐澗卻側(cè)了側(cè)身子，示意薛凌道：“你來拿?！?/br>
    薛凌本還有些睡意未散，登時疑心頓起，當(dāng)下垂了手，看唐澗好整以暇又沒帶外人，不像是來找事的樣子。

    她緩緩走到唐澗身邊，仍不見他做什么，這才要伸手，托盤忽翻了個面，底下一柄短刀巴掌長。

    薛暝早有準(zhǔn)備，伸手要將薛凌拉開，她反應(yīng)更快，趁勢抓住薛暝借力抬腳，踹中唐澗手腕，連刀帶盤子一并踹翻了出去。這廂恩怨已到手心，直接往唐澗脖子處橫。

    看其攻勢，全無收手打算，唐澗嚇了一跳，忙后仰避開劍鋒，薛凌豎手，手肘狠擊中其胸口，跟著橫劍往下切，唐澗吃痛難起，看劍刃又來，躲無可躲，直接倒在了地上，一瞬腰跟斷了一樣。

    薛凌左手按上去，復(fù)將恩怨橫在頸間，冷道：“我刀快，你做什么?！?/br>
    唐澗掙扎要起，叫道：“快什么快，我沒使力爾，城墻上兇險，王上喊我看看你能不能上去，你快把我放開?！?/br>
    她懷疑難消，篤定是沈元州存心試探，只可惜現(xiàn)在殺不得人，唯徐徐松了左手，而后才將恩怨拿開。

    唐澗捂著腰站起，嘮叨道是“你這還真有點快”。說話間去撿了衣服抖了兩抖給薛凌，另道：“喊你啥呢，你這來了也沒個位置，王上讓我問你，想做個什么?！?/br>
    薛凌接過東西道：“說這些為時尚早?！?/br>
    “總要有個稱呼?！?/br>
    “白丁也可?！?/br>
    “你不得去辦事啊，哪有白丁領(lǐng)白丁?！?/br>
    薛凌捏了捏手腕，笑道：“那就做個牙將裨將皆可，在位不在冊，等我哪日拿了拓跋銑人頭，再要討賞?！?/br>
    唐澗笑道：“你這話說的實在大，我也不敢說拿了拓跋人頭來。”

    薛凌再沒答話，進(jìn)了屋里換衣，妥當(dāng)后再出來，霍知等人已在門外候她，齊清霏亦在其間，皆有護甲在身，還真有幾分兵丁將樣。

    唯一例外的是陳澤，他尋常布衣，縮在角落處一臉艷羨看著眾人。

    薛凌貌若無意指了指他，與唐澗道：“他怎么回事，前兒還與我說要長驅(qū)胡虜三千里，今日要躲著。”

    唐澗哈哈笑說：“他連個刀都拿反，墻頭箭矢無眼，去了還得著兩人看護，別去添亂?！?/br>
    齊清霏蹦蹦跳跳道：“就是就是，不如我，我是能去的。”

    陳澤遠(yuǎn)遠(yuǎn)揣手在袖，弓著腰抱屈：“我能去的，他不讓我去，趙兄弟你替我說句話。”

    唐澗催著薛凌道：“看到?jīng)]，他到現(xiàn)在不識得你姓啥，你敢讓他去?！?/br>
    話是如此，昨前天看來，陳澤馬都騎不好，但因昨晚沈元州“藏糧”言論，薛凌更怕是其別有用心，特意留人在這。

    她看著陳澤不放，霍知笑道：“我與陳兄相熟，他確實不便，小少爺咱走吧，英雄事各有千秋，不必為難?！?/br>
    陳澤復(fù)苦臉道：“哎，你怎么這么說話。”

    齊清霏轉(zhuǎn)身向外，歡喜道是“有人來不了，有人來不了嘍。”

    得了這話，就是霍知已經(jīng)處理妥當(dāng)，或然陳澤沒有任何可以讓沈元州查到的東西，薛凌這才頷首，與唐澗見禮。

    唐澗回禮后走在了前頭，人行往登道去，一路齊清霏多有跳脫。薛凌跟在后頭，只說知道這蠢貨年少不知愁，但城中開戰(zhàn)幾日，該有傷亡，她總該見過幾個死人，怎么往城頭上去時還這般活潑。

    君子之于禽獸尚不忍見其死，齊世言……非大惡之人，齊清霏也不是，怎么……會無動于衷。

    諸多事沒個確切答案，上得登道，沈元州已在城門正處站著，他雖自立為王，身上將服還沒換制式，畢竟沒立之前，胡人就到了城門口，實顧不上這茬兒。

    薛凌停步，恍惚是看到霍云旸站在了那。

    城下胡人列陣未攻，最前頭沒有拓跋銑，就是開戰(zhàn)還要好一會。她揮手，與手底下人道：“各自散開些吧，哪處需要人手，就往哪處去?！?/br>
    城墻守衛(wèi)是這個樣子，除非哨樓有專人戍，傷亡則換，別的一概是缺哪補哪?；糁c周遂等人散去，只余薛暝與齊清霏在，齊清霏道：“我當(dāng)然要跟著你啦。”

    旁兒唐澗笑道：“你這可真是巴著他了是不是，你還是跟著我，他護不住你可怎么好。”

    薛凌懶理二人爭執(zhí)，抬步往沈元州處去。墻沿上霍云旸鮮血猶腥，她又站在這，不同的是，當(dāng)日她抓手的旗子上寫的是“霍”，今日變作了沈。

    沈元州并沒特意與她打招呼，而是一直看著墻下遠(yuǎn)方，只稍往薛凌處偏了偏身子道：“你第一次來吧，慢慢就習(xí)慣了?！?/br>
    薛凌道：“習(xí)慣什么？”

    “人如蟻，馬如蟲。”

    薛凌跟著往下瞅，高是高了點，但人馬都看的十分清楚，不至于如蟲如蟻，這話聽來荒唐。

    又聞沈元州道：“蟻多可食象，蟲多可吞龍。”

    她沒料得后頭是這個，想了想笑笑道：“饑食猛虎窟，寒棲野雀林?！?/br>
    沈元州這會方轉(zhuǎn)臉來看她，挑眉道：“陸機的詩，你也讀？日歸功未建，時往歲載陰，眷我耿介懷，俯仰愧古今?！?/br>
    “小時候翻過一二?！?/br>
    沈元州哈哈道：“不必如此，富貴有人籍，貧賤無天錄，終居天下宰，許爾萬鐘祿。”

    薛凌笑笑拱了手，往旁移了兩步，正是如此，她說來是嘲的自個兒時勢所迫而失節(jié)，沈元州聽來只當(dāng)她是想學(xué)陸機感嘆懷才。

    答的正好，富貴有人籍，貧賤無天祿。她沉默片刻，垂眼淡淡："北芒何壘壘，高陵有四五。

    借問誰家墳，皆云漢世主。

    恭文遙相望，原陵郁膴膴。

    昔為萬乘君，今為丘中土。"

    她頓了頓，續(xù)道：“我父親也說，千秋紙，憑誰書？書如何，如何書，話到千秋，一紙?zhí)摗！?/br>
    “薛將軍他……”沈元州遲疑，身邊人道：“又來?！眱扇私灾棺≡捝?，齊齊向底下看去。見底下胡人兵馬已往兩旁裂開條縫，拓跋銑與爾朱氏等人騎馬晃蕩往陣前來。

    薛凌識人更多，認(rèn)出石亓就在邊旁位置。

    沈元州道：“果然如此?！?/br>
    薛凌道：“什么意思?！?/br>
    沈元州指了指拓跋銑，道：“你看，他未著重甲，行馬不端，馬前也無盾，根本沒有攻城監(jiān)陣的打算，這幾日皆是如此，一箭未發(fā)，逞幾句口舌是非便退，實在奇怪?！?/br>
    齊清霏站在幾步遠(yuǎn)外，推著唐澗道：“打不打，打不打，他不放箭，咱們不能先放嗎？何必讓著它，你倒是放箭啊。”

    薛凌偏頭看了一圈，城墻上張張彎弓拉滿，奇道：“一箭未發(fā)？”

    沈元州稱是，道：“你再看其兵力，只騎兵千余，徒兵不足五百，弓弩手一個都沒有，怎么可能攻城?！?/br>
    薛凌探身往下看，果真如此，沈元州又說得些許，她才知拓跋銑這幾天皆是輕騎前來，就罵幾句，讓沈元州出門，連個令旗都沒射，難怪齊清霏樂不可支，合著是連個火團都沒燒到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