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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45章 不知春

    他尚未看奏書上內(nèi)容，已是先懸心嘆了一聲，來送信的人全身是血一臉塵灰，眉目如喪考妣，是個人都能明白，傳的絕不是什么好消息。

    殿內(nèi)呼吸可聞，更有甚者將頭垂了下去，好似皇帝要從奏書里放出個青面獠牙的怪物，逮著誰，就得把誰吞下肚。

    李敬思暗暗將目光在送信之人身上打了幾轉(zhuǎn)，心下了然，薛凌才是真的。幸而那二月春，自己不曾拆封，全數(shù)給人送了去。

    蘇凔尋常模樣站在左列隊(duì)伍中間，大抵唯有他，絲毫不關(guān)心那奏書上到底寫了啥。

    垣定青煙散盡，魏塱捏著奏書呆滯良久，只得一聲“無恥狗賊，敢安此禍心，行此惡舉，百死難贖其罪?！?/br>
    這無恥狗賊，顯然罵的不是樊濤與黃家直流，而是帶兵去討逆的楊素。竟妄圖毒殺滿城百姓而取勝，jian計(jì)未成，反生民怨，天地不容。

    至于昨兒那封大捷的軍書，自然也是楊素造偽。

    朝事散罷，底下人急急慌慌給薛凌傳話，說是魏塱當(dāng)場下旨，由李敬思領(lǐng)兵去抄了楊素滿門。

    另著兵部抽丁，十戶一甲，凡年十四以上男子皆不得避役，一甲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即日赴營點(diǎn)卯。

    再著戶部再起稅由，以作軍需。更起了一道認(rèn)捐書，說的難聽點(diǎn)，就是逼著各臣子掏錢。

    這雪自晚間下起，一直到正午間還紛紛揚(yáng)揚(yáng)不見停。含焉不畏冷，和一眾丫鬟在院里堆了老大個雪人，薛凌便倚在欄桿處懶懶瞧。

    待來人住了嘴，仍未聽到她想聽的，有些意興闌珊，拖著嗓子道：“都是些無趣事，你去問問逸白，什么時候請沈元州回來啊?！?/br>
    那人答了事，恭敬要辭，薛凌擺擺手，待人走出兩步又道：“哎等等?！?/br>
    “姑娘還有何事？”

    “也順便問一嘴，什么時候從西北調(diào)兵回來?！?/br>
    人答了是，方順利退了去，薛凌尚趴在欄桿上嫌棄：“五丁抽二，怎么不抽死他。”

    這個抽法，聽起來好似魏塱根本不打算從西邊調(diào)兵。倒不是說他不調(diào)兵，拓跋銑一定不會南下。只是如果西北的戰(zhàn)事若不艱難，那沈元州必然深得人心，自己哪有機(jī)會趁虛而入呢。

    單憑那枚兵符，很難有勝算啊。

    薛凌又嘆得兩聲，含焉隔著幾簇樹枝喊：“姑娘怎么不下來啊?！彼蕴_要去，薛暝冒出來說是張二壯趁著下雪得了幾只野味，拿來給姑娘嘗個鮮。

    薛凌一時沒想別的，心生開懷，驟雪之后就是野趣多，若不是在等朝堂消息，自個兒也早早去林間轉(zhuǎn)轉(zhuǎn)，難得垣定那頭的事兒已然塵埃落定，無牽無掛一身輕。

    她笑問是何物，倒也沒什么稀奇，無外乎兩三只凍傻了的山雞野兔子。薛暝不知她何以如此欣喜，道是交給后院去了，看模樣，定是養(yǎng)不活的。若是薛凌喜歡，晚間他去尋兩只來養(yǎng)著玩。

    薛凌并無此意，隨口便過，只說幼時撿這些東西好，聽來有趣，謝過張二壯惦記罷了。

    薛暝看她語間喜歡藏都藏不住，道：“如此，那你可要親自去見見他？我本直接打發(fā)了，他非說要等你回過話再走。”

    這會往園門外跑是遠(yuǎn)了些，為著幾只野雞去跟個馬夫道謝，就算要裝樣子，未免也過于折辱。她只覺薛暝腦子抽風(fēng)，一口回絕，道是：“去什么去，賞他……”

    話到此處，驀地停住，臉上笑意瞬間隱去，薛凌冷道：“多取些銀子給他，取個千兒八百兩，再趕上珍珠美玉良瓷神藥，都給他塞些?！?/br>
    這嫌惡來的突然，薛暝愣了一愣，薛凌又道：“昨兒許給他的，若是說的準(zhǔn)，就賞他些好東西，他來討賞的。反正這里不缺破爛，你看著給。”

    說罷一甩袖，浮出笑意去了含焉處，興高采烈模樣拘了滿滿一捧雪。

    刺骨涼意在手上四五日還未褪去，房里炭盆加了又加，總算皇宮里的雪積到半尺厚，給了魏塱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罷朝。

    只是朝可以罷，朝事卻不能罷，各地文書跟雪一樣遮天蔽日往房里堆，受災(zāi)的，缺稅的，逃役的，垣定一事后，起兵的，再不止是黃家人。

    即便斬了楊素滿門，仍然堵不住天下悠悠眾口，更堵不住垣定城下浩浩暗河。

    天子不仁，不保四海。今上無禮，下無學(xué)，賊民興，喪無日矣。交什么稅，抽什么丁，與其為狗皇帝送死，何不就地舉旗，落一個生死義氣在，興亡大道存。

    這雪斷續(xù)下了十來日，直至三月中旬末，天上方見著太陽。再聽朝事，大梁北起垣定，南至臨春，皆是兵連禍結(jié)，農(nóng)耕毀盡。相較之而言，倒顯得西北成了一片樂土。

    那邊開春晚，種的都是些耐寒作物，另胡人尚未打過來，有沈元州坐陣，也未有舉兵生亂之事。

    逸白親自來報，說是已遞了折子，奏請沈元州回朝領(lǐng)兵平亂，西北那頭，可暫交給其治下。

    朝堂之上有說好的，有說不好的，今日未爭出個定論來，魏塱自個兒似乎也有猶疑，所以具體下不下旨，估計(jì)還得明后日方有結(jié)果。

    薛凌聽罷想了一陣，道：“你看，沈元州回是不回？”

    逸白毫不遲疑，道：“依著小人看，沈?qū)④姸喟胍怪肌Ｖ皇沁@旨發(fā)不發(fā)，小人反倒沒主張，姑娘怎么看?！?/br>
    薛凌笑笑道：“這爛事我也說不準(zhǔn)，且等著吧，霍家姑娘沒說道說道？”

    近來事多，出入宮門風(fēng)險太大，既無要緊事非得面見，霍云婉謹(jǐn)慎，再未召過薛凌，她自樂得清閑。

    然若說普天之下誰最了解魏塱，霍云婉當(dāng)不得魁首，至少是其中一個。薛凌亦是有所好奇，魏塱會不會下旨，故有此一問。

    逸白笑言霍家姑娘多日未染塵事，且不知皇帝作何想。薛凌忍不住樂，笑諷了一句：“怎么，這是真要成佛上天了?！?/br>
    語間未有尖酸，反顯親近之感，逸白跟著附和兩聲，說是近來陽風(fēng)送爽，上天正值事宜。

    話末遞了個一指厚的小盒子來，道：“近來各地亂民四起，四處流竄，京中防范的緊，姑娘收一紙路引去，萬一遇著不開眼的，免了麻煩事?！?/br>
    薛凌接過盒子道：“怎么，天子腳下，都有亂民了？”

    “垣定開青等地離京不過數(shù)百里，這大半月過去，有人過來也不稀奇?！?/br>
    薛凌輕哼一聲開了盒子，逸白本欲告退，又聞她似自言自語道：“這東西，我只聽過，生來就沒見過，不記得哪年哪月就沒用了，怎么如今倒竄出來了。”

    逸白不好直接走，道：“太平年歲里，往來去留不是什么大事，自然見不著。而今……皇城自該謹(jǐn)慎些。姑娘不必怕麻煩，且交由身邊人拿著就是。”

    薛凌再未說話，逸白褪去后，她又看了看里頭薄薄一張紙，上頭蓋的是京中衙門的官印。這東西，是真沒見過，以至于連紋樣制式都無從辨認(rèn)。太平年歲里見不著，而今見著了。

    那就是……不太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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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46章 不知春

    薛暝聽著逸白如此說道，待人一走忙從暗處冒了出來要將盒子接手過去，往來出入，他都是跟著的，這等東西，自該自個兒替薛凌守著。

    薛凌并未將盒子遞與他，反兩指捏了紙片出來拿到眼前晃了兩晃，暗想這不太平一事，從何說來？

    不記得哪年哪月，自個兒覺得處處不太平，偏他人歌舞升平，太平的不能再太平了，而今自個兒穩(wěn)坐中帳，怎么人人都來報不太平。這世事，真真是怪的很。

    她看了許久，仍覺上頭字字都是太平，而千里之外沈元州手上捏著的，是薛凌再也看不見的干戈。

    十來日過去，京中消息早已往安城傳了好幾糟。他曾百思不得其解的垣定必破，終于在一封文書之間真相大白。

    所謂垣定必破，原來是皇帝往垣定投毒。

    他媽的，旁人只聽得書房里連罵了數(shù)聲。沈元州雖掌三軍，卻從來自作儒將，這等粗鄙之語，底下人聞所未聞，誰也猜不透京中究竟是遞了什么消息來，能氣的沈元州失態(tài)至此。

    而后密信一封接著一封，更有甚者，一天傳了兩三道。調(diào)沈元州回京討逆一事，原用不著人上奏，魏塱自個兒就在思量。

    只是今時今日，下旨召回，顯然是個下下策。朱筆御書，是皇帝斟字酌句，希望和沈元州打個商量。

    若得沈元州自請回京領(lǐng)兵，一來免了皇帝擔(dān)棄守西北的罵名，到時候隨便遣個送死鬼去守，守不住就罷了。

    二來，有沈元州回京，抽調(diào)西北兵力理所當(dāng)然，畢竟兵隨將走是常理，西北那頭，再抽丁就是了。

    以魏塱看來，他與沈元州是當(dāng)初共謀神器得來的情誼，今內(nèi)憂四起，外患……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務(wù)之急了。

    若能說得沈元州且先棄守西北，攜整個西北之兵全力剿亂，這魏家江山，才能求得一息尚存。

    若沈元州死守西北，能不能防得住胡人不好說，畢竟國庫是沒有余糧給他作后援。但皇城，多半是保不住了，而今除卻黃家，又四五姓氏紛紛舉旗，揚(yáng)言伐無道，討不義。

    若是皇城保不住，保得西北，又如何？

    信上用詞，如狼子野心，一封比一封更明顯，時至今日，魏塱已是直接了當(dāng)，道是：“朝中有本奏，請將軍回京領(lǐng)兵討逆，元洲以為然否?！?/br>
    沈元州捏著信紙，正如薛凌捏著那紙路引。他顯然不知，今日朝事，方有人如此提議，即便飛鴿傳書往安城，這消息也該晚間或明日才到。

    只是，早晚片刻，又有何區(qū)別呢。

    他看紙上，處處都是不太平。自垣定的消息傳來，沈元州幾乎可以肯定，最遲月余，胡人定會攻城。

    算算日子，該是四月初初，恰逢西北末冰消雪融，草綠苗翠，于胡人，簡直天時地利。這仗，要如何打？

    又聞朝廷在民間大肆抽丁，此舉無異于飲鴆止渴。不抽，無兵平亂。抽，必然激的民怨四起，再加上垣定那檔子事兒。

    他仰天嘆，不為著所謂氣數(shù)將盡，只為著，自己不知要抗旨在哪天。

    那張紙，誰也沒收回去。

    含焉捧著個盒子過來，腳步比往日都匆忙些。尚有三五步遠(yuǎn)時，薛凌已瞧見她臉色不對，這才一手將路引壓回盒子，啪嗒一聲扣了遞與薛暝，沖著含焉道：“著急忙慌的，何事？”

    含焉語氣倒還尋常，只稍帶驚訝道：“我沒急，就是這月的賬怪的很，我看完嚇了一跳，特過來與你說說?！?/br>
    薛凌稍有皺眉，自含焉從蘇府回來，壑園的大小賬目，雖不是她算，卻是要她一一過目的。聽聞此話，還以為說的是逸白呈上來的賬目有差池，沉聲道：“哪里怪？”

    薛暝聽得薛凌語氣不善，接了盒子并未立即離去，只往旁退了幾步。含焉習(xí)慣薛凌冷面，反沒聽出個什么來，一手將盒子打開，拿出本薄薄冊子道：“我拿過了來，你瞧，這月的數(shù)，比上月多了兩倍不止，我又拿了他們近年的賬目，便是節(jié)歲里，也沒這般多的。”

    幾句話沒頭沒尾，薛凌心下著急，不想多問，接了冊子埋頭看罷兩眼，赫然筆筆不是壑園的東西，她抬頭，沒好氣道：“這哪的賬？”

    含焉這才察覺到她有所不喜，忙垂了頭輕聲道：“是，是永盛的賬。白先生說是姑娘您的產(chǎn)業(yè)，園里不沾手，大小都是我對的，我怕出了漏子，特拿過來給你看看?！?/br>
    薛凌頓生厭煩，只覺含焉連個話都說不清楚，不過到底松了口氣，永盛的賬，她腦子轉(zhuǎn)了兩圈才明白過來說的是蘇夫人給的那爛賭坊子。

    雖心有不耐，還是不愿讓含焉難堪，強(qiáng)顏道：“是那，我以為是園里的賬壞了，嚇著了，你剛才說多了兩倍，是什么多了?！?/br>
    她想著該不是那姓張的中飽私囊，吃拿藏私，報了些亂七八糟的名目來當(dāng)支出。隨便了，她既不想計(jì)較，也無所謂幾兩銀子，念及去歲自個兒在那砸場子也是賭坊貼的錢，沒等含焉答，又笑笑道：“無妨了，隨他去吧?！?/br>
    含焉張嘴欲辯，薛凌還待寬慰，道：“估摸著新添了什么物件，又或換了莊家貼補(bǔ)，你管他呢，支出多點(diǎn)就多點(diǎn)吧，有盈余就成，總而沒虧，下月再看看?！?/br>
    聽她聲調(diào)漸緩，含焉多了幾分隨意，搶白道：“不是不是，不是支出，是盈余，這月的賬，盈余格外多，我翻了好幾年的舊賬，也沒見這般多的?！?/br>
    薛凌抬眼瞧了她片刻，笑答了句：“你不說我還以為是支出，這盈余多了，是個喜事，你管它呢?！?/br>
    含焉忙擺手，說就怕底下人做了假帳子來，盈余多了也是不合常理的。薛凌翻得幾頁，并未翻到頭，笑笑還與含焉，道：“你瞧著便是，若有不對的地方，與逸白商量讓他幫忙看看便是?！?/br>
    含焉接手回去，抿了抿嘴，賠了聲不是，只道自己急了些，是該看仔細(xì)了，有誤再說。

    薛凌已然恢復(fù)如常，揮手讓含焉先去。待人走遠(yuǎn)，另遣了薛暝去傳馬車。她忽而抓心撓肝，想往永盛去買上兩局。她在此刻才大夢初醒，原來世道當(dāng)真是不太平了。

    她清晰的記得，上回永盛相別，張棐褚說“都是別處無路，他處無門。但凡能找著點(diǎn)正經(jīng)門路的，人都想試試能耐，根本不會來追這虛無縹緲的運(yùn)氣。愈是風(fēng)雨飄搖，愈是朝不保夕，愈是想往賭坊來?！?/br>
    可是，蘇姈如說過的，永盛長興不衰，正是因?yàn)槿巳顺隼锨?。哪有人真的信運(yùn)氣，說到底，賭坊才是真正試能耐的那個地方。

    只分輸贏勝負(fù)，不問手段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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