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過休息時間，整排平屋都滅了燈。

    唯獨只剩一扇窗口還留有一個微弱的暖光。

    昏暗室內(nèi)。

    空置床位上堆放著用各色麻袋捆綁好的個人物品。

    零零幾張床鋪睡有人，蓋著被子的身體因均勻呼吸而起起伏伏。

    靠在窗邊的書桌上排放著整齊的書籍，顏色早已黃化的塑料臺燈露出半個燈泡，剛好能照亮小半個桌面。

    壯碩的身軀走到桌前，阻去了黑夜里唯一光源。

    這讓身后熟睡的人們不會被光線所擾。

    一只裂紋明顯的大手緩緩拉開抽屜，從中拿出了一個破了皮的錢夾。

    錢夾里是幾張破皺的錢幣。

    指腹撥開一張張錢幣，他從中抽出里一張照片。

    粗糙的手小心翼翼捏著照片邊沿，移到了臺燈下。

    照片上戴著衛(wèi)生帽的女孩身著服務(wù)員的工作服，半身挺立微微帶笑。

    清澈，柔和，美麗又自信。

    人像未被過塑保護，周圍遍布著淺淺劃痕，越靠近邊沿越是密集。

    可唯獨那張臉清晰無暇。

    他望著那張臉。

    望著那雙就像在與他對視的眼睛。

    他在想。

    他離開的這三年，照片上的女孩是不是過得很好。

    她的孩子應(yīng)該快三歲了。

    也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那個與自己毫無血緣的孩子。

    那個差一點會叫自己“爸爸”的孩子。

    會是什么模樣？會不會，與她長得很像？

    而照片上穿著服務(wù)員工作服的稚氣女孩，她是多么勇敢而努力。

    一步一步踏上了她為自己塑建的階梯，從成為老師，到成為校長。

    再到如今擔(dān)任援學(xué)會會長。

    他為她感到高興。

    他真的比誰都高興。

    他在想。

    沒有他的拖累，沒有他這個沉重的“包袱”，她的人生會不會更為順?biāo)欤?/br>
    她與她的丈夫，還有她的孩子，一家三口溫馨而圓滿，一定很幸福吧？

    他們有沒有去游樂園玩小火車？有沒有去動物園看長頸鹿？有沒有天文館看星星？有沒有去花田里踏青？

    這些她曾與他相擁暢想的未來，這些他在孤獨的日日夜夜幻想了無數(shù)次的場景。

    她有沒有帶著她的孩子，與她的丈夫一一實現(xiàn)？

    那樣的一幕幕一定很美好。

    美好到他不忍去假想，不忍將腦海中她與孩子身邊的男人，替換成另一副模樣。

    她還有幾天離開這里？

    離開之后。

    他與她這輩子……

    還會再見嗎？

    溫?zé)嵊縼頃r，模糊了眼眶。

    男人眉心微微一顫，隨即決絕地收起了照片。

    一個光閃從窗外照來。

    晃動的光線恍惚了他的眼睛。

    當(dāng)他定睛投去視線時——

    只見剛剛手上照片上的女孩，此時正站在窗外。

    她與他隔窗相望，漸漸揚起了笑顏。

    那模樣甚至比照片上更為靈動美麗，光彩奪目。

    見肖縱終于注意到了自己，何愿這才將手機電筒關(guān)了起來。

    后窗外是沒有處理過的泥巴地，地勢比平屋低上不少。

    土地沒被打理過，凹凸不平又錯落著石塊磚頭。

    何愿急于向前邁步，倒是沒注意腳下。

    忽而膝蓋一彎，落入了光之不及的暗域里。

    肖縱心尖一緊。

    他雙手撐著窗臺探出身子。

    臺燈的微光無法照亮太遠的距離，超出光域的黑暗伸手不見五指什么都看不清。

    他剛要轉(zhuǎn)身奔向門外時。

    一個溫暖的掌心覆在了他的手背。

    何愿腳踩磚頭站起了身。

    她踮起腳尖緊貼于外墻，與他相距極近。

    她看到他盈著薄濕的眼睛里還未褪去驚恐與憂切。

    但能所見那緊蹙的眉宇終于舒展，沉沉落下一口氣。

    借著臺燈微光，那么近的距離。

    她才真真切切看清他現(xiàn)在的模樣。

    男人的眼尾已經(jīng)印上了時光的紋痕，那頭半白的發(fā)讓人觸目驚心。

    覆于他手背的手握住了他的腕，就像生怕他逃離一般越束越緊。

    她抬起另一只手，微顫著向他靠近。

    他沒有躲閃，任她撫在他鬢邊的碎發(fā)，輕輕摩挲。

    閃爍在她瞳中的光斑摻入了臺燈的暖黃，注入了色調(diào)以外的溫度。

    凝視著他發(fā)間一片雪色的目光悄然挪移，與他對視。

    濃情在那一瞬間傾涌而來，將他包裹，將他淹沒。

    她無聲啟唇。

    他目視著她的唇動，讀懂了她的唇語——

    “我一直在找你?！?/br>
    “我一直很想你?！?/br>
    “我愛你?！?/br>
    帶有苦楚的酸澀涌上心頭。

    不過眨眼之間，溫?zé)崛炯t了他的眼眶，濕潤浸濕了眼角，所有強持的情緒再難壓抑。

    淚水奪眶而出，他薄唇顫抖。

    就在這時。

    落在他鬢邊的手拉扯過他的衣領(lǐng)。

    隨著那個強硬的力度，他傾首而下。

    吻在了她迎上來的唇。

    起夜的學(xué)生看見大開的窗扇前還站著一個人。

    那人前傾著身，愣在那兒一動不動。

    學(xué)生揉著眼睛拖著踩了跟的布鞋慢慢靠近，拽了拽那人的衣角。

    那人顯然被驚了一跳，有些慌亂。

    搓擦了好一會兒眼睛才迅速轉(zhuǎn)過身來。

    學(xué)生睡眼朦朧，倒也看不清那人的表情。

    只是雙手合十側(cè)于臉旁，像是用動作詢問眼前這個失聰?shù)娜藶楹芜€沒睡覺。

    那人伸出一指點了點額頭，隨即擺了擺手，表示自己還未困倦。

    學(xué)生禮貌回應(yīng)后，打著哈欠便打開房門向公共衛(wèi)生間的方向走去。

    直至大門關(guān)掩。

    肖縱再望向窗外時，那里已經(jīng)空無一人。

    唇邊的余溫還在。

    剛才的一切。

    就像是一場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