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里安于是沖進(jìn)了儲物室，他沒花多少工夫就找到了地板上的一處裂縫，他搬開那塊地板，發(fā)現(xiàn)了底下的地下室，沒有半點(diǎn)猶豫，道里安順著梯子跳了下去。

    在純粹的黑暗中，道里安打量著這間還算寬敞的地下室，視線一一掠過那些雜物，老古董，直到他看到那架鋼琴時，他終于確信，自己來過這兒，可究竟是什么時候？

    “默爾曼？”

    道里安嘗試性地呼喚默爾曼的名字，希望能換得一些回應(yīng)，然而他的聲音除了在寂靜中震蕩出刺耳的回音外，并沒有任何收獲。

    直到，他看到了隱藏在梯子后的一扇緊閉的木門。

    當(dāng)?shù)览锇部拷巧饶鹃T時，他明顯感到里頭有什么在慌張地掙扎，也許還碰掉了一些東西，那是金屬物落地的清脆響聲。

    “誰在里面？說話！”

    仍舊沒有回應(yīng)，道里安在幾次失敗的嘗試后，選擇用暴力踹開了那扇木門。

    這是一間陳舊的浴室，因?yàn)榈览锇部匆娏艘蛔~制的浴缸，可不知道為什么這間浴室的墻壁兩側(cè)架著燭臺，最里面的一架摔在了地上，燒了半截的蠟燭掉在地上，準(zhǔn)確地說，是掉在水里，這里的地板上到處都是水，空氣里還彌漫著一股奇怪的腥香。

    而在這間浴室的最深處，浴缸后面的角落里，藏著一團(tuán)黑色的東西，隨著道里安的靠近，驚恐地顫抖。

    “站起來！”道里安無法辨認(rèn)那是什么，出于謹(jǐn)慎，他舉起了手里的槍，雙手握住，“回答我的問題，不然我開槍了！”

    那團(tuán)東西沒有回答，它把自己蜷縮得更小了，好像這樣就能躲過道里安的盤問。

    然而那東西越是表現(xiàn)出恐懼，道里安就越是好奇，一股令他毛骨悚然的直覺催促著，他踩著水緩步靠近，一步，兩步，三步……

    “嘶——嘶——”

    那東西蠕動起來，發(fā)出刺耳的嘶鳴，道里安不知道為什么立刻聽懂了，那團(tuán)古怪的東西在向他求饒，它在說：

    【別過來，求求你，別過來……】

    可道里安沒辦法？二傳，？轉(zhuǎn)載停下。

    每靠近一步，他敏銳的視覺系統(tǒng)都能捕捉到那團(tuán)東西的一部分——

    蠕動的觸手，人類的雙臂，斑駁的鱗片，斷裂的尾鰭……

    那是一只擁有粗壯魚尾的半人半魚的“怪物”。

    “嘶……”

    【求你，道里安，求你……】

    道里安終于走到了那“怪物”的身邊，他的呼吸變得艱難，嗓子也干澀起來，他握著槍的手在顫抖，他聽見自己吐出一個詞：

    “默爾曼？”

    沒有回應(yīng)。

    道里安聽見有細(xì)碎的小東西掉落在地上的聲音，他低下頭，看見了一顆又一顆的乳白色球體，它們落進(jìn)水里，滾至道里安腳邊。

    是珍珠。

    第97章

    默爾曼瑟縮的頭發(fā)觸手自發(fā)打開了一道裂縫，露出他的一只眼睛，他首先看見了一個黑洞洞的孔，他花了一小會兒時間思考著道里安手里的東西，接著意識到，那是人類創(chuàng)造的武器，是一把手槍。

    那些珍珠眼淚有它們自己的想法，它們渴望道里安，這一點(diǎn)默爾曼也無法干涉。

    他想告訴面前的愛人，他是“默爾曼”，或者，“西爾維”——他更喜歡后面這個名字，因?yàn)樗行坌匀唆~都叫“默爾曼”，只有“西爾維”是特別的，唯一的，專屬于他的。

    可怎么能夠？

    怎么能叫道里安看到他現(xiàn)在這副樣子？

    怎么能叫他親口承認(rèn)自己又一次欺騙了他？

    西爾維額頭上被石塊砸破的傷口早就愈合了，沒有留下任何疤痕，但西爾維還記得那種痛楚，很痛，真的很痛，痛得他的心臟都絞起來。道里安離開他的背影，叫他痛得下一秒就要死掉。

    對不起，對不起。

    西爾維想要道歉，想要獲得道里安的原諒，想要獲得愛人的憐憫，可他為什么正被危險的人類武器指著腦袋？

    又要被懲罰了嗎？

    西爾維難過地想。

    可是道里安，真的很痛……

    在大海里，所有生物憑本能生活。

    每條鮭魚生來就知道自己的使命。它們在海洋里長大，當(dāng)繁衍期來臨時，它們會跨越海洋，飛躍瀑布，游進(jìn)內(nèi)陸的母親河里產(chǎn)卵。在那段漫長的路程里，它們會遇上棕熊，鼠鯊，人類的捕網(wǎng)和釣鉤……身邊的兄弟姐妹一個接一個倒下，但沒有魚會停下?；钕聛淼男掖嬲咦罱K會抵達(dá)故鄉(xiāng)，交配產(chǎn)卵，接著為保護(hù)后代日夜不休，直至死亡。

    不會有任何一條鮭魚在旅程中停下擺尾，懷疑洄游的意義。同樣的，也不會有任何一條人魚在認(rèn)定自己的伴侶后，選擇背棄。

    假設(shè)每一種生物的骨頭上都被造物主標(biāo)明了獨(dú)屬于自己的形容詞，那么你也許能在人魚的尾骨上看到這樣一行小字——忠貞不渝。

    西爾維不覺得自己有什么錯，他只是有些不走運(yùn)，他選中的伴侶是一條生活在陸地上的魚。

    正常情況下，人魚在大海里遇上心儀的對象后，會進(jìn)行一系列的求偶行為。

    如果道里安生活在海里，那么西爾維會首先在他四周打轉(zhuǎn)，唱歌，試探著靠近，如果道里安沒有感到冒犯立即趕走他，那么他就會小心翼翼地靠近，用尾鰭拍打心上人的尾巴，用觸角戳弄他的背鰭……

    整個過程看起來會比較激烈，他們會“對打”幾個回合，人魚從不對追求者手下留情，而追求者卻會因?yàn)閾?dān)心傷到心上人而總是束手束腳。

    可能剛開始道里安會對他亮出利爪和尖牙，但沒關(guān)系，西爾維不會這么快放棄，他會開始討好他，幫助他捕獵，清理他鱗片上的污垢，再從自己哭出的珍珠里挑出最漂亮的幾顆送給他。

    如果道里安心情好，也許會留下那些珍珠，用來裝飾自己的巢xue；如果道里安心情不好，也許會當(dāng)著他的面直接丟掉。

    西爾維會因此而傷心一陣子，但自然界的求偶過程就是這樣，你必須得拼盡全力，討對方歡心，可至于是否會被接受，那是對方的事。

    人魚不會停止追逐心愛的伴侶，直至后者選定了其他的伴侶，或前者死去。

    西爾維愿意為道里安做任何事。

    本能叫他們?nèi)绱饲髳郏粫型愐虼嗽u價他的癡迷，嘲笑他的盲目。

    那是造物主一早鑲嵌在他們腦袋里的基因齒輪，在看見心上人時，那齒輪就開始自發(fā)運(yùn)作。

    西爾維的齒輪是在二十三年前，他被塑料繩困于淺灘時開始轉(zhuǎn)動的。

    那實(shí)在是一個非?？尚Φ氖д`，他因?yàn)槊つ孔分鹨恢猾C物而失了準(zhǔn)頭，讓自己的尾巴困在了人類廢棄的塑料網(wǎng)中，而拯救他的是一只有著同類氣息的人類幼崽。

    西爾維喜歡他的眼睛，那兩汪灰藍(lán)色像涌動的浪潮，是真正的大海。

    距離這只幼崽的成年和同化還有一段時間，不過人魚的壽命是人類的數(shù)倍，西爾維不介意給自己的心上人一點(diǎn)時間。

    那可真是一段甜蜜又苦惱的時光。

    西爾維總會躲在礁石后尋找愛人的身影。

    就如同鮭魚能在數(shù)以百萬升的海水中區(qū)分出屬于自己母親河流下的一滴淡水，對于人魚而言，想要在千里外的海水中辨別出心上人的氣味也輕而易舉。

    他們起碼在大海里幾百次擦肩而過，只是人類的感官不足以叫道里安發(fā)現(xiàn)人魚的蹤跡，而西爾維又恰好因?yàn)楹π邲]有做足心理準(zhǔn)備，遲遲不肯露面。

    可令西爾維意想不到的是，道里安在六年前進(jìn)入了人類建造的金屬巢xue，他們雖然共享同一片海域，卻再沒什么機(jī)會見面了。

    那只龐大的人類造物盤踞在大海里，像只貪婪地巨獸吞噬著這片海洋的生物，排出骯臟的垃圾，而同它一樣的怪物在大海里還有成千上萬個。

    大海在流淚，母親在痛哭，它們必須被清除，被摧毀。

    頭一次嘗試總是不容易成功的，所有自愿進(jìn)入研究所陷進(jìn)區(qū)的人魚都清楚這一點(diǎn)，但沒關(guān)系，活下來的同類會告訴其他族人下一次該怎么做。

    于是西爾維如愿以償?shù)貋淼搅说览锇驳纳磉叀?/br>
    他小心地觀察，反復(fù)地試探，最終為了討心上人的歡心，狡猾地給自己套上一層天真無害的，傻乎乎的外殼。

    西爾維總能知道道里安在想些什么。

    這是大海賜予人魚的天賦。

    沒有復(fù)雜的語言，不用混亂的符號，人魚天生就能捕捉情緒，簡單的叫聲足以令同伴了解自己想要傳達(dá)的信息。

    他們敏銳的觸手在陸地上同樣好用，脆弱遲鈍的人類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西爾維很容易就摸清了道里安的喜好，他用盡全力討愛人歡心，引導(dǎo)沒有知覺的愛人一步步墜入情網(wǎng)，偶爾分神清理掉一兩條雜魚。延閃婷

    雖然過程中發(fā)生了一些意外，但并無大礙，和料想中的一樣，道里安很快也迷上了他，西爾維終于把愛人帶回了大海。

    西爾維真希望故事停留在這里，停留在那座小島。

    在道里安心中，他永遠(yuǎn)是那只聽不懂人類語言的愚蠢實(shí)驗(yàn)體，那樣道里安就會一直愛他。

    只是那些該死的人類造物，它們一個接一個出現(xiàn)，搶走道里安的心神，令他懷念，叫他不安。

    因此西爾維將它們?nèi)縼G去海中斷崖有什么錯？

    他想留住道里安有什么錯？

    他不是故意要欺騙道里安，故意露出殘暴的一面，他只是……

    【對不起，我只是想要你愛我?！?/br>
    可道里安無法理解。

    西爾維從來都看不上人類社會和他們的文化，更不樂意學(xué)習(xí)人類語言。

    他們被切斷了與大海的臍帶，聽不見母親的心聲，也收不到同類的呼喚。

    他們創(chuàng)造了“語言”，試圖用復(fù)雜的符號和音調(diào)溝通交流，表達(dá)自我，可事實(shí)上他們只是在把事情變得更加復(fù)雜。他們口中的“語言”并不是通往理解的橋梁，“語言”是海霧，當(dāng)你說得越多，就越是被困在霧里，即便你大聲吶喊，外頭的人也只能僅僅捕捉到破碎扭曲的錯誤信息。

    于是產(chǎn)生矛盾，于是開始戰(zhàn)爭。

    他們拋棄了母親的天平，以自我為中心，試圖站在杠桿的另一頭撬動整個地球。

    終究有一天，他們會發(fā)現(xiàn)，他們撬起的泥土只與自身的重量等同，當(dāng)他們倒下時，那泥土?xí)偳缮w住他們的全身，成為一座沒有墓碑的墳冢。

    不過這沒什么。

    人類遲早會回到大海，西爾維的道里安也會回到大海，需要的只是時間。

    人魚從不輕易放棄，如果道里安喜歡陸地，那西爾維就舍棄尾巴前往陸地；如果道里安喜歡會說話的伴侶，那西爾維就卷起舌頭去學(xué)人類語言的發(fā)音。

    為此西爾維吞下了一些“毒藥”，一些對于人魚來說，相當(dāng)致命的“毒藥”。

    那是在海中斷崖的幽暗崖底才會生長的東西，它外表看起來與普通的海藻無異，但如果你將它連根拔起，你就會發(fā)現(xiàn)它的根部是一枚發(fā)光的球狀物。傳說它們是生命的起源，是靈魂的卵，如果一定要用人類語言稱呼它的名字，西爾維認(rèn)為也許該叫它“索爾”。

    西爾維不關(guān)心它到底是什么，他只知道這“毒藥”能幫助他實(shí)現(xiàn)愿望。

    如果人魚在海里吞下它，很快就會窒息而死——很早就有好奇的人魚這樣嘗試，因此丟掉了性命?？扇绻?，一條人魚在岸上吃掉它，就會蛻掉鱗片和鰭，長出雙腿，變成人類的模樣，時效一個日夜。

    然而沒有人魚會蠢到做這樣的事，因?yàn)樗鳡枙苽麄兊纳ぷ?，使鱗片脫落，如果頻繁食用，甚至?xí)肋h(yuǎn)失去自己的尾巴。

    但西爾維不在乎，他必須前往道里安的身邊，營救他可憐的失去記憶的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