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是同時，人魚開始暴走，他憤怒地揮動起尾巴，立即將觀察臺削成兩半。

    安保小隊還在沖道里安比劃吶喊：“趴下！博士趴下！”

    歐文也配合著死命扯著道里安的實驗服：“博士快點趴下！”

    “不……”道里安喃喃搖頭，他盯著人魚，似乎聽到奇怪的電流聲，不過這聲音在人們混亂的叫喊聲和人魚的咆哮聲里太過微不足道。

    “射擊！先把它從博士身邊趕走！”

    所有人都以為道里安被人魚嚇破了膽以至于無法控制身體。

    可激光槍擊中腳邊地面的轟鳴讓道里安動了起來。

    眼看人魚即將轉(zhuǎn)身朝安保小隊沖去，道里安一腳踢開歐文，他側(cè)身擋在人魚和安保小隊中間，伸手摸到觀察臺上放置器具的鐵板，在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前，道里安已經(jīng)揚手，狠狠把那塊鐵板朝人魚臉上砸了過去。

    “該死的給我閉嘴！”

    那可真是結(jié)結(jié)實實的一下。

    道里安也不清楚自己用了多大的力道，他只是清楚地看見手中原本平整的鐵板深深地凹出了一張人臉的模樣……

    這一舉動令在場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人魚。

    道里安看見人魚面朝著自己的方向，臉上似乎閃過一絲委屈的情緒，接著他竟然就這么轟然倒地昏迷了過去。

    不可能是道里安把他砸暈了，大概是他脖子上那金屬項圈終于發(fā)揮了作用。

    腎上腺素依舊刺激著道里安的大腦，他抖著手扔掉了鐵板，聽見自己的呼吸聲急促得像個溺水者。

    有人在此時揪住了道里安的衣領(lǐng)，厲聲指責(zé)他：“道里安博士！你剛才的行為會害死你自己和整個實驗室的人你知不知道？！”

    道里安好半天才回過神，看著面前眼熟的黑皮膚安保，他反應(yīng)過來對方在責(zé)怪他剛才擋住了隊伍的彈道。

    可道里安既不害怕也不愧疚。

    反手握住安保的手腕，道里安咬著牙惡狠狠道：“也他媽閉上你的嘴！”

    “他是我的人魚，我的實驗體！能決定他生死的只有我和上帝，而我要他活著，聽見了嗎？我要他活著！”

    第7章

    不過半天時間，道里安成功“擊退”人魚的事跡就傳遍了整個研究所。

    傍晚道里安來到餐廳時，迎接他的是一連串的歡呼和口哨聲。

    “道里安你是怎么做到的？那可是人魚！尾巴能敲碎復(fù)合玻璃，爪子能抓破鋼鐵！”

    道里安還沒能抵達取餐口就被人攬住了肩膀，道里安認識他，他是c區(qū)研究烏賊的。

    “我只是運氣好，沒什么可說的?！钡览锇怖@開他，想點一杯紅茶安撫一下今天過于疲憊的神經(jīng)。

    由于白天的事故，道里安已經(jīng)接連被不少人叫去談話，尤其是馬格門迪，裝模作樣地安慰了兩句，卻連給他的實驗室多配兩名安保都不肯。

    道里安現(xiàn)在非常疲憊，無論是精神上還是身體上，他只想休息，不想聊什么見鬼的人魚。

    可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了，道里安覺得自己變成了新紀(jì)元海洋生物展覽館的活體標(biāo)本，每個人都想湊近看看他的形狀。

    “別這么冷漠嘛道里安，我請你喝紅茶，你跟我們講講人魚的事吧，我聽說安保小隊再晚來一步你的腦袋就要被人魚吞掉了。”

    現(xiàn)在說話的是a區(qū)研究巨鯨的伙計，道里安獲得人魚研究權(quán)的那次會議上，他的白眼都快要翻上天了。

    “抱歉讓一讓?！钡览锇步K于艱難地從取餐口拿到了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套餐和紅茶，他試圖擠開人群找個位置安靜地坐下來吃飯，然而未能被滿足好奇心的觀眾堪比一群饑餓的烏鴉，盯準(zhǔn)了道里安這塊美味的面包屑。

    “嘿！道里安，來我們這兒坐吧！我請你吃甜點！”遠處有幾人朝道里安招手，可道里安并不認識他們。

    最終，道里安找到了救星——他發(fā)現(xiàn)了角落里的艾德。

    就是那個所有人提起時都一臉嫌棄的“怪人”艾德。

    “艾德原來你在這兒，我正巧有事找你?！钡览锇捕酥约旱牟捅P朝艾德走去，他身后跟著的一群“尾巴”果然陸陸續(xù)續(xù)地散了。

    艾德顯然沒有意料到道里安會坐在他對面，他抬頭仰視道里安時，原本就突出的眼睛更加鼓脹外突，像極了一條水泡金魚。

    “你好，道里安，找我有事嗎？”艾德低頭用餐時，視線并不隨著動作垂下，仍舊直直地盯著道里安，黑眼睛里顯出一股病態(tài)的偏執(zhí)感。

    道里安在坐下的那一剎那就后悔了，他應(yīng)該至少找一個看起來更加正常的同事共進晚餐。

    “呃……我是想問問你米加爾怎么樣了，你也在e區(qū)對吧，那么你也許知道我之前研究的那條變異天使魚?！?/br>
    在人魚之前，道里安的研究對象是一只因為核輻射導(dǎo)致變異的天使魚。

    正常天使魚的背鰭和腹鰭很長，像天使展開的翅膀，而米加爾的腹鰭兩側(cè)長出了類似蛙類的詭異四肢。

    不過這只是道里安隨便找的借口，e區(qū)那么大，變異的動物數(shù)不勝數(shù)，艾德不會記得一條微不足道的天使魚。

    但是艾德卻回答：“它很好，每天都在水箱里游得非常愉快?！?/br>
    “是么?！钡览锇搀@訝地挑眉，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回應(yīng)。他低下頭，用勺子把難吃的膏體挖成一團一團的圓球，卻遲遲不愿送進嘴里。

    本就糟糕的晚餐變得更加難以下咽，道里安不知道該如何打破兩人之間尷尬的氣氛，因為艾德一直盯著他，那眼神怪異極了，道里安不知道他是否也用相同的眼神看別人，但總之他讓道里安感覺自己是個外星人。

    好在沒多久艾德就開始忙自己的事了，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藥瓶，或者說藥瓶狀的容器，畢竟上頭沒貼標(biāo)簽。他擰開瓶蓋，將里面白色顆粒狀的東西倒入了自己面前的水杯中。

    “這是鹽，我有低氯血癥，每天需要攝入比常人更多的鹽分?！卑露⒅览锇驳难劬φf道，“你也需要來一點嗎？”

    “……謝謝你，不用了?！?/br>
    道里安很快結(jié)束了這頓詭異的晚餐。

    他回到了自己的休息間，放任自己在浴室里泡了半小時的熱水澡，感到靈魂都像海綿似的被填滿，他才濕漉漉地從浴室里出來。

    他隨便披上睡袍，從抽屜里拿出父親的那本人魚日志翻看起來。

    當(dāng)初約翰所有關(guān)于人魚的研究都隨著他的個人終端賬號一起移交給了西部聯(lián)盟海洋研究總部，反倒是這本手寫的日志被道里安的母親伊萬諾娃保存了下來，連同一些老照片，在道里安識字后一股腦全部丟給了他。

    這本日志是約翰和同伴進入羅賓鎮(zhèn)后開始寫的，隔幾天一篇，記錄近日的所見所聞。不過它絕非一個研究員枯燥乏味的流水賬，而是充滿了一位學(xué)者對未知生物的思考和探究。

    道里安已經(jīng)對這本日志的內(nèi)容倒背如流，但他仍舊習(xí)慣每天睡覺之前，把這本日志當(dāng)做睡前故事拿出來讀一讀。不僅是因為這本日志讓道里安仿佛看見了活生生的父親，更是因為這里面對于許多古早時期人魚神話傳說的各種記載：

    【西方最早記錄塞壬海妖的文獻是公元前八世紀(jì)末的荷馬史詩《奧德塞》，不過關(guān)于塞壬美人魚形象的明確記載要追溯到公元7世紀(jì)末的《怪物書》，在東方也有《徂異記》《古今著聞集》等，盡管地域不同，在此類書中人魚大都象征著邪惡，誘惑與死亡……今天在羅賓鎮(zhèn)以及其他濱海小鎮(zhèn)中，人魚的出現(xiàn)也大多伴隨著攻擊和災(zāi)難，這其實非常奇怪，即便人類在人魚的食譜之中，有些攻擊看上去并無必要，它們似乎非常執(zhí)著于把人類拖下海。所以，大海里究竟有什么呢？】

    突然出現(xiàn)的史前海洋巨獸，突然現(xiàn)身的人魚，以及人魚奇怪的舉動，這所有的一切疑問都源于大海。

    不知道為什么，道里安突然想起了海神教，莫測的大海似乎真的有某種神力……

    道里安感到自己的大腦一團混亂，他似乎逐漸偏移了客觀唯物主義，朝著某個唯心的教派靠近了，這也許就是深夜所帶來的特殊效應(yīng)，夜晚就只應(yīng)該睡覺。

    道里安合上日志，脫掉睡袍把自己扔在床上，此刻他像條光溜溜的魚——他不喜歡睡覺時被衣服束縛住的感覺。

    在一片黑暗中，道里安緩緩閉上眼睛。

    他想，不管大海怎樣神秘，至少他現(xiàn)在擁有了一把鑰匙，一把開啟自然神秘之門的鑰匙——那條不起眼的銀尾人魚。

    為什么像人魚這般狡猾的智慧生物會誤入研究所的陷阱區(qū)？

    道里安曾經(jīng)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研究所精湛的偽裝技術(shù)當(dāng)然是一方面，但老實說，別看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2355年，兩次海暴災(zāi)難摧毀了大部分資源和生產(chǎn)，目前的科技水平大概也只恢復(fù)到海暴災(zāi)難前的那幾年。

    道里安實在無法說服自己，那龐大的電網(wǎng)能逃得過人魚的眼睛。

    直到今天早上，道里安看到了水箱里的銀尾人魚，他似乎有了答案。

    因為人魚已經(jīng)蘇醒，實驗室中央那圓柱形的狹小水箱便不再適合人魚生存，于是道里安啟動了隔壁的實驗室，在那里，有一處加了電網(wǎng)蓋的小型水池，能保證人魚自由地在里頭游幾個來回。

    這座水池的一面墻體是復(fù)合玻璃，與原先的實驗室連通，外面的研究員可以清晰地觀察到人魚的動靜，仿佛一座大型室內(nèi)水族箱。

    在昨天下午人魚便已經(jīng)由安保小隊監(jiān)護著幫忙轉(zhuǎn)移到了隔壁的“水族箱”里。麻醉藥效結(jié)束后，人魚在半夜時清醒了過來，道里安的個人終端收到了一次提醒，不過當(dāng)時人魚的情緒相當(dāng)穩(wěn)定，他在自己的“新家”里游蕩了一圈，接著便找了個角落趴著睡覺了。

    道里安看著監(jiān)控里的情形，一時間心情非常復(fù)雜。

    在道里安的設(shè)想里，這條人魚好歹應(yīng)該像樣的掙扎兩下，對著玻璃絕望嘶吼兩聲什么的，但實際上并沒有，什么也沒有，這條人魚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自己被囚禁的事實，并且舒舒服服地睡著了，反倒是道里安胡思亂想一晚上都沒休息好。

    第二天一大早道里安便來到了研究室，想近距離觀察這條神奇的人魚。

    人魚的聽覺十分靈敏，在道里安通過人臉識別進入研究室大門后，觀察水箱里的人魚便立刻游到了玻璃那一側(cè)，好奇地望著道里安。

    很奇怪。

    雖然人魚白茫茫的大眼睛依然讓道里安感到一絲生理上的不適，但他卻能立刻讀懂這條人魚臉上的表情。

    道里安能感覺到他沒有惡意，他只是好奇，他趴在玻璃上，手蹼緊貼著玻璃，濃密的頭發(fā)輕輕舞動，像一個隔著櫥窗對著商店里的糖果流口水的小孩兒，道里安走到哪里，他就游到哪里，對比他滿是肌rou的龐大身軀，這場景實在有些好笑。

    后來道里安才發(fā)現(xiàn)，他是對自己前胸口袋上別著的一根鋼筆感興趣，這根鋼筆是道里安博士畢業(yè)時學(xué)校發(fā)的紀(jì)念品，上面鑲嵌了幾顆水晶，在燈光下能反射出彩色的光。

    道里安取下那根鋼筆在人魚面前左右晃了晃，人魚的腦袋也跟著左右晃了晃。

    道里安故意把鋼筆藏進口袋里，人魚就在水箱里打轉(zhuǎn)，朝道里安晃出一陣陣水波，可道里安不為所動，因為他已經(jīng)在內(nèi)心下了結(jié)論——

    和自然界中的任何一類物種相同，其中總有那么幾個例外，他們不夠聰明，也不如同伴強大，更察覺不到周圍的危險，他們帶領(lǐng)著同伴迷迷糊糊闖進了不該闖的地方，直到被囚禁也搞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

    非常不幸，如今道里安擁有的這只銀尾人魚，大概率就是其中之一。

    第8章

    早上九點整時，蘿絲挽著歐文的手臂，兩人有說有笑地進了研究室，他們在看見道里安時，十分自然地分開了。

    “早上好博士。”蘿絲的妝容一如既往的甜美，如果是懂化妝的女孩兒們，肯定能一眼看出她刻意加重眼影遮住了自己的黑眼圈，可惜與她共事的是兩個神經(jīng)大條的男士，所以沒有人發(fā)現(xiàn)她的不適，于是她只好自己坦白道，“你們昨晚睡得好嗎？我嚇壞了，做了一晚上的噩夢，現(xiàn)在還有些頭暈?zāi)?。?/br>
    歐文立刻附和說：“我的老天，誰說不是呢，我今早被鬧鈴叫醒的時候也驚出一身冷汗?！?/br>
    道里安正在查看昨天人魚的身體數(shù)據(jù)，聽到他們的對話后說：“如果實在不舒服你們可以請假回去休息。”反正你們倆在這兒也起不到什么作用，道里安在心里補全了這句話，他又想到了歐文昨天抱著他大腿痛嚎的樣子。

    “這可不行，今天是我們和西爾維的第一次正式見面，我覺得我們都應(yīng)該在場?！碧}絲抱起記錄平板，走到觀察水箱前沖人魚傻乎乎地揮手，即便人魚掃了她一眼就毫無興趣地游走了。

    道里安從一堆數(shù)據(jù)表格里抬起頭：“西爾維？”

    “是的，西爾維，”蘿絲歡快地說，“往后我們要相處好一段時光，總得給他起個名字不是嗎？銀尾人魚（silver merman），西爾維（silver），博士你覺得怎么樣？”

    “聽上去不壞。”道里安敷衍道。

    他在看昨天西爾維暴走的監(jiān)控錄像，人魚那時的表現(xiàn)非常暴躁，頭發(fā)觸手完全張開，在空氣里張牙舞爪，背鰭尾鰭也全部炸開，完全一副即將攻擊的樣子。可如果仔細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些動作好像只是虛張聲勢，因為在安保小隊到來前，人魚有足足半分鐘的進攻時間，這半分鐘足以讓他血洗整個實驗室，可他只是咋咋呼呼地咧著嘴狂吠，除了毀掉一個觀察臺外，沒有傷害任何人。

    這讓道里安產(chǎn)生了一種怪異的倒錯感，仿佛那天他在隔壁實驗室看到的滿地鮮血只是一灘番茄醬。

    道里安緊鎖眉頭，將視線從電腦里抽出來投向不遠處的水箱，不想意外看見人魚正瞪著眼睛好奇地盯著他看。

    道里安和他對視了片刻，默默地掏出了口袋里的鋼筆，沖著人魚左右晃了晃，果然獲得了人魚熱烈的反響。

    于是道里安讓蘿絲在記錄里添上一條——人魚喜歡發(fā)光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