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長老的腿腳不太好，一步步走得很慢，須吏像是把蛇蛋當成了自己孩子，身軀圍著蛇蛋盤了好幾圈，即使右長老走到跟前也沒有讓開。

    他用拐杖挑起被子一角，露出白偏微黃的蛋殼，蛇蛋很軟，捏起來像注滿水的玩具水球，很少有蛇蛋會像這般布滿裂痕，其中更是有一道深的幾乎要開裂。

    “人總是會變的，你能保證現(xiàn)在的自己一定會完成十年前一時的想法嗎？”

    他收回拐杖，夜明珠的光暈淡化了少許他臉上被歲月沉淀出來的痕跡，連眼尾的溝壑也似乎變少了：“我不討厭這里的民風，離開蜀地后，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人不能總局限在一個地方，外面的世界那么廣闊，我應該早點出來的?！?/br>
    桑枝皺著眉不解地望著他，不明白他為何突然冒出一番帶著大道理的話。

    她淡淡道：“所以呢?！?/br>
    右長老摸著須吏冰涼的蛇身，忽地輕咳了幾聲，嗓音也因此變得沙啞：“蠱蟲在十幾年我剛來時便種下了，烈性子母蠱想要取出來并不容易。”

    “況且蠱蟲在他們身體并不是一件壞事，至少他們上山來求山神時，能幫得上的，我都會幫?！?/br>
    桑枝看向右邊大量的瓶罐和原材料，并不相信他口中的話：“那新娘呢，羅家孩子被蠱蟲占據(jù)的廢腿，你又從何解釋?！?/br>
    右長老想了很久她口中的羅家孩子是誰，好半晌，恍然道：“那個孩子啊，我記得是他父母背上山來的，那孩子的腿若是去外面找醫(yī)術(shù)更好的大夫應該能重新接上?！?/br>
    他拄著拐杖在蛇蛋周圍踱步：“我勸過，可他們覺得省城太遠，加上村里的庸醫(yī)斬釘截鐵地說腿已經(jīng)徹底廢了，他父母跪了很久，久到那個孩子失去了最佳的接骨時間?！?/br>
    “我在那條廢腿里放了十幾只蠱蟲才能讓他繼續(xù)站立?！庇议L老歪了下頭，忽地笑道，“他現(xiàn)在還能繼續(xù)跑跳，可得好好謝謝我?！?/br>
    桑枝從未想到這事還有隱情，她抿著唇久久未言語。

    小蛇幼崽并沒有要出來的意思，右長老耐心地回答著她的問題。

    望著蛇蛋的眼睛滿是愛惜之色。

    “至于你說的新娘?！彼D了很久，笑意逐漸蔓上臉頰，“說來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br>
    大抵是在半年前也曾有外鄉(xiāng)人短暫地留宿過村內(nèi)，正巧借宿在新娘晴天的家里，晴天原先同村里其他孩子一樣覺得嫁給山神是無上的榮耀，一直都很期待祭祀大典。

    甚至連紅蓋頭都是她學著阿母的手法一針一線繡出來的。

    蹊蹺的是外鄉(xiāng)人短暫的借住幾日再離開后，她突然改變了心意，拒絕嫁給山神，甚至哭著跟家里人說自己要去邊疆保家衛(wèi)國，嚇得父母連夜把她關(guān)了起來。

    沒承想祭祀大典的半月前，那孩子半夜三更突然自己爬上山，跪在山神金像前不斷祈求，說自己想去邊疆，求山神一定要達成她的心愿。

    “我覺得她的想法很好，頗有以前我的風范，便給了她引路用的蝎子，助她平安抵達邊疆?！?/br>
    桑枝錯愕道：“她不是自己逃跑，而是你在背后推波助瀾?！?/br>
    邊疆距離這里還有很長一段荒路，一個連十歲都不到的孩子根本不能辨明方向。

    “注意用詞，我只是在力所能及的地方，小小的幫她一把。”右長老侃侃道，“其實半年前，她父母找過我，同我說晴娃子不愿意嫁給山神了，問我能不能換一個新娘?！?/br>
    他邊說邊用拐杖輕敲著地面：“我已經(jīng)完成了要做的事情，新娘于我來說沒有用了，祭祀大典即便沒有新娘也能進行?！?/br>
    “她父母為求得山神的原諒，在金身像前跪了很久，祈求山神念在孩子還小的份上，不要降罪于她，我告訴她父母，山神已經(jīng)聽到了，他們很惶恐，惶恐地說回去后一定會找個愿意嫁的替補新娘?！?/br>
    桑枝斂下神色，道：“可她還是嫁給了山神，且連自己會死這件事都不知道?！?/br>
    她的聲音分外冷：“為什么要弄死新娘?！?/br>
    右長老看向佇立著的蛇蛋，眼尾的劃痕堆積到了一起：“想要把小型蛇類培育成巨型毒物，必須以人身飼蠱?！?/br>
    他淡淡地瞥了一眼桑枝：“你難道不知道褚偃的巨型蜈蚣和你的巨型蟾蜍都是怎么培育出來的？”

    說完后，似是想起了什么“哦”了一聲，“蟾蜍是你母親培育出來的，你不知曉也正常。”

    桑枝唇線繃直成直線，她的確不知道如何培育巨型毒物的方法，母親從未告訴過她，咸魚教里擺放的古籍她也從未翻過。

    以至于現(xiàn)在她連一句話也講不出來，小飛魚的存在同時也說明了，她是加害人。

    眸子里的光亮在一瞬間消失，她垂下眼睫，沉默地盯著地面，那股圍繞在心底的煩躁感越演越烈。

    長久的安靜讓她逐漸透不過氣來，索性轉(zhuǎn)移了話題，試圖安撫胸腔內(nèi)躁動的心。

    “為何幫晴天去邊疆？”

    右長老的咳嗽逐漸加重，他捂住唇重重地咳了兩下，才緩過來，輕笑道：“孩子對未來有理想，甚至于想要實現(xiàn)，撇開現(xiàn)實與否，沒必要因為自身狹隘的偏見磨滅他們天真的想法?！?/br>
    “不過，廖家那個孩子我倒是真的不知道他是如何去的邊疆，也不知道兩人為何在一處?！?/br>
    像是在消磨時間般，桑枝低頭望著黑灰色地面出神，問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白北山上那些多奇怪的規(guī)矩也都是你立的？”

    右長老不置可否，只是緩慢地說道：“村民信仰山神，敬畏山神，他們需要一些神秘又莫名其妙的東西增加信仰的黏合度。”

    “越是神秘到探尋不到結(jié)果，世人就會更偏向于是神明抑或鬼怪?！?/br>
    桑枝想起八天前山神娶親那日，從別人的口中得知的一項項不合理卻又找不出辯駁理由的規(guī)矩，一時頗為無語。

    她平靜道：“你只是在一聲聲大祭司的恭維和吹捧中迷失了心智，你把自己當做白北山的山神，享受著他們的信仰，用所謂的蠱蟲幫助他們，實際卻把他們都推進深淵?！?/br>
    右長老彎起嘴角，歲月的痕跡堆疊在臉頰邊：“怎么能叫做迷失心智，我得到想要的尊重和地位，他們實現(xiàn)心愿，兩者并不沖突?！?/br>
    夜明珠的白色光暈照耀下，桑枝看不太清他的神情，只能依稀感覺到他的臉色似乎正在變差。

    咳嗽一聲大過一聲，重到幾乎要把肺一起咳出來。

    一只巴掌大的蝎子從頭頂?shù)耐ǖ览锱老聛恚ｑv在右長老的肩膀上，輕微晃動著尾尖。

    右長老偏頭端詳著蝎子好一會兒，然后輕挑了挑眉，意味深長地看向桑枝。

    桑枝：“？”

    突然，一直沒有動靜的巨大蛇蛋搖晃了兩下，隨著一道清脆的破裂聲傳來，蛋殼上的裂痕又多添了兩道，最大的那道裂痕隱隱出現(xiàn)了縫隙。

    右長老激動地往前貼近觀看著縫隙，但蛇蛋只動了一下又不動了，盤在蛇蛋身上的須吏突然直立起蛇頭，朝著通道的方向發(fā)出嘶嘶的警告聲。

    右長老安撫著輕拍了拍須吏的蛇身：“不用管?！?/br>
    他視線轉(zhuǎn)向離自己六尺遠的小姑娘，忽然沒頭沒尾地問道：“姜時鏡知道你是咸魚教的圣女嗎？”

    這個問題他之前陰陽怪氣的時候就已經(jīng)問過一次，桑枝不明白她為何要問第二遍，皺著眉頭道：“做人不要有太重的好奇心?！?/br>
    右長老笑瞇了眼：“如此說來是不知道了?！彼幸鉄o意地瞥了一眼肩膀上的蝎子，“讓我猜猜看圣女舍棄身份跟在正派的繼任人身邊想干嘛?！?/br>
    他雙手交疊放在蛇頭拐杖上，思索了一會兒，道：“不會是想像你母親一樣看中人家的樣貌給人種幻蠱吧?！?/br>
    桑枝一怔：“我母親？幻蠱？”

    母親當年莫名消失半年再出現(xiàn)，就已懷有三月的身孕，根本沒人知道她父親是誰。

    右長老慢條斯理道：“等價交換，你告訴我接近姜時鏡的目的，我告訴你父親是誰，如何？”

    桑枝狐疑地盯著他：“你沒騙我？”

    右長老挑起眉：“我不騙小孩?！?/br>
    桑枝信以為真，剛要將目的說出來，突然想起十四周歲以下才算兒童，他的話有漏洞。

    沒好氣道：“你先說?！?/br>
    右長老將肩膀上的蝎子拿下來，放在手心里擺弄：“圣女要想清楚，錯過答案可是一輩子的事情。”

    桑枝抿了抿唇，心想這里能聽懂人話的只有他們兩人，再者咸魚教的人不日就能到達邊境，把她和右長老都抓走，并沒有什么好隱瞞。

    況且左右長老從來不對付。

    “褚偃在研究人形武器，姜時鏡武功很高，幾乎是這一輩里頂尖的高手，因而讓我接近他種下可以cao控他的蠱蟲，變成只能任他差遣的武器?！?/br>
    右長老呆了一下，似乎沒想過是這樣的答案，臉色沉了少許：“老東西做事怎的吩咐到你頭上來了，圣女的地位什么時候低長老一等了?！?/br>
    桑枝搖了搖頭：“不是，他在我身上種了蛇縷蠱，我沒辦法拒絕?！?/br>
    右長老不動聲色地瞧了一眼通道口：“也就是說你根本不喜歡姜時鏡，只是為了完成任務？”

    他這話問得很直白，桑枝雙手緊緊地攪在一起，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

    沉默了許久后，并未反駁：“算是吧。”

    不管她是否抱有種蠱的目的，即使她接近姜時鏡是為了不讓其他的弟子得逞，但事實而言她的確懷著不安好心地目的接近少年，甚至陰差陽錯地得到了果子，無法辯駁。

    暗室靜默了很久，桑枝抬起眼，平靜道：“你該告訴我父親是誰?！?/br>
    右長老不疾不徐道：“我說了不騙小孩，你已經(jīng)不是小孩了。”

    桑枝咬緊后槽牙，她就知道這老頭在蒙她。

    原本沉寂的蛇蛋再次搖晃起來，隨著一聲極輕的咔嚓，先前的裂縫開得更大了，有透明的黏液從里面流出來，混合著少量的血絲，順著裂開的口子滑落到草堆上。

    已經(jīng)能清晰地看到里面小蛇的顏色，同須吏一樣的赤紅。

    它小心翼翼地探出蛇頭頻繁地吐著蛇芯子觀察著四周，半晌后，又鉆了回去，沒有想出來的意思。

    須吏低下頭嗅了嗅破殼的地方，然后發(fā)出嘶嘶聲，用身體將蛇蛋圈得更緊了。

    蛇蛋并不堅硬，須吏一用力便軟軟地變成了橢圓形，透明的黏液全部落在它身上。

    桑枝不是第一次觀看蛇蛋孵化，沒覺得新奇：“沒別的事，我回客棧了?！?/br>
    右長老目光緊盯著躲在蛇蛋里的紅色身形，頭也不轉(zhuǎn)道：“等等?！?/br>
    他坦言道：“我活不了多久了，要不要飼養(yǎng)小蛇?！?/br>
    桑枝愣了下：“做夢，自己養(yǎng)。”

    而后輕功離開通道，相比暗室里明亮的夜明珠熒光，大殿內(nèi)的橘黃色火燭仿佛暗了幾個度，她打了個哈欠，慢吞吞地往外走。

    此時已接近丑時末，來時的小雪不知何時停止，地面上并未積雪，濕漉漉像是落了小雨般，她裹緊厚重的斗篷嘆了一口氣。

    山底下的村莊在微弱的月色下與黑暗融為一體，想要解除子母烈性蠱最好的辦法是母蠱的宿主死亡，所有依存在母蠱體下的子蠱會一瞬間全部死亡。

    以教主雷厲風行的做法，右長老的確沒有幾天能活。

    做錯事總要付出代價。

    她踏進黑暗中，一步步往山下走，一道凌厲的劍氣破空而來，堪堪在她耳邊擦過，削掉了一縷散落的發(fā)絲，隨著風輕飄飄地落在地上。

    桑枝幾乎條件反射地摸出了骨笛，想把小蜘蛛也放出去時，突然反應過來她把小蜘蛛給了姜時鏡。

    方才的身影太快，周圍又黑得厲害，她輕功而起，立在半彎的竹子上，還未吹響骨笛，黑影再次襲來。

    臨到面前時桑枝才恍惚間看清是一把裹著白布條的重劍，重劍揮動時會帶起劍氣，像刀子般將她裹在最外層的斗篷劃開數(shù)道劃痕。

    她后空翻躲開招招往她后背而來的重劍，輕功再次回了廟宇，輕盈地落在系著紅綢帶的花球上。

    微末的燭光同時也照亮了來人，少年面無表情的單手執(zhí)劍，站在下山的路口。

    一瞬間她忽然想明白了一切，為什么右長老沒頭沒尾地問她問題，須吏莫名朝著通道口發(fā)出警告聲，她方才講的一切都被他聽得一清二楚。

    最不愿面對的場面提前發(fā)生了。

    握在手心里的骨笛越攥越緊，她回頭望了一眼廟宇門口，今夜她怕是要在這里風餐露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