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凰引 第83節(jié)
第120章 入敵境 ◎等這一仗打完,回去你就當?shù)??!?/br> 蕃王居住于蕃南腹地,眾多部落拱守于外,尤其以陵湖一帶防御最嚴,河西軍想攻入蕃地必須拿下此處,但山勢險陡,峽口一線,多年來難以突破,韓平策不得不冒險另辟蹊徑。 從河西出發(fā),奔過大片荒野,越過一連串的戈壁與沙海,就到了一塊杳無人煙之地。 這里的地面是一種毫無生機的堿白,看不到一棵樹,蓬生的荒草內夾雜著野鳥的骨骸。人的動作稍大就感覺胸口滯悶,頭痛欲嘔,連最耐苦勞的蕃人也不會來此。 陸九郎當年游擊給蕃軍所逐,被迫避入此處,歪打正著闖到了蕃北,礙于人困馬疲,沒敢生事,搶了些給養(yǎng)就折回了。 陸九郎帶著近衛(wèi)營,與青木軍的長庚一道尋來,重又見到了記憶中的鹽湖。這鹽湖很特別,白日里湖水盈盈,渺遠望不到邊,入夜后開始退落。陸九郎當年先是半趟半游過去的,也沒摸清玄妙,這一次為了大軍,絕不能有一絲輕忽。 冬日的嚴寒未散,凜風依然刺骨,陸九郎蹲守了近兩個月,頂著霜寒吃糙食,飲雪水,熬得滿面于思,指皮翻起,衣衫結滿了鹽花,確定湖水每十日會降到最低,袒露出銀白的鹽殼,足以讓馬匹行過,晨起時又悄然漲回。 他心里有了底,又見春日來臨,水寒轉暖,派出人馬傳訊,自己留在原地接應。 全軍生死倏關,韓平策自然不放心全交給一人。 長庚受令同行,實與監(jiān)軍無異,但這次的艱苦遠超他的預想,即使身經百戰(zhàn),也熬得苦不堪言,原本的傲氣和提防也磨沒了,一天天的咬牙生扛,不愿輸給曾經瞧不起的家伙。 難得無風的夜晚,湖邊的軍帳給蓬草掩覆,士兵在帳中疊抱著取暖。 鹽湖一片澄靜,滿天星辰倒映在湖中,天上與地下連成璀燦的天境,極至的空澈與幻美。 帳內的伍摧籠著袖襖,從草縫里瞟了一眼湖面,喃喃道,“這鬼地方沒個活物,卻漂亮得很,跟玉宮仙池一樣?!?/br> 石頭窩在旁邊,和伍摧一樣蓬頭垢面,無聊的數(shù)日子,“大軍該出發(fā)了,不知何時能到?!?/br> 司湛在家是個少爺,從軍了也沒吃過這般苦,手臉又曬又凍的脫了幾層皮,忍不住道,“希望快些,我寧可上陣也不想在這里熬。” 陸九郎摟著結塊的皮氅,默然的凝望鹽湖。 石頭很懂,“九郎又在想將軍了。” 伍摧大咧咧的安慰,“犯不著多想,等這一仗打完,回去你就當?shù)恕!?/br> 陸九郎悶了半晌,遲疑道,“聽說女人生孩子有兇險?萬一是個混小子,不肯聽話怎么辦?” 伍摧不屑一顧,“那可是將軍,連你都能治住,還怕混小子?別說生一個,七八個都不算事?!?/br> 陸九郎一啞,見石頭在旁邊偷笑,話語一兇,“笑個屁,你也該當?shù)耍然厝ゾ徒o你娶個惡婆娘,讓你天天挨罵!” 石頭跟著陸九郎奔走多年,還真沒想過成家,給他嚇得腦殼一縮,笑不出來了。 伍摧仗義的幫腔,“怕個卵,又不是將軍,婆娘敢罵你就揍她,還能比蕃兵更兇?” 司湛聽得嘰咕直笑,“如果也是個怕老婆的,不敢還手怎么辦?” 夜里太靜,一點聲音傳得遠,別帳的長庚給笑聲吵醒,又疲又惱,一挫牙蒙住了頭。 地上的星辰消失了,空澈的湖水無聲的退去,袒露出積累了千萬年的銀白鹽殼。 陸九郎掐指算著,等著驗證幾個時辰后湖水重新漲起,這一夜才能休憩。 幾人繼續(xù)一言一語的瞎扯,陸九郎忽的神情一凝,伏地而聽,三人覺出不對,剎時靜了。 鹽湖的另一頭傳來輕響,是鹽殼被腳步踩過的聲音。 無垠的湖面一片霜白,一隊黑點慢慢行來,湖床的殘水泛起了漣漪。 這是一隊蕃兵,大約二十來人,穿著厚實的皮襖,挎著彎刀,說說笑笑抵達了湖岸。 深夜寂靜如空,連風也似停滯,蕃兵上了岸,岸邊是大堆蓬草,荒寂得毫無異樣。 戰(zhàn)馬卻突然現(xiàn)出不安,微微的遲疑,頓足不前。 蕃兵正疑惑的安撫,蓬草后方多道人影暴起,帶著明晃晃的利刀撲來。 陸九郎很有耐心,等到最后一個蕃兵上岸,安排人截了后路,確保無一逃脫。 蕃兵萬萬沒想到這樣的時辰,這樣的地方竟然藏著敵人,被殺得促不及防,慘烈的呼號遠遠傳散,湮滅在浩渺的星空下。 陸九郎面色冷峻,盯著拷問,一隊人在湖邊貓著,連火都不敢升,怎么竟還來了蕃兵。 這些蕃兵有老有少,根本不是精銳,留下的幾個人嚇破了膽,將一切道出來。 原來當年陸九郎入蕃北搶掠,殺了所見的一切活口,奪了物資就折回,卻還是引起蕃地的警惕。礙于這一帶太過荒僻,難以駐防,就令附近的部落定期派小隊巡查,近日凜寒方消,就開始了今年的第一撥巡防。 伍摧聽得汗都下來了,“糟了,這些人回不去,蕃軍立刻就知道不對,咱們白蹲了這么久!” 長庚也是懊怒,“大軍遠途趕來,要是給蕃兵嚴陣以待,那就全完了,只能傳報小韓大人,讓全軍撤回!” 長庚雖如此一說,心里極不好受,本來已經拿穩(wěn)了的戰(zhàn)策,突然生了變故。大軍空出,既損了士氣,又耗費天量軍資,向來是大忌,然而此時也別無他法,這還是萬幸陸九郎耳朵尖,盯著湖水不曾睡,否則豈不給敵人摸到臉上方醒。 石頭沒說話,看著陸九郎。 陸九郎沉默良久,神情越來越狠厲,狹眸如刀一揚,瞥向天際的星辰。 牟如部位于蕃北,部落所在的地方偏,也不富庶,但比最窮的村寨還是好多了。 盡管部落從屬于強大的噶瑪部,也沒得過多少好處,只有不斷發(fā)下的征募與勞役。 牛碌是部落的將頭,幫著上頭跑腿,常去各個小部落催稅。這次某個村子的牛羊晚了多日,影響了給噶瑪部的奉獻,頭領大為不快,吩咐他走一趟,去教訓那幫愚蠢的窮鬼。 牛碌一向喜歡這種差事,既逞威風,又能狠狠勒索一頓,給手下的兵榨些好處。 但這回很難有油水,那村子人窮馬瘦,女人大多老丑,牛碌實在提不起勁,磨蹭了兩天才不情不愿的帶人去了。 濃云擋了日頭,又刮起了大風,牛碌一路奔去吹得夠嗆,小村落還是老樣子,遠望只見一堆矮敗的土屋,連點人煙氣都沒有。 牛碌在村口勒馬,小兵大喊幾句,遠遠出來兩三個村人,現(xiàn)出躬身哈腰的畏怕之態(tài)。 牛碌煩燥的策馬沖近,鞭子一振,要先將這幾個倒霉鬼抽個半死,不料對方嚇得一跌,恰巧躲過了鞭子,幾人嚇得亂叫不休,抱頭向村落深處逃去。 牛碌也愕了,這些村民從來鈍如木羊,不敢反抗笞打,還是頭一次碰上會逃的。他勃然大怒,追攆上去又揚起鞭子,驀然后方轟的一響,牟如部的一群人駭?shù)没厥?,見一根粗桿橫倒,宛如天然拒馬,攔住了后路。 牛碌驚極環(huán)顧,這才發(fā)現(xiàn)附近的空地與屋舍之間有異,明的暗的設置了多處遮攔,圈成了一塊伏地,亂逃的村人也不跑了,雖然面上抹灰,穿著村民的衣袍,卻根本不是蕃人相貌。 半個時辰后,倒下的粗桿再度扯起,戰(zhàn)馬被收攏牽走,染血的泥地揚上灰沙,掩去了激戰(zhàn)的痕跡。新鮮的尸體被運去遠處的院子,幾間大屋塞滿了死人,雖給泥土封了門窗,臭氣還是散出來,引來了幾只禿鷲。 牛碌給傾倒下地,不瞑的雙眼瞪著灰色的天空,一只禿鷲興沖沖的一啄,剜出了眼珠。 他死得冤枉,卻并不孤獨,既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 那一夜陸九郎帶人??過鹽湖,如一群惡狼窩進了出巡兵的村落,至今已有十幾日,沒有一個來者能活著回去,消息到底能掩藏多久,人人心里都沒底。 一旦給蕃軍發(fā)現(xiàn),下場必是慘不可言,然而誰也沒提過退,能拖一日是一日,只盼著河西大軍早日抵達。 但牟如部畢竟不小,牛碌隨行的也不少,這一次的失蹤終于引發(fā)懷疑,上報給噶瑪部。 兩日后,千余蕃軍急騎而來。 第121章 勇者勝 ◎讓蕃人見一見蒼狼的厲害,打完了咱們盡早回家!◎ 陸九郎早設了斥候,不等蕃兵圍近已得了警兆,立即率眾向鹽湖逃去。 雖是距離鹽湖最近的村落,奔過去仍需半日,更糟的是雪化地陷,一處路途塌斷,被迫抄路繞遠。蕃兵緊緊追襲不放,陸九郎帶著眾人騰挪轉避,分路惑敵,從白日折騰到深夜,終于望見了湖面。 今夜恰逢滿月,湖水已經開始退卻,萬丈清輝映著鹽層,余水漣漣而漾,光澤煥發(fā)。 河西兵汗?jié)裰匾?,人與馬疲憊不堪,盼望投向那一方光海,沖過去就能抵達生之彼岸。 但重重的蕃兵截住了湖岸,怒火萬丈的包抄而來,宛如一道無情的鐵墻。 長庚身經百戰(zhàn)也不禁頹然,“拼了命拖延到如今,大軍仍是未至,真是死了也不閉眼。” 絕望的最后一刻,每個人都望向了陸九郎。 那張俊冷的臉龐熬得黑糙瘦削,目光冰冷而森戾,仍在尋找突圍的方向。 長庚喃喃道,“還看個屁,前后合圍,逃不掉了。陸九郎,這遭我算是服了你,當年敗得不虧,蒼狼名不虛傳?!?/br> 陸九郎從懸鉤摘下陌刀,回得又橫又硬,“老子要你服?你死你的,我有老婆孩子等著,一定要活著回去?!?/br> 長庚難得示一次好,給噎得七竅生煙,來不及再罵,剽悍的蕃兵已經成群沖來,殺勢如激浪撲面。 敵人逾千,河西兵僅有一百余人,每一個都是兇猛頑強的漢子,精疲力盡依然悍勇,右臂斬傷就用左手,腿被斬傷還要爬著還擊,迸出野獸般的嘶吼。 陸九郎殺得最狠,陌刀大開大闔,劈得血rou迸濺,馬蹄下散落著殘肢碎軀,石頭和伍摧簇護在左右,所有人都殺瘋了。 溫熱的鮮血滲入荒冷的泥土,血腥氣越來越重。 蕃兵瘋狂的封堵,陸九郎仿佛又回到多年前的那一戰(zhàn),無論如何拼盡血勇,敵人仍是無窮無盡,唯有幽涼的月光相照。 河西兵越來越少,長庚傳來受傷的痛吼,陸九郎沒有投望一眼,也不去想有誰倒下,全心的沖殺屠戮,形同瘋魔。 湖風又濕又咸,拂過陸九郎的臉,明知沖入湖中也到不了彼岸,一樣要給蕃軍追死,他仍不惜一切的殺向前方,遠方有明澈的雙眸,輕淺的笑顏,有她強悍又溫軟的胸懷,有一生相伴的美好未來,他為此追逐了多少年,至死也不愿放棄。 蕃兵一群群紛涌而上,要耗光他的力氣,斬下敵首的頭顱邀賞,殺聲震耳欲聾,汨汨的血水流入湖中,染紅了雪色的鹽層。 忽然之間,千萬年的鹽殼開始有了微震,漸漸的越來越明顯,遠方傳來輕雷滾動。 蕃軍愕然望向鹽湖的另一邊,遠方現(xiàn)出一群黑壓壓的人馬,軍旗迎風而展。 這分明是一支大軍,如林的刀劍泛出锃亮冷光,如暴風穿越浩蕩的湖床,疾迅的奔涌而來,數(shù)量遠遠超過想像。 所有的蕃兵驚悚至極,顧不得再圍攻,紛紛扯馬后退,慌亂的撤逃。 長庚多處受傷,只當命已經沒了,沒想到突然身邊一空,敵人已經沒了。 他喘著粗氣抬首,見大軍從湖面而來,一剎那渾身驟軟,百感交集,眼淚隨顫聲而出,“狗日的!總算來了!” 司湛已經提了多日的心,簡直急得要死,深入蕃地何等危險,隨時可能驚動蕃軍抄剿。陸九郎每逢水退就派人過湖,與留守的司湛通消息,今夜遲遲未見,自然是糟了。 萬幸大軍的先鋒到了,司湛什么都顧不得,帶頭領隊沖過來,救下了殘余的十幾人。 陸九郎一刀斬了個空,從極度的瘋狂中醒來,他檢視左右,見石頭和伍摧汗淋淋的背靠背,雖然渾身血汗,搖搖欲墜,還能活著喘氣,援兵正敬畏的上前救治。 陸九郎懈了力,陌刀鏘然拄地,撲倒在馬背上。 他近一陣心神繃得太緊,著實疲憊之極,這一倒就陷入了長長的昏睡。 迷矇中他似身在肅州,府內外紅燈高掛,一片過年的喜氣,石頭、伍摧和司湛在爭搶煙花。 韓明錚穿著大紅緞裙,對鏡而顧,嫌他挑的飾物太過,不出門戶哪用如此繁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