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凰引 第69節(jié)
沈銘是文臣,不擅射藝,只當(dāng)是郊野行游,已經(jīng)預(yù)想到陸九郎必會大顯身手,極盡所能的一番炫夸。結(jié)果卻出乎意料,這人直到黃昏時清點(diǎn)獵物時才冒出來,扔下幾只野雞作數(shù),還耷著眼皮,話都懶得說,似受了極大的勞累一般。 其實(shí)連這幾只野物也是陸九郎的手下打的,他一直鉆在林子里補(bǔ)覺,任誰一夜急行了幾百里,第二日還能爬起來就是奇跡了。 秋獵持續(xù)多日,等御駕回返長安,天氣已然漸涼,晴空時有大雁成行,陸續(xù)向南飛去。 陸九郎回到府邸,在隔墻下站了一會,翻進(jìn)韓府,小樓已經(jīng)空了。 仆人交給他一封信,并未封口,箋上簡短的一行字。 既非同道,終有一別,相去萬里,各自珍重。 作者有話說: 飛凰引行文至此,已過八成,但是由于作者行文遲緩,結(jié)局還沒寫完,明天開始暫時停更; 關(guān)于蒼狼的回歸,赤凰的未來,一個月后復(fù)更見分曉,請親愛的讀者們寬諒,某紫深深的鞠躬! 第100章 邊庭冷 ◎我本就長于天德城,此次也算一歸故里◎ 九月的長安仍是秋氣晴爽,邊塞的天德城已如嚴(yán)冬。 凜冽的風(fēng)挾著呼嘯而來,無情的穿透一切,帶著刮骨的寒氣橫蕩天地,吹得人們縮手縮頸,恨不能將頭臉折進(jìn)皮襖藏起來。 街上行跡稀少,店鋪冷清,唯有西棠閣車馬不斷,梁容籠著狐毛頸圍在門前落足,望見兩行高掛的紅燈被風(fēng)吹擺得似發(fā)了羊顛,莫名的一笑。 后頭又來一騎,魏宏已然升了虞候,跳下馬跺了跺腳,呼出一縷白霧,“梁大人來得早?!?/br> 梁容溫聲而應(yīng),“今日既是為童大人慶賀,怎好晚到。” 魏宏隨口揶揄,“童大人扎在天德城十來年,好容易等來調(diào)令,大約要喜瘋了?!?/br> 梁容邁步向內(nèi)行去,話語含蓄,“童大人這些年不上不下,難熬得緊,如今得償所愿,他一解脫,大伙也能松快了?!?/br> 魏宏悶笑一聲,心照不宣。 當(dāng)年河西復(fù)歸王廷治下,周元庭功勞不小,被調(diào)為郴州都督,梁容擢為長史;童紹對會談多方掣肘,又給jian細(xì)所挾,靠著大皇子的庇佑才躲過貶懲,只得避一陣風(fēng)頭再媚上,誰料沒過兩年,曾任皇子奶嬤的姨母病死,從此斷了通天梯,再無升拔的指望,防御使之位至今空懸。 童紹郁怨?jié)M腹,氣性越發(fā)大了,前些日子軍中嚴(yán)查私販軍械,他給梁容轄制著做不了這些陰私,反而盤查無事,隨后朝廷傳來了調(diào)令,簡直讓他喜極忘形。 閣內(nèi)的暖廂到了不少同僚,正在嗡嗡而議,一見梁容到來就聚上來。 杜槐殷勤而問,“梁大人可知新任的副使是哪一位,何時抵達(dá)?” 眾官員無不關(guān)切,然而朝廷的文書并未提及。 梁容道,“還未知姓名,只知是從長安而來?!?/br> 廂外一個陰陽怪氣的聲調(diào)傳入,“喲!還是個京官,也不知犯了什么差錯,給派到邊城來吃沙,諸公可得好生撫慰一番。” 暖廂一時俱靜,童紹春光滿面的踏進(jìn)來,倨傲又得意。 梁容平靜以對,“恭喜童大人調(diào)任襄州,要回山南東道過年了?!?/br> 職級雖是平調(diào),襄州遠(yuǎn)勝過苦哈哈的天德城,童紹萬份暢快,端著架勢道,“還不是上意難違,一聲令下,府里就得忙著張羅搬遷,當(dāng)真叫人頭疼?!?/br> 畢竟副使府內(nèi)十幾個小妾,這些年又不知刮了多少金銀,收拾起來確是大費(fèi)周章。 杜槐極會賣好,“童大人不必急,新副使還未至,令期給得寬松,弄妥了再動身不遲。” 童紹巴不得肋生雙翅飛回去,哪里肯多留半日,哼笑道,“新副使一聽是邊地,定要拖到最后一日才到任,襄州不比天德城,不知多少事務(wù)等著,我可不敢耽誤?!?/br> 一干官員誰不知他的心思,面上還是笑贊恭賀,氣氛融洽。 一番歡聲笑語,宴散已是深夜,梁容回府并未安歇,而是折進(jìn)了書房。 一個商人被引進(jìn)來,行禮后道,“大人,關(guān)于新來的那位副使,有些特別的消息。” 房門密掩,窗紙映著燭光,幽幽爍爍,許久方才熄滅。 童紹離城之時,龐大的車駕蔚為可觀,即使已將七八個小妾與大批下人發(fā)賣,仍裝了幾十車的箱籠,加上護(hù)衛(wèi)浩浩長長的一溜,宛如親王出巡。 城中的百姓嘩然圍觀,甚至還有人吐唾沫,丟石頭,童紹勃然大怒,欲讓護(hù)衛(wèi)捉拿刁民,又擔(dān)心拖延了時辰,怒罵幾聲作罷。 車轱轆剛出城門,城內(nèi)就燃起了炮仗,家家歡騰,炸聲此起彼伏,如送瘟神一般。 老邢從妻子手里接了鞭炮,燃了往門外一甩,“狗娘養(yǎng)的總算走了,這孫子最難伺候,把酒菜端上來,我要好好喝一盅?!?/br> 胡娘子顛著腳從灶上端來溫好的酒菜,坐下來陪他小飲。 當(dāng)年兩軍會談,別時蕃人作亂,胡娘子給老邢所救,驚覺還是得有個男人倚傍,打聽了老邢的底細(xì),殷勤送了幾次飯,又給他縫襖絮被,噓寒問暖。老邢光棍多年,哪受得了這個,一來二去就成了夫妻。 胡娘子的院子住過韓小將軍,屋價(jià)陡然高漲,她趁勢賣了,加上老邢的積蓄置了新宅,搬離了城西的老巷,但嘴碎的毛病還是改不了,愛跟街坊吹噓,將舊事講了無數(shù)遍。 老邢啜了口酒,“聽說許多大戶備好了孝敬,只望新副使別太難纏,又刮個十幾年的地皮。” 胡娘子關(guān)心的又不同,“閣里最近又買了人?徐家大娘子想要個妾,許的銀子不少?!?/br> 西棠閣一逢新人買入,少不了清出舊人,雖是淘換下來的,姿色也不算差,轉(zhuǎn)手一賣就是好生意。胡娘子見兒子大了,打算說個媳婦,不免覺得錢緊,越發(fā)的殷勤盤算。 老邢卻是搖頭,“不是跟你說過,這些事給陳家的人攬了,做不成了?!?/br> 胡娘子曾給陳家的打手連揍帶嚇,余悸多年猶存,悻悻道,“天殺的兇貨,陳家賺了多少金銀,一點(diǎn)油星子也不給人。” 老邢也很無奈,“陳半坊瞧不上這些,手底下的想發(fā)財(cái),當(dāng)初在賭坊里提茶的都橫著走了,咱們?nèi)遣黄穑人诳招乃嫉奶蛏闲聛淼母笔?,今后還會更霸道。” 這話一點(diǎn)沒錯,陳半坊正在考慮這事,攬著美姬也睡不著。 這些年馮公的商隊(duì)往來如梭,進(jìn)城的事宜全交給他打點(diǎn),宛如手捏肥脂,沾上不少油花,賺得屋宅連苑,家業(yè)繁盛,野心也更大了。以至他半夜里還在翻來翻去,殷切如火的盤算,一旦攀上新來的貴人,半坊豈不就成了半城,安知自己不能成為另一個馮公? 所有人翹首以盼,想盡法子打探新副使的喜好,哪想到童紹離去還沒幾日,副使府尚未收整妥當(dāng),這位貴人突然就降臨了。 新副使來得利索,十來個輕騎隨行,連一輛馬車也沒有,空身前來赴任。 梁容得了稟報(bào)一驚,帶上眾官員去迎,一近城門就聽得慘叫。 城門的檢吏被一個大漢抽得滿地亂滾,哭爹喊娘的求饒,一眾城卒各自躺地裝死,沒一個敢動彈。 檢吏是個肥差,平素在商隊(duì)和百姓面前耀武揚(yáng)威,見誰都要敲一筆,這回倒了血霉,可謂大快人心,民眾圍得水泄不通,幸災(zāi)樂禍的嘲笑,哄鬧中挾著喜氣。 檢案后方坐著一個男人,一雙長腿毫不客氣的擱在案頭,一本錄冊蓋臉,宛如睡著一般,看這一來就給個下馬威的作派,顯然不是個好相與的。 梁容也不急于制止,沉住氣上前一揖,“天德城長史梁容,見過副使大人?!?/br> 男子宛如不聞,壓根沒理會,打人的也不停手,場中依然慘叫連連,民眾紛紛笑笑,眾官員一時僵住了。 梁容提了三分聲音,依然有禮,“未能及時相迎,還請陸副使不要見怪?!?/br> 男人終于動了,抬手取下覆面的冊子,意外的年輕,面孔硬朗俊銳,氣勢輕狂又驕然,“梁大人客氣了,是我遠(yuǎn)來未告?!?/br> 副使一職近于半城之主,居然是如此年輕的官員接任,眾人無不驚訝,百姓嗡嗡議論起來。 對方好歹給了面子,梁容暗松一口氣,也不提混亂的場面,“還請陸大人移步,城內(nèi)已備下了接風(fēng)的宴席。” 杜槐在眾官之中,莫名的覺出這位陸大人有些面熟,苦思半晌而無果,滿心的納罕,這等出挑的人物,怎么竟想不起在何處見過? 陸副使也不起身,依然大剌剌的坐著,“我一入城就遇上檢吏敲竹杠,可想這些雜碎平日里如何,梁大人怎么說?” 這幫檢吏還是童紹任上安排的,肆無忌憚的搜刮多年,早就跋扈慣了,梁容也不急于拔除,就等著給新官發(fā)作,聞言道,“當(dāng)然是從嚴(yán)處置?!?/br> 陸副使一頷首,不羈中多了一絲幽寒,“聽明白了?從嚴(yán)!” 最后兩字陡然一喝,震得全場一窒。 陸大人攜來的一隊(duì)兵轟應(yīng),嗆啷拔刀,一剎那血光迸現(xiàn),慘聲激厲,檢校的一批人被當(dāng)場砍了。 城門前血流滿地,橫尸當(dāng)堂,眾官無不寒怵,一時無人敢言。 梁容也沒想到對方初來就如此狠辣,面色微變。 陳半坊得了消息,急急騎馬趕來,邁著胖腿奮力擠過人群,盼望有機(jī)會奉承,恰撞上殺人的場面,登時驚住了。 陸副使從案臺放下腿,站起來身形頎長,越發(fā)的威儀不凡,當(dāng)著眾人漫然一笑,“我性子急,處事快了些,還請諸位勿怪?!?/br> 眾官員訥訥而應(yīng),梁容力持鎮(zhèn)定,“是我等治理不力,慚愧?!?/br> 陸副使的目光挨個從官員臉上掃過,瞧得人人頸后直冒涼氣,他方才慢悠悠道,“好說,我本就長于天德城,此次也算一歸故里,與有些大人還是舊相識?!?/br> 眾官訝然,無不搜索回憶,想拾些交情,卻是個個茫然。 陸副使唇角一挑,很是親切,“比如杜大人,時隔多年,別來無恙?” 杜槐懵然,堆著笑含糊而應(yīng),“能給陸大人憶及,卑職三生有幸?!?/br> 許多官員的目光都帶上了羨慕。 陸副使似笑非笑,狹眸深銳秀長,顧盼間風(fēng)流奪人,“當(dāng)年河西會談,我在杜府暫居,受杜大人的殷殷關(guān)懷,還記得我陸九郎?” 眾官員越發(fā)迷茫,陸九郎之名并不陌生,近年常給邸報(bào)提及,皆知是軍中躥起的新銳,所辦的事無不爭議極大,怎么竟還是天德城之人,又與河西會談時相關(guān)。 杜槐一瞬間如受雷亟,終于省起來,駭?shù)醚壑樽佣伎烀摮鰜?,喉間咯咯作響。 驀然人群一轟,場邊的陳半坊兩眼翻白,身子一軟,竟然昏癱了過去。 第101章 高堂宴 ◎各位大概很疑惑,圣上為何派我來這里?!?/br> 陳嬌的臉額帶著淤青,跪在副使府門外,依然恍惚的難以置信,昔時混跡勾欄騙錢為生的少年,如今竟成了朝廷的欽命大員? 陳半坊橫行城中多年,新副使一來就給下了獄,家財(cái)抄了個精光,一家人給攆到街面,陳家老母又潑又嚎,滿地打滾咒罵,讓一眾街坊笑脫了下巴。 陳嬌早已嫁了,男人是陳半坊的手下,平素被她拳打腳踢,唯唯諾諾,宛如奴仆事主,待陳家失勢驟然翻臉,將她毆打一頓趕出屋宅,比仇人還狠三分。如今陳家人擠在一處破屋內(nèi)饑寒交迫,受盡鄰里的唾笑,陳半坊囚在牢里死活不知,陳嬌走投無路,只能舍了臉來府外跪求。 陸九郎的舊事在城中傳遍,如此場面如戲里的傳奇,誰能不來看樂子,人們圍得水泄不通,轟嚷夾著嬉笑,就等著看位高權(quán)重的貴人出來應(yīng)對。 陳嬌跪得越久,看熱鬧的越多,擠得幾條街外都走不動了,副使府卻毫無動靜。 正當(dāng)人們嘖嘆郎心如鐵,肚子開始發(fā)餓,要散去回家用飯之際,副使府的大門開了,四面八方瞬時安靜了。 陸九郎身姿頎闊,神儀軒昂,披著純黑的軟裘,英矯如天狼,立在階上一望。 陳嬌體態(tài)臃肥,臉額腫突,正穿著破衣抖索,一抬頭怔住,抖著厚唇一喚,“九郎——” 人群嘩的熱鬧起來,兩人形貌如天壤之別,是個男人都不會肯認(rèn)這份舊情。 陸九郎不動聲色,卻也沒喝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