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凰引 第54節(jié)
等陸九郎打馬到地方一看,石頭氣得鼻子要冒火了。 宅院的位置確實好,地方也大,看得出曾經(jīng)的氣派,只是朱梁脫成了花梁,野草長進屋內(nèi),院內(nèi)積滿朽葉,荒得跟野墳一般。 石頭憤憤不平,“爛成這鬼樣,難怪誰也不要,虧得九郎塞了那么多荷包,全喂狗了!” 陸九郎神色如常,抬頭看檐梁與櫞角,踢起一塊碎石,嚇得頹廊下的野鼠躥遠了。 隔墻的鄰家傳來響動,似在修整屋宅,石頭好奇的爬上墻頭,一問嚇了一跳,奔回來道,“九郎!你道旁邊是誰?竟然是韓金吾的宅院!是韓家的宅子!” 陸九郎漫不在意道,“管他是哪家,這里的柱梁與木檐還算結(jié)實,修一修就能變個樣?!?/br> 石頭禁不住心疼,“這破地方還要折騰,得搭多少銀錢?不如趁來得及,回去換個宅子算了?!?/br> 陸九郎哪里聽他的,“少說廢話,去把西市的工匠全叫來,爺有的是錢?!?/br> 石頭無法,悻悻然去了。 醴泉坊最近鬧騰得緊,一座宅院大興土木,整個坊弄不得清凈。 大車載著木料、石料、青瓦接連不斷的送進去,堆成山的枯木、殘瓦、爛窗扇運出來,粗工和腳夫來回奔忙,牛車的嘎吱聲不斷,將石板路都給壓裂了。 主家不計價錢,提前完工還給賞銀,工匠使出渾身力氣,起早貪黑的趕工,夜里燈火不歇,敲敲打打不斷,震得塵灰漫天。 鄰里生了怨要罵,發(fā)現(xiàn)監(jiān)工是一幫鬧哄哄的兵,不免又縮了頭,怕粗蠻的野人拔拳就打。坊內(nèi)有幾家為官的,知道宅園的主人是天子新寵,也不敢拂了臉,只能私下跟同僚抱怨。 李睿作為天子最寵愛的皇子,一直居于內(nèi)廷,陸九郎獲賜御前行走,入宮就容易多了,選了個合宜的時日去謝恩。 這一次鄭松堂也在,等議過幾件正事,眾人閑談之時,他對著陸九郎道,“整宅子無可厚非,動靜還是小些,當心言官奏個擾民?!?/br> 陸九郎縱是升了官,姿態(tài)也并未驕狂,從善如流道,“我想著既蒙了天恩,不花些功夫收拾,豈不有損朝廷的顏面,沒留神擾了街坊,鄭先生提醒得是,回去就讓他們改了?!?/br> 李睿似笑非笑,合盞而問,“敢情還是朝廷的錯,那么多宅子不選,非拾個舊爛的,總不會還盯著韓家不放?” 陸九郎也不避諱,嗤然一笑,“我就想選個大的,東市不合,只有選西市,可巧落在韓家旁邊,這樣也好,正讓他們瞧一瞧,我離了河西也有貴人賞識,如今有多風(fēng)光?!?/br> 他毫不隱藏怨氣,李睿反而放了心,笑罵道,“提了四品還如此小心眼,據(jù)說你還打算蓋個五層閣,硬生生壓在人家頭上,且不提逾矩,這像什么話?” 陸九郎顯得很不情愿,“既然殿下不許,那還是按制而建,大不了墊高些,總不能還給韓家壓著?!?/br> 李??扌Σ坏茫罢l壓得了你,都說你兇橫得緊,不僅擾人,還嫌韓家修屋子的聲音吵,鬧得要上門打人?” 陸九郎赧然,“當時睡迷糊了,難免脾氣大些,也就是嚇一嚇,并未生出什么事?!?/br> 李睿方要責(zé)備,忽然一陣紅影卷著香風(fēng)闖進來,伴著一聲嬌叱,“陸九郎!” 來人是個年輕女郎,嬌顏玉潤,纖姿盈動,發(fā)鬟寶光累累,一襲火紅繡金鳳的華裳。 李睿的眉尖一蹙,隨即笑道,“十二妹來了?外頭怎么也不通報。” 他眼光一掠,自有下人知機,去了內(nèi)殿傳訊。 十二皇女封號榮樂公主,她與大皇子李涪一母同胞。不同于兄長們的謹慎,她從來驕奢盛氣,隨心所欲,嬌脆的回道,“外頭給我攔了,若是通報,陸九郎豈不又要溜了,我想讓他陪著跑馬,五哥給不給人?” 李睿對這位嬌妹相當頭疼,“胡鬧,他已不是侍衛(wèi),有了正經(jīng)官職,哪有閑暇陪你玩樂?” 榮樂公主任性慣了,嗔道,“五哥好沒意思,不過是要個人,你就一萬個推托,眼里哪有兄妹之情,我要讓父皇評理?!?/br> 陸九郎最初在李睿身邊當侍衛(wèi),給年少的榮樂公主瞧上,要去教了十來天的騎射,等脫身回來,公主卻不肯甘休,三天兩頭過來捉人。李睿不希望下屬與公主糾纏,就此將他外放,反而得了驚喜。 幾年間陸九郎戰(zhàn)功卓著,連天子也為之側(cè)目,李睿的手下不乏謀士,卻少有軍中的能將,此番將他調(diào)回來正有大用,聽了榮樂之言,登時怫然不悅,“陸九是外男,不合時常與公主出入,父皇已經(jīng)給你定好駙馬,正在逐級升拔,你該收心備嫁了?!?/br> 榮樂公主沒想到他一點情面不給,方要吵鬧,云娘趕過來,她是皇子側(cè)妃,作為榮樂公主的半個嫂嫂,將人挽去了內(nèi)殿哄勸。 李睿的神情緩過來,對陸九郎道,“十二妹給寵慣了,渾不知事,你是個有分寸的,平日留神回避些。” 陸九郎一口應(yīng)下,“屬下這就回去弄宅子,非宣召絕不踏出一步。” 李睿雖是余怒未消,也給他逗笑了,“這會乖覺起來,要是在街坊面前也收斂些,何至于給人背后告狀,另外不許去折騰韓家,別給言官得了話柄,擔(dān)個負恩欺主的名聲?!?/br> 鄭松堂在一旁再度發(fā)話,“倒是忘了說起,宮中頒了一道旨,陸將軍要得見故人了。” 陸九郎垂著眼,漫不經(jīng)心道,“哦?人從哪來,原州還是秦州?” 鄭松堂的話語意味深長,“韓金吾辭世,陛下讓韓家人來長安致悼,赤凰將軍隨行。一別數(shù)年,故人西來,陸將軍可覺驚喜?” 陸九郎眼形深狹,垂折時一道飛痕,展睫時又靈銳撩人,眸中不見波瀾,語氣一片淡漠,“有趣,不過長安不比河西,萬里遠來,未必能服水土?!?/br> 第76章 故人來 ◎從前我任你呼來喚去,何時當?shù)蒙弦宦曣憣④姟!?/br> 一群兵卒哄鬧著將漆匾托起,端端正正的安在門檐下,陸府二字金燦生輝。 院子一掃曾經(jīng)的荒頹,徹底顯出氣派來,花木滴翠,墻屋簇新,格韻開敞優(yōu)雅,宛然一方高門大戶。 后院更是別有心致,靜池映著曲橋,碧竹掩著兩層樓閣,基臺墊起飛檐凌空,極有俯瞰八方之勢。樓閣清廈舒展,四面出廊,窗扉做得極大,支起來通透凈爽。樓前栽了古樹,樹影婆娑入池,水中彩鯉戲波,池畔的紫薇正當盛開。 石頭看得迷瞪了,“花了那么多銀子,確實比別家的宅子好看,住起來肯定涼快?!?/br> 陸九郎拈了塊碎石颼的一彈,在池中打出一串水漂,滿意的起身,“前院隨你挑,樓閣是我一個人的,誰也不許進?!?/br> 石頭大為失望,“連我也不能進?” 陸九郎大方的給了優(yōu)待,“進院子行,進樓先喊一聲,不然別怪我揍你?!?/br> 石頭頓時樂了,只是不大理解,“一個人有什么意思,哪有擠在一起快活?!?/br> 陸九郎轉(zhuǎn)身行出,吩咐道,“你去牙行買下人,不必多,撿老實的挑上三五個,回來就教規(guī)矩,再安排幾個兵看守后院,不許隨意亂走。” 石頭愕然的跟在后頭,“這樣大的宅子,三五個哪夠,我又不會挑人,你怎么不去?” 陸九郎沒理,出府上馬走了,不知去向何處。 石頭只得照辦,他沒買過人,帶了兩個精明的兵一道去,發(fā)現(xiàn)街市上人頭擠簇,比平日多出不少,隱隱還似有些興奮,仿佛在期待什么。 他正覺得納悶,聽了附近的議聲突然想起,一拍額頭,“哎喲!忘了跟九郎說,今天韓家人抵京,將軍要到了!” 陸九郎來到朱雀大道旁的一棟酒樓,伙計殷勤的哈腰,將他帶往樓上訂好的雅廂。 沒想到他才踏上樓梯,恰好一個穿花衫的男子醉醺醺的從別廂出來,撞見他大喜,一把攀住胳膊,“好個陸九,回來喊幾次都不應(yīng),這下捉著了?!?/br> 陸九郎臉上帶笑,不動聲色的要掙開,“高兄跟誰喝上了?今日不成,我有約,改日一定作陪。” 男子哪里肯放,將他往自己廂房里扯,“別管約了誰,劉駢和衛(wèi)孜運氣太好,我已經(jīng)輸了三千兩,你得救一救兄弟?!?/br> 這一幫是長安出了名的紈绔,高祟是涼國公的孫子,劉駢是燕山縣主的外甥,衛(wèi)孜是戶部侍郎的小兒子,都在宮里當侍衛(wèi)。陸九郎與他們混得精熟,一起吃喝賭鬧,宿柳眠花,稱兄道弟的親熱無比,直到外放才少了往來,沒想到這會碰上了。 陸九郎心下略急,臂腕一震,高祟手一麻給他脫出去,急得連聲喚出廂內(nèi)五六個紈绔,哄笑著挾住他,生生拉進廂房。 幾人在玩葉子戲,一把賭下來數(shù)額不小,高祟盡管出身世家,輸多了也犯急,陸九郎是個中高手,輸贏皆能拿捏,此刻實在走不脫,只有陪著玩起來。 劉駢最為年長,打著滑腔道,“還當嶺南是個苦差,陸九一去就成了四品將軍,功勞來得容易,又大張旗鼓的整宅子,不知從南邊刮了多少?!?/br> 這些世家子原本瞧不起陸九郎的出身,但這小子真是個人精,吃喝嫖賭無一不精,總能吸引各類美人,才讓他混到一處。如今見他名動朝野,青云直上,難免生出了妒意。 陸九郎丟出一張葉子牌,輕描淡寫的道,“那鬼地方蚊子多過沙,叛軍潑悍jian惡,我一條命都險些搭上,哪比得了兄弟們在長安快活,等近一陣忙完,大伙一道樂一樂?!?/br> 衛(wèi)孜自詡風(fēng)流,比起牌戲更好風(fēng)月,也酸溜溜道,“前日南曲的商娘子屈尊降貴,主動尋我說話,你們猜怎么著,她聽說陸九回來又沒見著人,問我是不是有新歡了!連花魁也栽在他手上,還能不多請幾頓?” 眾人艷羨的起哄,陸九郎嘴上笑罵,心有旁騖,聽得街面上人聲沸鬧,不覺心跳神移。 偏偏一幫紈绔輪流出牌,高祟將手扶在他肩頭說笑,陸九郎動彈不得,強抑著煩燥,不似平日一般留手,直殺得幾家面如土色。 高祟見他越贏越多,樂得眉花眼笑,趕開小廝親自端茶倒水。 最后劉駢扛不住,扯個由頭散了,外頭天已經(jīng)暗了,街面的人也少了,高祟親熱的將陸九郎送上馬,殷殷約了下次聚樂。 陸九郎贏得毫無快意,壓著一肚子火,轉(zhuǎn)頭打馬回府,進門也不顧新買的仆役迎候,直接進了后院的樓閣。 閣內(nèi)一片幽暗,陸九郎從雕窗望去,隔鄰的韓宅盡收眼底,那邊人聲雜鬧,已經(jīng)迎來了新的主人,仆役正忙碌的整理箱籠。 內(nèi)眷所居的小樓燃起燈火,窗扉并未開啟,卻有一個纖長的影子投在窗上,形廓秀美,身姿輕盈,一舉一動無不熟悉如昔。 無論天子屬意誰來繼任河西節(jié)度使,韓家人目前仍是河西十一州的執(zhí)掌者,朝廷給予了隆重的禮待。 韓家二公子韓昭文獻上豐厚的貢品,獲天子御書房召見,夜里還大興宮宴,盛情相迎。 煌煌巨燭高燒,燦燦金柱耀目,映得殿堂流光溢彩,宮女與內(nèi)監(jiān)分侍左右,案上置滿珍肴與美酒,樂伎奏起了歡曲。 宮宴雖有規(guī)矩,遠比朝會隨意,眾多官員按品階入坐。時下風(fēng)潮祟奢,群臣的服飾極盡絢彩,各種金紫、碧藍、綺綠襯著繚亂的寶光,令人目眩神搖。 長安酒樓講了數(shù)年河西英雄傳,以致韓氏兄妹入城之時萬人空巷,爭相而睹;文武百官當然也滿懷好奇,待韓氏兄妹入殿,盡皆望了過去。 韓家的二公子韓昭文緋袍玉帶,相貌堂堂,一手拄杖而行,有種瀟然的氣度,服飾既不過于奪目,也不刻意謙低,頗合他此行的身份。 而傳說中的赤凰將軍的確是個年輕女郎,她的眼眸黑澈,似載著祈連千萬年的霜雪,鼻如瓊玉,孤秀而清絕,紅唇艷烈如火,氣質(zhì)英姿驕冷,一身黑色胡服,卻壓過了滿殿華彩,宛如暗夜裹著灼灼明光。 人們聽過無數(shù)赤凰將軍的傳言,關(guān)于她的美貌,她的奇特,她統(tǒng)領(lǐng)萬軍的強勢,或是命硬克死未婚夫,二十六歲依然云英未嫁的尷尬。當這一刻,伊人踏著紅氈而來,滿殿鴉雀無聲,無不為之驚艷。 天子近年沉迷丹道,宮宴多由皇子出面,李睿昔年到訪沙州,對韓家的觀感良好,這一次便是他來主持。 李睿雖見過韓明錚,僅限于病容,全沒想到如此出色,也有些驚訝,甚至生出了某種微憾。不過他貴為皇子,所見絕色無數(shù),身份也不適合與封疆之臣過近,一念瞬間就散了,含笑與韓氏兄妹敘些舊事,盡了主人之誼,就帶著隨從離席了。 皇子一走,宴場徹底放松下來,成了百官之間的酬應(yīng)。 韓昭文有備而來,對朝中大臣了如指掌,得體的酬酢,面不改色的飲了一杯又一杯,始終笑言款款,對答清晰敏快。 韓明錚以女子之身領(lǐng)軍,容顏又如此絕艷,眾臣爭相攀談,她也毫不推拒,一夜下來同樣飲酒無數(shù),旁觀亦為之駭然。 宴上傳酒不停,歌樂百戲不斷,數(shù)百人的歡騰持續(xù)良久,到了后半夜依舊喧雜,有人撲醉于桌,有人滔滔不絕,更多的三五成群的談飲,終于不再簇圍著韓氏兄妹。 韓昭文松了口氣,取了塊rou干嚼咬,目光掠過眾多官員,在殿側(cè)一停,望向身邊的meimei,“怎樣?” 韓明錚神情如常,推盞起身,“無妨,我去更衣?!?/br> 韓明錚到底飲得太多,還是有些恍惚了,強壓下來不顯于外。 待她更衣后走回,半途腳步發(fā)飄,心知不妥,塞荷包打發(fā)了內(nèi)監(jiān),尋了一處角亭暫歇。 角亭位置甚偏,幽暗少有人來,她昏昏倚了一陣,忽然覺出有異,心神驟警,睜開了雙眼。 亭外多了一個黑沉沉的影子,忽然開口,熟悉的聲音似揶揄又似嘲弄,“還當你有了千杯不醉的本事,原來不過如此?!?/br> 韓明錚的呼吸凝了一瞬,沉默不語。 遠處的宮燈映來朦淡的光,隱約映出陸九郎的模樣。 五年后他更形高大,英銳分明,頰上的傷痕淡了,不但沒有損傷容貌,反而添了野性的魅力,氣息異常強悍,一步步行近,就如一頭猛獸來臨。 韓明錚不覺坐直,身形越來越緊繃,目光也變了。 陸九郎突然停了步子,沒有再靠近,“見到故人,一句話也懶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