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凰引 第53節(jié)
燭影深深,照見陸九郎的身形。 他似一只霸悍的狼,露齒幽寒一笑,“石頭,你傻了,余孽既然敢襲擊我們,又怎會放過孫大人。” 黎明的晨星還未升起,押衙府已鮮血橫淌,遍地死尸。 陸九郎回到自己的屋內(nèi),大馬金刀的跨坐,面前多了一個人。 孫押衙給捆得四馬攢蹄,嘴里塞了麻核,口水與血絲糊了一脖子,拼命唔唔的求饒,腦子還在盤算怎么哄騙,誰想到壓根沒機會,兩個粗兵上來就動刑。 陸九郎很有閑情的吃東西,講究的凈了手,就著孫大人的慘哼啃凈了一盤rou,意猶未盡的剔了牙,而后才甩出一根骨頭,示意下屬停手。 堂堂的押衙大人成了親媽也認不出的慘樣,面龐腫成豬頭,十指折成奇怪的形狀,肥碩的半身沒有一塊好rou,□□里污漬不堪。整個人癱軟如泥,心神徹底潰了,問什么答什么。 陸九郎越問越細,直到再想不出什么,才懶懶的吩咐,“每人一刀剁得零碎些,別給事后認出來?!?/br> 孫押衙被塞住嘴拖去屋外,天光漸白,街面有了喧聲,大概發(fā)現(xiàn)了押衙府的異常。 陸九郎歇了一陣,抬腳走出屋子。 院內(nèi)的兵卒方才鬧哄哄的處置完,頭臉和身上還有血跡,見他出來就靜了。 這些兵是陸九郎一手訓出,跟隨轉(zhuǎn)戰(zhàn)各地,喂以金銀,制以鐵律,個個忠誠不二。 陸九郎很滿意這份安靜,唇一勾似笑非笑,“既然要鬧,索性鬧大些,我們?nèi)パ貉酶热恕O大人身份尊貴,家財極多,不能有半點閃失?!?/br> 群狼嘩然而應,狂烈的歡笑起來。 第74章 長安好 ◎人家近年不順當,九郎的氣也該消了。◎ 長安的風不同于濕熱的嶺南,也不同于干冽的河西,它舒展而輕暢,帶著奢靡的香,富貴的潤,挾著旖旎襲來的春光,拂得人心神蕩漾。 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玉輦縱橫過主第,金鞭絡繹向侯家。 從明德門進入,一條朱雀大道直穿城心,天下繁華撲面而來。這座城池居住了百萬人,街衢寬闊方正,坊里形制規(guī)整,渠水縱橫環(huán)繞,綠蔭映襯重檐,雕金鑲玉的馬車穿梭其間,日日不斷的喧騰,無盡的歡趣與風情。 石頭一過城門就按捺不住了,在車內(nèi)盯著街面的小吃口水直涌,肚子嘰咕響,“九郎,不如咱們下車,吃飽了再去驛館?!?/br> 陸九郎連眼皮都懶得抬,“街面也值得一吃?一會自有好的,忍著。” 石頭只好干咽唾沫,又見一幫昆侖力士趕著牛車,載著巨大的木籠行過,不禁稱奇,“木籠里的牲口怎么像牛又不像牛,額頭中間長角?” 陸九郎瞥了一眼,“南詔的犀牛,貢進宮里的,異獸苑養(yǎng)了不少稀奇珍獸,全是各地所獻?!?/br> 他似無所不知,石頭羨慕道,“九郎跟著五皇子住在宮里,見過不少好東西。” 陸九郎的一腳蹬在車壁,他的腿長,屈在車內(nèi)很不舒服,“宮里無趣得很,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你要好奇,下次帶你進去開眼?!?/br> 石頭嚇了一跳,激動又惶恐,“我也能進宮?” 陸九郎給他逗得一笑,“這次回來要上殿受賞,帶個人進宮有什么難的。” 石頭由衷的佩服,“我就知道九郎會有大出息,每次以為要完了,你總能尋出活路,嶺南那一夜也是,怎么就恰好醒了?” 陸九郎默了一刻,含糊道,“我夢見有人叫我?!?/br> 石頭越發(fā)奇了,“你夢見了誰?莫不是菩薩顯靈?” 陸九郎大約煩了,沒好氣的道,“就你閑話多,下去安置了吃飯,剛才不是還喊餓?” 馬車一停,外頭正是驛館,石頭趕緊提著包袱躥下,渾忘了方才所問。 長安的酒樓千萬,從金壁輝煌到茅檐瓦肆應有應有,價錢豐儉由人。陸九郎選了驛館旁最貴的酒樓,挑了上等雅廂,點了一桌菜肴精致無比,色香味俱佳。 石頭迫不及待的據(jù)案大嚼,陸九郎也餓了,卻刻意慢下來,已經(jīng)回到長安,進食就得講究起來,處處要仔細,不能在場面上失儀。 石頭不一會撐得肚子滾圓,傻乎乎的看他的動作,無聊得灌了幾杯茶。外堂傳來說書聲,一個熟悉的名字溜入耳中,他頓時提起精神,脫口而出,“九郎,外頭在講河西英雄傳!” 說罷他忽一激靈,趕緊閉了嘴。 陸九郎從來不提河西,稍一觸及就情緒極糟,這一次卻很平靜,只作不聞。 石頭繼續(xù)豎耳聽去,越聽越懷念,想起舊伙伴眼睛都濕了,當外頭講到養(yǎng)傷的赤凰一怒,以數(shù)百家兵沖折二千叛兵,血洗長街平定亂局之時,外面的酒客紛紛叫好,拋錢入盤打賞。 石頭偷抹了下眼角,“原來長安人也知道韓七將軍。” 伙計正好提壺進來續(xù)茶,接道,“哪有不知的,近年眾多酒樓風行赤凰將軍的傳奇,稱她美貌無雙,勇勝男兒,連吐蕃王子也是手下敗將,比韓大人收復河西的故事還受歡迎?!?/br> 石頭生出了困惑,“河西那么遠,說書的怎知道這些?” 伙計笑嘻嘻道,“來長安的胡商可多,而且韓金吾前一陣病逝了,不少王公大臣去吊唁,酒樓里關于韓家就說得更多了?!?/br> 石頭一怔,遲疑的望向陸九郎,“韓金吾過世了?” 韓金吾正是當年入京報喜的韓戎秋之兄,被授予金吾大將軍之銜,留在長安頗受優(yōu)待,結(jié)交極廣,到底年事已高,辭世并不令人意外。 陸九郎似毫不關心的挾菜,“與你何關,難道還趕著去送份奠儀?” 石頭不好再問,揮退了伙計,嘀咕道,“到底咱們曾是韓家的兵,人家近年不順當,九郎的氣也該消了?!?/br> 河西自從韓戎秋辭世后內(nèi)爭不寧,已經(jīng)是公開的消息。 韓偃武雖然承襲了節(jié)度使之位,威望不及其父,壓不住多個部族的分歧,許多伏藏的矛盾加劇,引發(fā)了諸多事端。原本韓、裴兩家約為姻親,大局還穩(wěn)得住,誰料一次蕃軍從東、西兩線來襲,韓家為守西線未能分兵出援,東線的銳金軍獨戰(zhàn)狄銀,盡管擊退了敵軍,傷亡也極慘重,折了二爺裴引賢與少主裴行彥。迎娶前出了這種事,婚事自然化為烏有,裴佑靖悲痛過度,一夜白了雙鬢,不再理會政事,銳金軍從此守于甘州不出。 陸九郎平日閉口不言,其實比石頭知道得更多,淡道,“那點不順當算什么,韓家即使平了沙州內(nèi)亂,如今已非當年,想繼任節(jié)度使沒那么容易。” 沙州內(nèi)亂正是方才說書人所講,自從裴、韓兩家失合,對韓家的聲勢影響極大,暗里多了篡動,韓偃武以鐵腕壓制,激起方家叛亂,在赴伊州的途中將他襲殺身亡。同時趁著韓平策被引離沙州奔援,以私兵拘禁韓昭文,封了城門兵闖韓府,想拿住韓夫人與一眾女眷,挾制青木與赤火兩軍。 這一番算計相當厲害,但韓明錚恰好在家中養(yǎng)傷,等韓平策驚怒的帶兵馳回,她已將叛亂控住,救下了韓昭文,韓夫人帶著兒媳親自出面安撫人心。 內(nèi)亂平息之后,青木軍被迫將大量粟特兵清出軍營,實力難免削弱,而且韓偃武身死,韓家只能向中原上奏,請求由韓平策繼承節(jié)度使之位,而天子至今未下詔。 石頭心生悵然,嘆了口氣,“九郎就是怨氣重,聽不得韓家,已經(jīng)過了這些年——” 雅廂的門驟然而開,一位貴氣的青年邁入,正是五皇子李睿,他含笑道,“不錯,畢竟是陸九的舊主,即使曾有不公,也不必縈懷至今?!?/br> 石頭嚇了一大跳,趕緊俯身叩拜。 陸九郎也起身行禮,“殿下竟然親至,屬下惶恐之極。” 他口稱惶恐,卻沒有半分詫異,立時喚人重整席面,沏了香茗送來。 李睿微服出游,雖責了一句,心情卻似不錯,“今日下朝一算,你大約到了,出宮一轉(zhuǎn)果然捉個正著?!?/br> 夏旭伴著皇子同來,謔道,“陸九慣會享受,尋的地方不錯?!?/br> 石頭也不是完全沒長進,見了貴人,自覺的避去外頭站著。 陸九郎垂手而立,“嶺南雖有兇險,僥幸平亂成功,未負殿下的信任?!?/br> 李睿折扇一合,不輕不重的敲案,“未負信任?我何時叫你肆意妄為,弄得嶺南官員彈劾的折子雪片一般飛來,究竟怎么回事?” 陸九郎半點不怵,“殿下有所不知,嶺南眾官盤根錯結(jié),有不少暗通毛延一黨,私下密報軍情,此前才難以克亂。屬下千辛萬苦的平叛成功,依然有人不死心,想下暗手將我宰了,弄出平而復亂,刁民難治的局面,以此挾制朝廷,我只能用了非常之法?!?/br> 李睿神情不動,話語陡然嚴厲,“狡辨!孫押衙有罪嫌,你該將他押回長安受審,哪能私抄押衙府,擅處一方大員?你還以吊唁為名,將眾多高官禁在節(jié)度使府不許出入,迫使他們拿出安民的銀子才肯贖放,行徑無異于惡匪,簡直不成體統(tǒng)!” 陸九郎鎮(zhèn)定以對,從懷中摸出一封供狀,“殿下一閱,就知我為何如此。” 李睿拆開一掃,神情微變。 陸九郎從容不迫的稟道,“這是孫押衙的供述,宮中有人不想讓我活著回長安,屬下?lián)臓窟B過大,不敢留活口。而且我手中無兵,怕還有其他高官勾連,發(fā)作起來難以收拾,只能將他們悉數(shù)禁了,索銀不過是借口,所得的三百萬兩交由江南監(jiān)察使封管,留待朝廷調(diào)用,并未擅動分毫。” 刮了嶺南填江南,這一手安排相當?shù)筱@,江南監(jiān)察使得了這么大一筆銀子,縱是代管也肥得流油,定是樂開了花。 李睿踱了兩步,略緩神色,“你這潑才又蠻又狡,無怪嶺南官員對你恨之入骨,江南監(jiān)察使卻上書大加贊賞,什么當世嫖姚,英杰無雙都夸出來了?!?/br> 廂內(nèi)的氣氛松了,夏旭隨之附和,“嶺南的官員確實不成樣,該受些磋磨。” 李睿將供狀收入袖中,恢復了威嚴,“你做得不錯,當斷則斷,嶺南自恃偏遠,以為朝廷無力督轄,三百萬兩正好解朝廷撫民之急,父皇也不至于怪罪,且休養(yǎng)幾日,待宮內(nèi)的通傳?!?/br> 陸九郎應下,狡黠一笑,“久未返京,此行帶了些嶺南土產(chǎn),已送去夏府,還請殿下勿嫌簡薄?!?/br> 李睿啼笑皆非,折扇一指,對著夏旭道,“瞧這滑頭,攪了一鍋渾湯,還要把我拖下去,外頭還當是我指使呢。” 夏旭失笑,掃了一眼陸九郎,這只蒼狼依然謙恭,低順的眉眼不顯半分得色。 第75章 居不易 ◎一別數(shù)年,故人西來,陸將軍可覺驚喜?◎ 金殿面圣固然榮耀,至高的天威也常使拜見者畏悚難言,顫然變色,難以自控的失儀。 陸九郎當然不會犯這種錯誤,他舉止從容,對答流暢,恰到好處的彰顯英勇與忠誠,不僅讓天子極為滿意,出殿時還不忘給引帶的小黃門塞了荷包。 小黃門一拈份量,笑容熱絡,“恭喜陸將軍獲陛下恩賞,如此年輕就榮升正四品,賜御前行走,前途無可限量。” 本朝天子倚重內(nèi)宦來制衡朝臣,宮中的內(nèi)監(jiān)雖不及樞密院與掌北衙的權(quán)宦,也是帝王家奴,陸九郎話語客氣,“謝謝公公,還請多照應。” 小黃門見這位新貴姿態(tài)謙低,出手大方,樂得賣個人情,“圣上不是給將軍賜了宅?主管分宅的恰是我干哥,回頭知會一聲,定給將軍尋個好住處?!?/br> 陸九郎能連越數(shù)級,殊榮加身,不外是嶺南之事非議雖大,卻辦得深合帝心,果然財可通神,連天子也受用。次日他去往衙署,接待的內(nèi)監(jiān)已得了消息,殷勤的翻著冊子賣好,“陸將軍想居于何地?按說東市最好,貴邸林立,左右鄰里不是皇子、皇親,就是宰相,可惜空宅子少,昨日兩個三品的都未要到?!?/br> 其實選宅也有門道,東市是貴人旺地,獲賜宅的大員瞧不上小宅子,難免有零星的空出,塞給這位新貴正合適,內(nèi)監(jiān)故意說得困難,好多索些油水。 誰想到陸九郎悠悠道,“東市貴人多,不自在,給我擇個熱鬧的地方就好?!?/br> 內(nèi)監(jiān)還未答腔,一個沉甸甸的荷包塞來,登時眉花眼笑,“那就住西市,繁華又便給,延壽坊如何?離宮中近,有個一門三進的宅子,去年才翻新,什么都不用整治?!?/br> 陸九郎不緊不慢道,“太小,好歹我也是個官,來了客人不得笑話?” 內(nèi)監(jiān)又翻冊子,“祟化坊的宅子面闊三間、進深五架,相當?shù)臍馀桑憣④娪X得如何?” 陸九郎不以為然,“太遠,挨著城墻了,跟發(fā)配一般?!?/br> 內(nèi)監(jiān)方有些不快,又一個荷包塞來,喜得連聲道,“那是,擇宅是大事,必要妥貼才好?!?/br> 外官就是油水足,出手格外闊綽,內(nèi)監(jiān)笑哈哈的又提了七八個,陸九郎挑出一堆毛病,石頭聽著都急了。 陸九郎一邊挑剔,一邊接著塞荷包,弄得內(nèi)監(jiān)又喜又愁。 他好容易翻到一處,料這位難伺候的爺又看不上,隨口道,“醴泉坊有個宅子,里頭開敞,樓閣池子一樣不少,就是舊了些。” 陸九郎終于思索了一下,“聽起來尚可,會不會逾制了?” 內(nèi)監(jiān)一聽就知意動,頓時大喜,“哪能呢,園子雖大,品級不高,原先是開陽郡公的,出坊就是西市,稍加翻新就是神仙府邸。” 內(nèi)監(jiān)舌燦蓮花,將宅子夸成滄海遺珠,總算讓新貴點頭,接了鎖匙與宅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