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凰引 第43節(jié)
韓明錚也愕了,隨即被明光刺得瞇眼,暖融的日頭落在身上,絲絲細(xì)風(fēng)吹著臉鬢,一掃去通身的滯氣,久違的輕暢舒愜。 陸九郎一派自若,居然還發(fā)號施令起來,“我奉韓大人之命前來,有軍機要務(wù)與將軍商議,旁人不得窺聽,你們下去候著?!?/br> 一眾侍女給懾住了,也不知該不該聽從。 韓明錚睜開眼,淡道,“將茶水點心置好,下去歇著吧?!?/br> 侍女一退,她忍不住莞爾,“到底是陸九,假話隨口而出,全給你唬住了?!?/br> 陽光晴暖,映得她的發(fā)如墨云,臉頰粉潤,裹在錦被內(nèi)慵懶又嬌軟。 陸九郎靜靜的瞧著,“那又如何,總好過韓七將軍在軍中威風(fēng)八面,回家卻給侍女管得動彈不得?!?/br> 韓明錚任他取笑,也不在意,“是阿娘的囑咐,不好拂了意,忍忍也就過去了。” 不帶兵的時候,她的脾氣總是很好,庭院安寧,光影澄明,連陸九郎這乖張家伙也似可愛起來。 誰知他下一句嘴又毒起來,“要是親的也不必如此。” 韓明錚懶得跟他計較,“如果親娘還在,我也愿意這般順著?!?/br> 陸九郎輕哼一聲,“我從來不聽母親的話,哪怕她活過來,我也不會改?!?/br> 這人總是一時渾一時好,韓明錚一點隱生的悵思全給他攪沒了。 陸九郎說得毫無愧疚,“我娘寵我,什么錯也不罵,一味的贊我聰明,還說我終有一天成為人上人。我都聽煩了,只在要錢時才去尋她。” 韓明錚神情微冷,“她生你養(yǎng)你,你卻瞧不起她?!?/br> 陸九郎一點也不掩飾,“她確實蠢鈍,明明可以靠美貌過得不錯,非要一心貼我,甘愿掏空所有,誰稀罕她這樣,我又不想有個做妓子的娘。” 韓明錚要不是無力,實在很想揍他一頓。 陸九郎卻又垂了眸,聲音低悵,“但這世上只有她疼我,再難也要護著我?!?/br> 韓明錚的怒氣散了,凝望著曠遠(yuǎn)的晴空,“我娘也是,要不是為了送我出涼州,她應(yīng)該還活著——” 她不覺給引動了心緒,一言后陡然反應(yīng)過來,側(cè)過頭不再說了。 陸九郎這會又似知情識趣起來,在一旁不多嘴了,遞過一盞茶。 韓明錚抑了酸楚,接過茶慢慢的飲,雖然斗了幾句嘴,相處的氣氛倒放松了許多。 陸九郎輕飄飄的一轉(zhuǎn),“餓了,想吃烤rou,將軍肯不肯招待吃食?” 韓明錚給他一句勾起了饞念,韓夫人奉行清淡養(yǎng)身,傷后不讓她進大葷,嘴淡得要命,只能忍著悻悻道,“你自己出去吃,掛我的帳,二里外有個酒樓不錯,廚子擅烤羊。” 陸九郎窺著她的神情,謔道,“外頭的吃食有什么意思,府上還差一只羊?” 韓明錚沒好氣道,“廚房是能做,難道叫我看著你吃?” 她顯然不大高興,陸九郎半點不怵,“不必使喚廚房,有烤架與香料,我可以在院里烤?!?/br> 現(xiàn)烤的香氣誰頂?shù)米。犞鼩馊肆?,韓明錚方要說話,忽的心頭一亮,打著待客之名,侍女又不在身旁,誰還能管她吃了幾口? 她一喜抬眼,陸九郎無聲的一笑,狹眸靈狡非常。 第60章 意消磨 ◎哪怕恢復(fù)不了,你依然是聲名最盛的韓家女◎ 沙州足足熱鬧了一個月,隨著五皇子一行人踏上歸途,城內(nèi)恢復(fù)了平靜。 石頭與伍摧傷好得差不多,耐不住軍驛的無聊,跟著陸九郎出來吃喝,等飽得快挪不動了,給他帶到了南邊斜街的一方宅院。 宅院門舍精雅,粉壁烏檐,外頭立著栓馬石,一溜院墻平整方直,出了巷口就是大街,在寸土寸金的沙州可想價值,縱然赤火營軍餉豐厚,當(dāng)兵的也絕買不起。 伍摧看怔了,石頭看傻了。 陸九郎取出鎖匙打開院門,三人將里外繞了個遍,院子格局方正,屋宇凈瓦明堂,舒適又體面,連花木也養(yǎng)得青碧茂盛。 石頭簡直心花怒放,“九郎,這真不是做夢?安家居然送你這么好的宅子!” 伍摧又羨又妒,“你小子走狗運,順手一救就得個宅子,韓家怎么不給我們也賞一套!” 韓家給的賞銀也極為豐厚,但伍摧可舍不得用來買位置這樣好的宅院。 陸九郎心中雪亮,若他僅是個大頭兵,安家哪會如此慷慨,當(dāng)下也不道破,抑住得意道,“主屋是我的,廂房給你們,以后在城里就有宿處,不必趕著回營了?!?/br> 廂房的桌榻齊全,被褥蓬松綿軟,石頭撲去打了個滾,萬分陶醉,“比軍驛舒服多了,我今晚就住這!” 伍摧實在艷羨,酸嘰嘰的挑剔,“送了院子怎么沒配幾個仆人,難道還要自己灑掃?” 陸九郎慢悠悠道,“當(dāng)然送了,我沒要?!?/br> 伍摧宛如看傻子一般,“白送的為什么不要?” 陸九郎一嗤,“你當(dāng)什么都能收?空了就掃掃院子,餓了自己買吃食,我還有事要辦?!?/br> 他將鎖匙一拋就走了,伍摧訝道,“陸九能有什么事?” 石頭與陸九郎相伴多年,看宅子與自己的無異,快活的要命,“他去南樓取胡餅,趕時辰呢?!?/br> 南樓的胡餅用馬油拌餡,出名的咸酥脆美,伍摧一聽口水涌動,“早知道跟著去,剛出鍋的最好?!?/br> 石頭哈笑出來,“你哪買得到,九郎付了雙倍的銀子,要帶去探將軍。” 伍摧的希翼落空,悻然道,“將軍什么山珍海味吃不著,受他這點小伎倆?不如給我呢?!?/br> 石頭晃著鎖匙喜滋滋的在院里轉(zhuǎn)悠,沒理他的牢sao。 伍摧忍不住叨咕,“陸九為啥這么貼著將軍?想討好了加官進爵,還是有別的花頭,我怎么越瞧越不對勁?” 石頭又一次否認(rèn),“大約就是想再熟絡(luò)些,跟將軍近了又沒壞處。” 伍摧很是懷疑,鄙夷道,“你個憨腦袋,問了也白問!” 陸九郎來過韓府兩次,給賞異常大方,門子印象深刻,通報也勤快,不一會就放他入宅。 他給帶著過了兩重院,聽見爭執(zhí)之聲,隨后方景疾步而出,恰遇上陸九郎,現(xiàn)出一抹怒意。 韓昭文從后方追出,面色同樣不大好。 方景也不理陸九郎,恨道,“韓大人讓這小子做我兒的副將,我兒沒了,他和七小姐卻無事,只有韓家人的命才是命?” 韓昭文拄著拐,懇切的勸道,“姑父何必這么說,方毅是自家人,阿爹與你一樣痛心?!?/br> 方景的神情更難看,“他會痛心?一個野種都能活下來,韓家受朝廷勛賞,享盡風(fēng)光,方家得到什么?蘭州之戰(zhàn)我落了傷,獨山海更連兒子的尸首也收不著!” 韓昭文待要再勸,方景不肯再聽,怒沖沖的走了。 這一遇宛如火上澆油,韓昭文又不好遷怪,對著陸九郎眉頭一蹙,“你怎么會到此?” 陸九郎對著韓家二公子也不懼,大方道,“韓大人許我來探望韓七將軍?!?/br> 韓昭文一怔,目光在他拎的紙包一掠,一時不知說什么,揮手放了。 今日風(fēng)大,不宜庭院見客,韓明錚在主屋邊的茶室歇著。 侍女們也慣了,見陸九郎來就退下去,他將胡餅放下,還未開口,韓明錚已對他伸出手。 陸九郎一怔,腦中飛轉(zhuǎn),將手搭過去,韓明錚借力一扯,裘氅滑落,成功站了起來。 陸九郎瞬時明白,她要趁侍女不在嘗試行走,趕緊抬臂一架,果然扶了個正著。 韓明錚躺得太久,腿腳虛透,根本站不穩(wěn),給扶持行了數(shù)步,額上就滲出了汗。 陸九郎停下步子,將她扶回椅上歇息。 韓明錚僅是如此短促的使力,已然面容泛白,呼吸緊促,半晌才緩過來,“再來?!?/br> 她一次又一次嘗試,漸漸的唇色透紫,汗?jié)癖樯?,胸口提不上氣,驀然栽了下去?/br> 陸九郎一把抄住,抱回去裹緊了氅衣。 韓明錚好一陣才清醒,心情糟糕之極,明明休養(yǎng)多日,身子仍這樣差,略一行動就肺腑窒痛,吸不進氣,竟比三歲孩童還不如。 陸九郎不言語,取出一個胡餅啃咬,嚼得香氣四散,脆聲咯嚓作響。 韓明錚悶了半晌,跟著摸了個餅咬起來,嘗著咸香油辣,不覺道,“餅不錯,哪里的?” 陸九郎回道,“南樓的,一天只出三爐。” 韓明錚似聽人提過,“據(jù)說不好買?” 陸九郎輕描淡寫,“不是只有熬等這一條道,方法多著呢,餅到手就行。” 尋常一句對答,韓明錚不知怎的覺出異樣來,望了他一眼。 陸九郎果然有別意,“哪怕恢復(fù)不了,你依然是聲名最盛的韓家女,過得不會比從前差?!?/br> 韓明錚一剎通透,“顧太醫(yī)到底怎么說?” 陸九郎決意不再隱瞞,“說你受傷極重,淤血入肺,或許終生難以消除?!?/br> 韓明錚心室驟涼,明白了母親為何百般關(guān)切,不許輕易下榻;為何稍加活動,侍女就如臨大敵;就連阿策也不再提軍中之事,每個人心知肚明。 陸九郎見她捏著半個胡餅發(fā)呆,拿不準(zhǔn)情緒,緩聲道,“不能上陣也無妨,只要挑個強悍的夫婿代掌,與你親自領(lǐng)軍并無不同?!?/br> 韓明錚沒有理會,過了半晌繼續(xù)咬餅,吃完后開口,“陸九,你將書案的匣子拿來?!?/br> 陸九郎取了給她,韓明錚打開匣子,里頭是一把漆黑的短刀,還有一枚錦袋。 韓明錚將錦袋一遞,陸九郎接過一倒,掌心多了十余枚晶亮的寶石。 韓明錚靜道,“刀據(jù)說是天竺王的秘藏,鞘上的石頭我讓人取了,你拿去花用,以后每隔一日來陪我習(xí)練?!?/br> 寶石絢麗多彩,足以令世間女子喜笑顏開,她卻視如瓦礫,隨意一給。 陸九郎不見狂喜,只道,“你傷在肺腑深處,強行習(xí)練不會有任何助益,只是自討苦吃?!?/br> 韓明錚不想聽,“這些與你無關(guān),遵令就是?!?/br> 陸九郎沉默的垂下眼,眸光落在匣中的短刀。 韓明錚略為詫異,“你不喜歡寶石,想要這個?” 陸九郎不言不語,意味難明。 韓明錚拔出短刀審視,刀身漆暗一無裝飾,卻幽銳而懾人,帶著無形的寒煞,“你的眼光很好,但不能給你,無論旁人怎么說,我一定會拿起它,回到陣上?!?/br>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