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凰引 第42節(jié)
李睿一路行來遍地荒原,沙塵滾滾,村鎮(zhèn)大多貧窮不堪,很難對沙州存有希翼。直到韓戎秋親迎三十里,陪他踏入城中,才領(lǐng)略了截然不同于中原的塞上繁華。 而今的沙州遠勝于西域各國的王都,天空晴藍如洗,數(shù)不盡的高樓巍如云臺,民居白泥涂壁,潔凈而雅致,行人衣冠一如華夏之風。全城百姓對天使的隊伍極為熱情,年長的甚至激動落淚,望車叩拜,爭相擲花擲果,如此純?nèi)粺òl(fā)的喜悅,連李睿也不禁動容。 他代天子頒讀圣旨,對韓戎秋予以盛贊,加封為金吾大將軍,賜下金銀玉器,韓氏全家叩謝,恭謹接了詔書,隨之而來的是接連不斷的盛宴。 韓戎秋對李睿的款待極盡隆重,還召來十一州的豪族與部落頭領(lǐng),逐一稟報各州的軍防與民情,李睿聽得格外仔細,對他的安排極為滿意。 眾多豪族爭相獻禮,趙氏家主趙奢親來逢迎皇子之余,也少不了助一把老情人。 安夫人攜女而來,向五皇子致謝。既是感恩,也為攀結(jié),她不惜血本的奉上幾件奇珍,寶光耀處滿堂驚贊,感嘆安家的豪闊。 李睿原想著安家或有可用之處,如今哪還需要,瞧在厚禮的份上敷衍幾句,連盛裝打扮的安瑛也未看一眼。 安夫人雖然失望,也在意料之中,畢竟女兒的容貌遠不及五皇子的側(cè)妃,她也不浪費時機,轉(zhuǎn)去奉承被眾多貴婦簇擁的云娘。 云娘早聽說安夫人的聲名,了然她的用心,含諷帶譏道,“夫人過譽了,殿下仁善,總不會見死不救,對令愛順手一攜,并未特殊照拂,無須過于言謝。安小姐劫后余生,不必勉強出來交游,當好生休養(yǎng)才是?!?/br> 一番話極不客氣,當場落了面子,有的貴婦已然掩口暗笑。 安夫人見慣風雨,若無其事的帶著女兒退去一旁。 安瑛沒有母親的定力,羞得面紅如血,“阿娘,我們回去吧。” 安夫人神色不動,為女兒一撫發(fā)鬢,“有什么可氣的,她無非是想獨占殿下,動心思的又不止我,誰家沒有這份盤算?” 這話也不錯,許多世家將閨中女兒攜來,希翼給皇子看中,家族隨之飛黃騰達。 安瑛委屈得要哭了,“但她為何只對阿娘如此,我絕沒有得罪過她?!?/br> 安夫人心知與自己的名聲相關(guān),但她縱性多年,早就不在乎人言,“與你不相關(guān),殿下無意就罷了,阿娘給你另尋好兒郎,你覺得陸九郎如何?” 安瑛默了,她雖給商隊攜歸,卻是受盡輕忽,宛如一只小蜱蟻,完全無法與韓七小姐相較。其間也曾尋去向陸九郎致謝,他寸步不離守著韓七小姐與伙伴,全不理會自己,想來猶是酸澀,“沒用的,他大概還記恨當年——” 安夫人本來不屑于此人,當是韓七小姐的玩物,然而從趙家得了消息,又見陸九郎此次歸來聲名大盛,登時生出了念頭。 這小子出身低下,長年在軍中,哪見過紙醉金迷的奢華,趁著目前身份未顯,給些甜頭籠住,一旦哄成女婿,背靠著韓家還有何慮? 安夫人胸有成竹的道,“怕什么,如今他救了你,阿娘送份厚禮,邀他參與些世家場面,你們多來往幾次,不就重新熟悉了?” 安瑛悵然,低道,“阿娘一度要將他馴成——那種人,他怎么可能忘了舊恥?!?/br> 安夫人輕笑,“傻丫頭,你哪知金銀的好處,只要運用得法,再大的怨氣也能抹了,誰跟錢過不去?!?/br> 她不與女兒再說,向老情人趙奢飛了個眼風。 安夫人的盤算雖好,但陸九郎既已揚名,就不會僅有她一人關(guān)注。 連日以來,多人向韓戎秋提起,話里話外暗示他將陸九郎帶來參宴,韓戎秋一徑含糊以對,見裴佑靖到了,親將他引見給五皇子。 銳金軍戰(zhàn)功卓著,裴佑靖此次受封為長史,李睿與之相談了一會,倒是對裴家改觀不少。 裴佑靖也不急于攀附,適時退下來,與韓戎秋敘話,頗有些無奈,“彥兒不小了,仍是渾不解事,不知怎的就得罪了貴人?!?/br> 韓戎秋寬慰道,“我瞧他長進了許多,戰(zhàn)場上也英勇,有幾分你的樣了?!?/br> 裴佑靖不愿多提,改道,“這一戰(zhàn)你家的丫頭功勞極大,聽說傷得不輕,如今怎樣了?” 韓戎秋現(xiàn)出一絲憂色,“確實傷勢極重,顧太醫(yī)與城內(nèi)的名醫(yī)皆說她肺腑淤滯,極難消除,或許以后行走都要喘。” 裴佑靖一怔,目光微變,“要是損成這樣,那就太可惜了?!?/br> 韓戎秋喟然一嘆,“昭文也是在陣上傷了,很頹喪了一陣,天意如此,我能如何。” 裴佑靖心思電轉(zhuǎn),口中勸道,“她能活下來就是有福的,興許慢慢調(diào)養(yǎng)著就好了?!?/br> 韓戎秋轉(zhuǎn)了話語,笑道,“這該贊陸九郎,他居然闖進蕃軍挾持吐蕃王子放人,勇氣與膽魄著實令人驚異。” 裴佑靖聽過傳聞壓根不信,淡道,“興許真是個天縱奇才,七丫頭傷了,正好將他拔起來重用,也算恰逢時機。” 韓戎秋聽出潛意,啼笑皆非,“難道我還能說假話?這些事的確是他所為。” 裴佑靖似笑非笑的揶揄,“既然你有心抬舉,他當然成就非凡,如今誰不傳他神乎其神,連殿下也為之留意,彥兒給比得黯淡無光,不過你放心,我絕不會在意?!?/br> 韓戎秋方要再說,趙奢行了過來。 趙奢一直伴在李睿左右,到此時才有余暇,聽了最末一句打個哈哈,“在意什么?是高昌國主有意結(jié)親,裴家又要娶進一位公主了?” 裴佑靖微生不快,沒好氣道,“沒影的事,少聽外頭的瞎傳。” 韓、趙二人均是笑了。 這當然不是沒影,河西軍屢戰(zhàn)屢勝,裴家聲威大漲,高昌國主確實有意再嫁個公主過來,但裴佑靖嘗過苦頭,哪肯兒子重蹈覆轍。 裴佑靖也知瞞不過,自嘲道,“你兒子多,隨便怎么安排,我就一個獨子,不能不慎著些?!?/br> 趙奢也很為此得意,謙了一句,“兒子多也煩,爭起來沒消停,還是韓家教養(yǎng)有方,后輩又添一員虎將。” 韓戎秋輕咳一聲,話語含糊,“你說陸九郎?他雖在赤火軍,倒算不得韓家的人?!?/br> 裴、趙二人何等精明,瞬時會了意,陸九郎名噪五軍,韓戎秋依然不松口,看來壓根就沒打算讓這小子認祖歸宗。 趙奢心下尋思,試探道,“不管如何,他此次立了大功,打算怎么獎賞?” 韓戎秋靄然一笑,并未言語。 裴佑靖瞧出趙奢別有用心,故意一謔,“無非是升遷、賜宅、賞些金銀,還能有什么?” 趙奢就等著這一句,悠悠道,“這些未免尋常,不如給他安排一樁親事,等有了家業(yè),人就更穩(wěn)妥了?!?/br> 裴佑靖順勢推舟,“以他的身份,高門攀不上,低聘又可惜,能有什么好人家?” 趙奢也是老狐貍,哪會將話說到底,圓融的一轉(zhuǎn),“當然是看韓大人的意思,至少得家底殷實,總不成讓那小子委屈?!?/br> 裴佑靖忍俊不禁,到底沒拆穿。 韓戎秋神色不動,瞧不出一絲端倪,“說這些太早,年輕人有待將來,不急?!?/br> 第59章 府中探 ◎到底是陸九,假話隨口而出,全給你唬住了。◎ 韓戎秋謹守臣子的本份,對李睿極盡禮待,每日問安,盛宴不斷,凡有所言不無遵從。只是頻繁的酬應相當勞神,饒是韓戎秋體魄強健,一次晨起后也覺頭腦昏濁,額筋刺痛。 韓夫人關(guān)懷的給他揉捏額頸,勸他暫時休歇。 但韓戎秋心中萬事紛繁,閉著眼格外疲累,喃喃道,“河西近年才穩(wěn),許多事還未理順,哪里歇得了。” 韓夫人知他所憂,“不論你如何公允,總有人不滿意,不必往心里去?!?/br> 韓戎秋只道,“近期你多勸慰jiejie,姐夫失了長子,定是不好過?!?/br> 韓夫人冷笑,“我知道方景怨恨,覺得七丫頭不該活下來,他在陣上這么多年,難道不知萬般是命,誰也沒虧欠了他?!?/br> 韓戎秋也無奈,“話是不錯,但姐夫?qū)Ψ揭慵挠韬裢团滦耐粗孪肫??!?/br> 韓夫人按下氣性,“我自會去勸慰,你少勞些神?!?/br> 韓戎秋嘆息,“連年戰(zhàn)事折了多少好兒郎,各族各部全要撫調(diào),送了皇子又要征兵,何時才能真正太平?!?/br> 他從來雄心壯志,永不氣餒,還是頭一次顯出疲頹,連韓夫人也覺得意外,安慰道,“就算戰(zhàn)事紛繁,總好過受蕃人欺凌的辰光,孩子們也開始為你分擔,終會有太平之日的?!?/br> 韓戎秋在妻子的陪伴下休憩了半日,散去了不適,依舊是壯志在握的河西節(jié)度使,他精力旺盛的處理了一陣事務,忽然想起,召來了陸九郎。 陸九郎在城中的軍驛養(yǎng)傷,年輕恢復得快,傷勢已好了八成,即使未歸營,他的事跡也已在軍中瘋傳,足堪為傳奇。 韓戎秋打量著他,很是欣慰,“陸九郎,你此次戰(zhàn)功非凡,想要何種賞賜?” 陸九郎眸光閃爍,一時未語。 韓戎秋以為他在遲疑,和悅的鼓勵,“不管想要什么,但說無妨。” 陸九郎忽道,“韓七將軍?!?/br> 韓戎秋一愕。 陸九郎自然的接下去,“韓七將軍如何了?” 韓戎秋釋然,微微一嘆,“你也知太醫(yī)所言,她的情形還需要長久的調(diào)養(yǎng)?!?/br> 陸九郎停了片刻,試探道,“若將軍歸營,我愿為副將?!?/br> 女兒的傷情未必能回返軍中,韓戎秋不置可否,“副將低了些,今后可為主將,韓小將軍對你也很欣賞,愿意給予重用?!?/br> 赤火軍少了兩萬人,戰(zhàn)力下滑極大,短期內(nèi)必然無法出戰(zhàn),升遷難及青木軍,跟著韓小將軍的確是一條青云之路。 陸九郎卻道,“我入伍就在赤火軍,只覺親切,不愿轉(zhuǎn)去別營,望大人準許?!?/br> 韓戎秋不答反問,“競武之時你公開挑戰(zhàn),分明對韓七將軍有怨,為何獨山海卻違令折返,又冒死混入敵軍相救?” 這些話伙伴問過多次,陸九郎均不作答,此時方要隨口一謅,但對著韓戎秋深睿的目光,竟是說不出,良久才道,“想到就做了,沒什么緣故?!?/br> 韓戎秋也不再追問,改道,“殿下對你印象極佳,想召你在身邊陪伴?!?/br> 陸九郎默了一剎,“多謝殿下抬愛,但我傷勢未愈,有所不便,還請大人代為婉謝?!?/br> 皇子賞識,旁人求也求不來的機遇,斷腿都恨不得爬去,陸九郎卻一言拒了,反而提出請求,“韓七將軍受傷不輕,她予我多次有恩,不知可否前去探望?” 韓戎秋微訝,忽然一笑,眸光慈和而了然,仿佛已知曉了答案。 河西受胡風影響,不講究男女大防,陸九郎雖是外男,得令了也能踏入韓家小姐的閨房。 韓明錚的屋子布置得典雅舒適,器物精美,犀角盤、玉燈擎、烏漆山水立屏,連幔帳也織著金絲,只是窗扉緊閉,門懸厚簾,一股郁結(jié)的藥氣不散。 韓明錚近一陣可謂無聊之極,受傷勢所限,她什么也做不了,成日的補湯補藥不斷,還要敷弄香膏與香油潤養(yǎng)發(fā)膚,從早到晚被侍女擺布。 陸九郎來時,她才敷完臉,難免有些尷尬,躺著也不好說什么,只有問,“你的傷怎樣了?” 幾個侍女伴在榻邊,陸九郎不好近前,立在丈外,“好多了,將軍還是不能動?” 韓明錚從未聽他喚將軍,不免略有些意外,“大概還需要一陣,說是得慢養(yǎng)?!?/br> 她躺了多日,渾身骨頭都不舒服,對著外人想撐坐起來,侍女立即圍著勸阻。 韓明錚不再動彈,雙眉微蹙,凝著一縷悶氣,“就是如此,沒什么好探望的,你回去吧?!?/br> 陸九郎卻道,“外面日頭極好,要不去院里坐一會?” 韓明錚很無奈,“我連榻都下不去。” 陸九郎也不多話,將一張牛皮躺椅搬去院里,轉(zhuǎn)來不顧侍女的驚呼,將韓明錚連人帶錦被抄起,抱出去置在椅上,自己在椅邊盤坐下來。 一群侍女哪想到青年如此擅作主張,又驚又怒,攔又攔不住,登時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