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用藍色鐵皮圍擋起來的小路上拉滿了明黃色的警戒線, 身穿執(zhí)勤服的公安刑警們在廢棄的婦幼保健院附近來來回回地勘查忙碌著。

    那輛白色的寶馬車也被當成物證用警戒線隔擋了起來，兩位現(xiàn)場勘查人員手持專業(yè)設備，一寸不落地仔細搜查著。

    烈日當空, 現(xiàn)場所有人的額頭上都冒出了一層細汗。

    沈念星抱著膝蓋蹲在了那條死胡同的入口處，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免得打擾到人家的工作。其實賀予城剛一抵達現(xiàn)場就開始攆她走人，讓她跟著一位女警回公安局做筆錄。她也理解賀予城為什么要趕她走, 工作規(guī)定，法不容情。但她就是說什么都不走, 相當固執(zhí), 鐵了心地要留在現(xiàn)場, 因為她害怕自己會錯過周凡渡給她留下的信息。

    她很了解周凡渡, 篤定他一定會給自己留下些什么，無論當時的情況有多么的危機他也一定會, 所以她必須要第一時間得知現(xiàn)場搜查的進展和情況。

    賀予城吼她她就撒潑，直接往地上一蹲, 抱著胳膊裝石頭人，雷打不動就是不走。賀予城氣急敗壞，又無可奈何，也懶得繼續(xù)在她身上浪費時間，喊了一個女警盯著她，然后迅速地安排起了現(xiàn)場搜查工作。

    那位女警也蹲在了地上，就這樣在現(xiàn)場完成了筆錄工作。做完筆錄后女警也沒有離開，甚至沒有起身，一直蹲在她的身邊陪伴著她。

    沈念星還挺感激這個名叫楊絮的女警察的, 但她現(xiàn)在實在是沒有那份心情去表達她的感激。她的內(nèi)心充斥著彷徨與不安, 仿若一艘在大海中迷失了方向的小船。

    她與周凡渡年少相識, 到如今已經(jīng)十四年了。十四年間，他們從未分開過，無論生活中出現(xiàn)了什么變故和動蕩，他們的身邊都有彼此。

    但是現(xiàn)在，周凡渡卻失蹤了，音信全無，生死未卜，直接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令她茫然無措到了極點，就像是在暗夜中跋涉的人突然失去了照明的月光，像是汪洋中的船舶失去了可以判斷方向的燈塔。

    周凡渡就是她的月光與燈塔。

    身邊如果沒有周凡渡的話，她根本看不到自己的未來和彼岸。

    烈日灼目，沈念星的眼前忽然有些暈眩，她閉上了眼睛，把臉埋進了手臂與膝蓋之間。

    不知為何，就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瞬間，她竟突然想到了一場大雪。高一那年的一場大雪。

    元月末，東輔市迎來了那年的第一場初雪，雪很大，恍若鵝毛漫飛，一夜間厚積如被。

    期末考試的最后一天，下午四點他們就完成了所有的考試，然而絕大部分學生都沒有選擇立即回家，而是成群結(jié)隊地跑到教學樓后面的大cao場上打雪仗去了。

    北方人的雪仗，真的是打仗，除非腿骨斷裂，不然絕對不能倒地。

    倒地之后，活人變新墳。

    他們班那個時候分了兩個戰(zhàn)隊，男生一波女生一波。她為了占據(jù)上風，以便精準狙擊對手，于是就拿著剛剛壓實的雪球朝著cao場前面的升旗臺快速跑了過去，準備站在高處的臺階上朝著下方投“彈”。

    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她還沒跑兩步呢，一腳踩上了一塊被踩實了的雪地上，腳底一打滑，雙腿飛揚，直接摔了個四仰朝天，眼前都摔黑了兩秒。

    在頃刻間，她就變成了眾矢之的，周圍所有的小伙伴們在瞬間激動吶喊了起來，仿若餓狼看到了羊羔rou，高舉著手中的雪球朝著她沖了過來，無論是對手還是隊友。

    也可以這么說，在打雪仗的過程中，一旦有個人倒地，那么剩下的人已經(jīng)沒有敵我之分了，全是“殺”手。

    周凡渡沖在最前面，被凍得通紅的右手中握著一枚冰冷的雪球。

    當時她的第一反應是：完了，死翹翹了，周凡渡這個王八蛋肯定要把手里的雪球塞進我的衣領里面！

    爬也爬不起來，她干脆直接把眼睛一閉，開始等死。然而預想之中的酷刑卻沒有來到，周凡渡沒有把雪球塞進她的衣領里，而是撲到了她的身上。她感覺到自己的頭臉被壓在了他的胸膛下。

    下一秒，周凡渡就變成了小伙伴們的活靶子，大家的雪球無一例外地全部砸在了他的后背和腦袋上，還有幾個男生扒開了他的衣領往他的衣服里面灌雪。

    等這一波猛烈的襲擊結(jié)束后，周凡渡差點兒就被雪給埋了，脖子和耳根皆被凍得通紅，牙關都直打顫。

    而被他壓在身下的她卻毫發(fā)無傷。

    第一次心動大概就是在那一刻產(chǎn)生的。躺在地上，與他對視的那一刻?？吹剿麧M頭冰碴兒，眼睫掛霜，被凍到面紅耳赤的那一刻。

    在他人看來，周凡渡當時是倒霉催的自己不小心摔倒的。但是她心里清楚，他是故意選擇在距離她最近的地點摔倒的。因為在被人攻擊的過程中，他一動都沒有動，死死地用雙臂護著她的腦袋，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她的身體，如同護盾一樣把她擋了個嚴嚴實實。

    在當時，她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突然的心跳加快，身體內(nèi)的血液流動速度似乎也在加快，令她頭腦發(fā)熱，渾身冒汗。

    她也不知道在當時自己的臉是不是紅了，大概是的，大概一直是紅的，被冰雪與寒霜凍紅的，臉頰一直是僵冷的。但是從某一刻開始，她的臉頰突然開始熱了，起初是局部發(fā)燙，后來變成了全臉guntang，渾身的血液都在沸騰。

    緊接著，她感覺到了忐忑與不安，像是干了一件特別離譜的事情，還心虛，莫名其妙的心虛，像是有了一個絕對不能被任何人知道的小秘密。

    她的第一反應是推開周凡渡，離他遠遠的。

    在當時，她也是這么干的，雙手用力地抵在了他的胸膛上，一把就將他推翻了，還罵了句：“混蛋！離我遠點！”說完，她就從雪地上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像是個沒事人似的繼續(xù)打起了雪仗。

    把重新團起來的雪球拋出的同時，她也把自己的第一次心動和小秘密拋了出去，因為她很難承認自己喜歡上了周凡渡。

    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她怎么可能會喜歡上周凡渡那種王八蛋？更何況，多年以來，她一直把周凡渡視為心腹大患，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又怎么可能對他心動呢？簡直是奇恥大辱！

    反正，總而言之，她不允許自己去喜歡周凡渡。

    但后續(xù)的事態(tài)發(fā)展全然不在她的預料之中。她不想喜歡他，卻情難自持；她不想和他在一起，卻又身不由己；她不想每天都像是個小傻子似的粘著他、依賴著他，但是，她真的很愛他，恨不得往后余生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他的參與，不然她的人生好像就不完整了。

    她早已習慣了他的陪伴與存在，習慣了月光的照耀與燈塔的指引，她根本離不開他。

    胡同里突然傳來了匆匆地腳步聲。

    沈念星了立即將腦袋抬了起來，伸手擦眼淚的同時迅速從地上站了起來，然而卻起得有點兒猛了，眼前突然一黑，身體也開始跟著踉蹌，好在身邊的那位女警察及時扶了她一下。

    賀予城走出了胡同，一抬手，朝著沈念星出示了一個透明物證袋，公事公辦的嚴肅神情和語氣，詢問：“認識么？”

    陽光下，物證袋中的男士戒指銀光閃亮。

    沈念星的瞳孔驟然一縮，眼眶再度開始發(fā)紅，極力壓制著哽咽：“周凡渡的戒指，我們的情侶對戒?！彼靼姿o她留下這枚戒指的含義，真的明白，急切又驚恐地看著賀予城，斬釘截鐵地開口，“他失蹤之前一定是遭遇到了非常危機的情況，說不定還有生命危險，不然他絕對不可能摘戒指?！?/br>
    ……

    警方是在婦產(chǎn)醫(yī)院的廢棄大樓前的廣場上找到了周凡渡的戒指，同時也在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了打斗痕跡與車輪印。

    根據(jù)現(xiàn)場的腳印初步斷定，事發(fā)時一共五人，應該是四男一女。

    那片拆遷區(qū)里面沒有監(jiān)控，專案小組調(diào)取了周圍馬路的監(jiān)控攝像后，初步鎖定了一輛銀色的老式面包車。與此同時，賀予城帶著兩名調(diào)查隊員來到了周家。沈念星也一同前往。

    途中，一位名叫小徐的男警員開車，賀予城坐在副駕駛。沈念星和剛才那位一直陪伴著她的小楊警官坐在后排。

    賀予城看完監(jiān)控組的組員發(fā)來的報告后，回頭看向了沈念星，詢問：“你怎么能夠確定周凡渡的失蹤和周悅安有關？”

    他的語氣依舊是嚴肅且嚴厲的，甚至帶著幾分對她的懷疑。

    是的，是懷疑。

    但沈念星并沒有惱怒，她能夠理解賀予城的工作，警察嘛，秉公執(zhí)法，不能放歸任何一個有可能的嫌疑人。

    沈念星整理了一下混亂的思緒，回答：“我在報警之前接到了方姨的電話。方姨就是周凡渡和周悅安的mama。她在電話里面說安安自從早上離開家之后就失聯(lián)了，她以為是她哥哥悄悄帶著她出去玩了，但是給周凡渡打電話卻是關機。可是在她給我打這通電話的五分鐘之前我還給我未婚夫打了電話，是通著的，但很快就被掛斷了，緊接著他的手機就關機了?！?/br>
    她特意用上了“我未婚夫”這四個字來代指周凡渡，就是要讓賀予城明白周凡渡對她的重要性。

    賀予城暫時忽略了“我未婚夫”這四個字眼，繼續(xù)發(fā)問：“就因為周悅安的失聯(lián)所以你就斷定了周凡渡的失蹤和他meimei有關？是不是有些牽強了？你甚至沒有證據(jù)證明他們今天見過面。”其實他早已看過了沈念星的筆錄，之所以再問一遍，是為了聽她親口講述。

    記錄下的文字和當事人的親自口述還是有著天差地別的效果。

    沈念星實話實說：“我拿不出證據(jù)，是我的第六感這樣告訴我的。而且安安最近一段時間的情緒比較異常，我未婚夫一直很擔心。如果不是因為安安的話，我想不出他為什么會在那種偏僻的地方突然停車并進入了那座廢棄醫(yī)院。”

    賀予城不置可否，但現(xiàn)實情況確實如沈念星所說，和周悅安有關——監(jiān)控組給他發(fā)來的那段視頻中出現(xiàn)了周悅安的身影。這兄妹倆幾乎是一前一后進入了那條藍鐵皮隔出來的小路。

    二十分鐘后，警車停在了周家別墅的大門前。

    方小喬和周志明一直聯(lián)系不上女兒，已經(jīng)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正準備報警的時候，警察卻突然到訪了。

    在得知一對兒女雙雙失蹤的那一刻，方小喬的雙腿一軟，直接癱坐在了大門口。沈念星和周志明趕忙將她從地上扶了起來，攙到了客廳的沙發(fā)上。

    賀予城帶著另外兩名警員問話的時候，方小喬一直在低聲抽泣著，哭得泣不成聲，只好由周志明獨自回答賀予城的問話。沈念星坐在了方小喬的身邊，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既是安慰也是陪伴。

    賀予城問完了幾個基本問題后，切入了正題：“高新區(qū)的婦幼保健院舊址對周悅安來說有什么特殊的含義么？”周凡渡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純屬意外，周悅安出現(xiàn)在那里就十分值得懷疑了。

    周志明一愣，難以置信：“你是說高新區(qū)的那個老婦產(chǎn)科醫(yī)院？”

    方小喬也跟著愣了一下，含淚的目光立即盯在了賀予城的臉上。

    賀予城點頭，向這對夫妻確認：“是?！?/br>
    不等周志明開口，方小喬就快速地說了句：“我們安安就是在那兒出生的呀！”

    賀予城倒是不意外，甚至可以說是有所預料：“那個醫(yī)院對周悅安或者你們?nèi)襾碚f很重要么？拆遷之前還要去故地重游？”

    誰知方小喬竟在突然間勃然大怒：“重要個屁??！當年那個小護士差點兒就把我們安安跟別的孩子給抱錯了！”

    沈念星滿目震驚地看向了方小喬，腦子里突然冒出來了將近一個月前發(fā)生的一件事——七夕節(jié)前幾天，她在商場里面遇到了一個中年女人，這個女人自稱是周家人的老家鄰居。她就是從這個女人的口中知了周悅安還有一個雙胞胎meimei的隱秘舊聞。

    賀予城立即追問：“能詳細說一下當時的具體情況么？”

    方小喬：“我當時是和老周一起去那附近辦事兒了，誰知道突然破水了，就近去了那家醫(yī)院。生完孩子后老周回家拿東西，我自己在醫(yī)院，給孩子喂完奶后護士就把我們安安抱走洗澡了。后來還孩子的時候，我一抱就知道那個女孩不是我們安安。我們安安一出生就八斤多，給我還回來的那個小孩能比我們安安輕一半，而且那個小孩的手腕上也沒有帶金鐲子。安安的那對兒金鐲子還是我媽找我們村里最好的金匠給打的，我們村的習俗是孩子出生就要戴金鐲，戴上之后保平安。所以安安一出產(chǎn)房我們就把鐲子給她戴上去了?！?/br>
    她一邊說著，另外的那兩名警察一邊錄音記錄著。

    賀予城追問：“后來呢？”

    方小喬：“我當場就給那個小護士說這不是我們家孩子，那個護士還說我胡思亂想，又指了指小孩腳腕上帶著的那個身份環(huán)讓我看，說就是我們家安安。我壓根兒就沒聽她放屁，趕緊給我們家老周打電話讓他帶著人來醫(yī)院。后來老周帶著十好幾個人找遍了整座醫(yī)院，最后在醫(yī)院門口的垃圾桶里找到了我們安安，金鐲子還丟了一個，給我氣得要死，在醫(yī)院里面大鬧了一場?！?/br>
    周志明接著妻子的話往下講述：“那個院長還想息事寧人，出錢賠償，我們倆都沒同意，一定要讓他給我們拿出一個說法?！?/br>
    賀予城：“院長后來怎么處理了這件事？”

    周志明：“把那個小護士開除了?！?/br>
    賀予城：“那個孩子呢？”

    這個問題也是沈念星最關心的問題。

    方小喬：“沒有找到那個小孩的家屬。十幾年前的監(jiān)控也不像是現(xiàn)在一樣發(fā)達，那個孩子就成了無名主。不過我感覺吧，那個小孩八成是被父母扔在醫(yī)院里面了，護士抱走去洗澡，爹媽直接跑了?！?/br>
    周志明又嘆了口氣：“別說以前了，就是現(xiàn)在，也有好多人一看生的是女孩就直接給扔了，怪可憐的?！?/br>
    方小喬：“確實可憐。那個小女孩還沒貓仔大呢，找不到父母就只能送福利院。我把她抱還給醫(yī)院護士的時候，那個女孩還抓著我的衣服不放，一直哭，像是我求我留下她。我當時就心軟了，想著干脆直接收養(yǎng)了算了，反正家里也不差她那一口飯，養(yǎng)兩個是養(yǎng)，養(yǎng)三個也是養(yǎng)?！?/br>
    周志明：“我們也沒和家里人說孩子是收養(yǎng)的，說的是生了雙胞胎，抱回老家的時候也是這么跟老家的人說的，誰也沒懷疑?！?/br>
    沈念星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

    方小喬卻又突然紅了眼圈，無奈又悵然地說：“但那個丫頭確實是命薄，先天性心臟病，養(yǎng)了還不到三個月就沒了?！?/br>
    賀予城思忖片刻，又問：“之前的那個院長后來聯(lián)系過你們么？”

    方小喬搖頭：“沒有。但是那個小護士后來聯(lián)系過我們。”

    賀予城的目光一凝：“她為什么聯(lián)系你們？大概在什么時候？”

    方小喬想了想：“大概是在一年前，突然聯(lián)系上我們了，說是這么多年自己一直很愧疚，過不去心里這道坎兒，想來登門道歉。我想都沒想就直接拒絕了，根本不想看見她?！?/br>
    賀予城了解完了所有信息后，對轉(zhuǎn)頭小徐說了句：“給那邊打電話，讓他們查婦高新區(qū)幼保健院十七年前的老院長，再查查當初的那個小護士?！?/br>
    小徐點了點頭，立即去執(zhí)行。

    一小時后，辦案刑警敲響了老院長家的房門。

    又過了一小時，當初在醫(yī)院抱錯孩子的小護士被警方依法傳訊，帶回了公安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