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心欲燃 第4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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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刑……大周雖仍有死刑,但死刑需報天子和三司復核,且由開國之初的三復核變?yōu)榱巳缃竦奈鍙秃耍宰T卓恒才說朱熙要被判斬刑難如登天,蕭沁瓷也明白。 正如皇帝所言,便連英國公當初所犯謀反那樣抄家滅族的大罪,最后也只是闔族流放,雖然眾人都清楚其?中冤枉的成分?居多,但罪名就是如此。所以如今朱熙想要判斬刑也不容易。 蕭沁瓷沒有接觸過流放三千里?的犯人,只是極偶爾會聽人說起或從書上看來,三千里?,自?南向北,越往北走越苦寒,不僅要受顛沛流離之苦,路上缺醫(yī)少藥也很容易一命嗚呼,到了之后還要服勞役,從昔年錦衣玉食的天之驕子墮落為階下囚,沒幾?個人受的住。中途死了還算命好,因為活下來才是一眼望不到頭的痛苦的開始。 但那只是對無人打點的情況而?言。 蕭沁瓷說:“永平伯難道不會暗中打點?” “所以這就是譚大人的高明之處了,”馮余道,“此事過了圣聽,陛下怎么會讓那個朱世子舒舒坦坦地去流放呢?到了流刑地他還得服苦役,至多不過兩?個月,他便會暴斃身亡?!闭f到最后他壓低了聲音,由來流放也同死刑無異了,不過是早死晚死的區(qū)別,況且即便是死刑也不一定能立時處決。 “到底還是便宜了他。”蕭沁瓷仍不滿。她?不滿的不是對朱熙的處罰,而?是永徽律中對女子諸多不公平之處。 雖說大周民風開化,陛下也啟用女官,可女子的地位實則比之前朝仍然好不了多少。 這話馮余能接,他信誓旦旦的說:“哪能是便宜了他呢?有陛下盯著,保管他死前別想過一天好日?子,皮都得剝一層下來?!?/br> 蕭沁瓷心?情總算明暢了些,又看了馮余一眼,覺得他確實是個會說話的妙人。御前的人果然都是人精,可惜這樣的人不能為她?所用。 如今馮余便是遞來示好之意,她?也是不敢接的。 他們將文書送去了崇文館,再回來時蕭沁瓷已是面色平靜,再看不出先前出去時的氣悶模樣。馮余在進來時向皇帝點了點頭,悄無聲息的笑了一下,示意他已經(jīng)將夫人寬慰好了。 于?是皇帝咳了兩?聲,試圖引起蕭沁瓷注意。蕭沁瓷卻熟視無睹,只顧著整理案上的文書。 皇帝又持續(xù)的咳了兩?聲,這下聲音太大,蕭沁瓷想忽視都難,她?看著皇帝,面上是關切的,語氣卻全然不是那么回事:“陛下身體不適嗎?要不要去請尚藥局的陸奉御來看看?陛下咳得這樣厲害得吃藥才行?!?/br> 皇帝覺得這話頗有些耳熟,在記憶中翻了翻才想起這是前兩?日?梁安為了提醒蕭沁瓷裝作?咳嗽而?使?用過的招數(shù)。蕭沁瓷將他的話改了改,此刻就拿來堵他了。 她?記性好,說話也帶刺,半點不肯饒人的。 “不必?!被实鄣?,“一點小?病何必興師動眾。” 蕭沁瓷果然就沒有再管了。左右皇帝身邊那么多人伺候,輪也輪不到她?,差她?一個不少。 但皇帝口是心?非,見蕭沁瓷不甚在意的模樣,過了一會兒,又點了點自?己面前的茶杯,說:“阿瓷,茶水涼了?!彼褪切钜庖鹗捛叽傻淖⒁猓侄斡字?。 蕭沁瓷放下手頭的事,上前來端起皇帝的茶杯查看,見杯中水果然涼了之后,說自?己還有文書還沒看完,便吩咐另一個宮人拿去換了。 宮人換了茶來,皇帝抿了一口,又迅速說:“太燙了?!?/br> 蕭沁瓷還是頭一次知道,皇帝竟是這樣矯情。 她?沉得住氣,一連讓人給皇帝換了三四杯茶,不是冷了就是熱了,或是濃了淡了,反正都不合他心?意,他總能挑出刺來。 蕭沁瓷也不惱,最后一次靜靜問:“陛下,您有什么要求不如一并說出來?” 皇帝看著她?,點了點茶盞,沉聲說:“朕想要你親自?泡的。”他又說,“加些荷葉蓮子進去,清心?降火?!?/br> 不是矯情,是在她?面前要求將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要求還多。蕭沁瓷咬了下唇,心?里?的氣也漸漸散了,默不作?聲地去給他換了一杯新茶。 皇帝在接過時問:“你心?里?還是有氣么?” “沒有,”蕭沁瓷淡道,“這種?事情,那有奴婢置喙的余地?!?/br> 皇帝手腕一轉,將茶送到她?面前:“這樣說那就是還有氣了。降降火?朕向你賠罪?!?/br> “陛下何錯之有,”蕭沁瓷看了一眼,險些氣笑了,這是她?泡的茶,皇帝居然這樣借花獻佛,連自?己動動手也沒有,說是賠罪未免也太不誠心?,“況且這茶還是奴婢煮的,陛下的賠罪也太過敷衍,這茶還是您留著自?個兒用吧?!?/br> 她?目光往皇帝臉上一撩,將皇帝的話還回去,一字一句道:“降降火,清心?養(yǎng)氣?!?/br> 皇帝一曬,順著她?的手勢又把茶轉了回來,片刻后將杯中水一飲而?盡:“是,朕是該降降火了?!?/br> 此后他便安安靜靜的,倒是沒再作?弄那些幺蛾子,蕭沁瓷也松了一口氣。 蕭沁瓷只在兩?儀殿待了半日?,宮中昭示落日?的暮鼓一響,她?便回了寒露殿,牌匾還未做好,皇帝本想將如今這塊匾先撤了,又想著馬上到除夕,殿上光禿禿的空著不大好看,便沒動。 她?回來之后先梳洗過,換下身上的宮裝,另著了一身輕便的衣服,出來時卻見今日?來送飯的小?黃門?只帶了一碗銀耳百合蓮子羹來。 蕭沁瓷皺了眉,問蘭心?姑姑:“今日?的晚膳便是這個嗎?”若今日?只送來一碗羹湯膳房的人也不至于?如此糊弄。 寒露殿的膳食都是跟著西苑走,膳房的人不大可能弄錯。蘭心?姑姑緩步過來,道:“沒呢,已經(jīng)遣人去問了,許是有事耽擱了。夫人要是餓了,就先用些點心?墊一墊?!?/br> “嗯?!笔捛叽刹⒉辉谝?,她?還不餓,先去了暖閣將今日?在兩?儀殿所見都記下來,以便日?后時時翻閱,除此之外因她?在算學上有薄弱之處,便找了這方面的許多書來補足知識,又向皇帝討了今年以來長安城中每月一記的物價來方便對比。 她?養(yǎng)在閨閣,又困于?深宮,衣食上不曾有過短缺,甚至不如長安城一般的名門?小?姐有出門?的機會,要說了解民生疾苦實在是無稽之談,如今只是這樣看著紙上的數(shù)字也生不出多少真實感來,宮里?的宮人也多是如此,蕭沁瓷有心?要了解,身邊竟也找不到人去問,只好將一些含糊不明白的地方都記下來,等?日?后尋到機會慢慢了解。 這一等?就是小?半個時辰過去了,暮色四合,新月如鉤掛林稍,晚膳竟還沒有送過來。蕭沁瓷覺得不對,正要出去問問,便見蘭心?姑姑領著龐才人進來了。 龐才人已回了御前,不過正如皇帝所說,她?再有一年也要到歲數(shù)放出宮去了,御前已有了另一個人接替她?的位置,此刻便只做些輕省事,順便帶一帶蕭沁瓷。 “龐才人怎么來了?”蕭沁瓷問。 龐才人仍是噙著溫和的笑,道:“陛下讓奴婢來接您去一個地方?!?/br> 蕭沁瓷皺眉,一下就猜到了:“陛下不會也沒有用晚膳吧?” 龐才人笑了一下:“陛下才從兩?儀殿離開呢,沒顧得上?!?/br> 蕭沁瓷了然,她?說西苑不會無緣無故缺了一頓飯,想來是皇帝吩咐過,他想要和她?一起吃飯,還弄得神神秘秘的。 她?心?里?有點不滿,下午被平息的火氣突然又被帶起來了一點,皇帝就是這樣獨斷專行,他想要同蕭沁瓷吃飯便這樣安排了,絲毫不過問蕭沁瓷的意見。 但蕭沁瓷面上仍是冷靜的,甚至還能對著龐才人心?平氣和的說:“便請才人帶路吧?!?/br> 夜枕星河,積雪擦過林稍,有婆娑暗影。龐才人提了宮燈走在前頭,眼見著出了西苑,蕭沁瓷暗怵,皇帝要讓她?去的地方應該是離西苑不遠,否則就不會要她?步行了。 但這樣冷的天,在外頭吃飯實在沒什么意思?,蕭沁瓷猜測他們會去哪。 前頭龐才人腳下一轉,卻拐去了一條熟悉的路,說熟悉,是因為這是蕭沁瓷在太極宮中最常走的一條路,繞著清明池,通往南苑。 蕭沁瓷心?中有了猜測。 清明池是個不大不小?的湖,此時冬季大雪凍上滿池冷水,湖邊紅梅映雪,隱有暗香。東西兩?側各起了一座相對而?望的高樓,東邊那座樓叫映月,西邊這座名喚朝暉,飛檐相望,日?日?迎月送暉。 前次蕭沁瓷偶遇吳王那條路便是離對岸的迎月樓不遠,皇帝當日?也在,蕭沁瓷隱約皺了眉,疑心?皇帝要翻舊賬了,但瞧著又不像。 朝暉樓上張燈結彩,龐才人引了蕭沁瓷上去,果然見樓上圍了四面青天云鶴碧水插屏,皇帝已然等?著了。 第55章 樊籠 “阿瓷, 你來?!被实壅驹跇巧?,正對著?她?們來時的方向,想來也將蕭沁瓷一行人看得清楚, 見她?上來后便轉身示意她過來。 “陛下?,怎么讓我來了這?”蕭沁瓷上前見禮。 “還沒吃飯吧?”皇帝道, “朕是想著邀你到這里來用膳?!?/br> “陛下今日怎么突發(fā)奇想想到外面來用膳了?”蕭沁瓷抿著?唇,神情淡淡,不是什么高興模樣。 皇帝凝視她?隱約的薄怒,牽了她?到廊前,示意?她?望出?去:“朕此前就?想要你來看一看了,西苑可看不到這樣的好風景,你總日日悶在殿中,也該多出?來看看才是?!?/br> 當初太極宮中起這兩?座高樓時也是特地選過位置的, 春賞繁花、夏乘清涼、秋望長空, 冬觀湖雪。此時正是賞冬雪的時節(jié),浮雪壓了重檐, 月華光燦,照著?疏落紅梅,銀雪緋燈漸次明滅, 別有一番風味。 賞雪該是白日才能看得清楚, 但夜間的風景又有不同。 再遠一些能望見朱雀門上兩?座鼓樓, 以及綿延出?去的無盡繁燈, 那是長安不夜城。長安有夜禁, 但從年前十六到年后的正月十五上元節(jié),長安會開放一個月的夜禁, 昭示民生和樂。 “阿瓷可認得這是何處?”皇帝問。 “清明池,我如何會不認得?”蕭沁瓷靜聲說。 “是, 你日日往清明池過,自然不會不認得,”皇帝緩聲說,“可朕想著?樓下?的風景與在樓上看的風景總歸是不同的?!?/br> “其實也沒什么不同,”蕭沁瓷像是不明白他的煞費苦心,冷淡言語能澆熄人?一腔情火,“站在樓上瞧無非是風景開闊一些,站得更高看得更遠,沒什么稀奇的,倒是這風也更大?,吹得人?怪冷的?!?/br> 她?側了臉,低垂的眼睫下?是光潔如玉的色澤,雪白毛領簇擁著?一張明艷小臉,雪膚花貌,衣袂飄飄,有弱不勝衣之態(tài)。 其實今夜是個難得的晴夜,疏星朗闊,皇帝特地挑的日子,無風也無雪,蕭沁瓷這樣說,一半是真的覺得樓高太冷,一半還是和皇帝別著?氣。 她?不喜歡皇帝這樣安排好了一切,最后說要她?來就?要她?來,她?既然不喜歡,自然也不會覺得皇帝的用心讓她?驚喜。 “冷么?”皇帝瞧出?來自己精心準備一切到了蕭沁瓷這里?卻只有驚沒有喜,一時竟也無話,他在蕭沁瓷這里?似乎永遠都是錯,多說多錯,做也錯,不做也錯。 皇帝站到她?側面去為她?擋風,他倒并未覺察出?這上頭風有多大?,只是蕭沁瓷這樣說了,他便也覺得她?是冷的。 她?原本就?那樣怕冷,又怕疼。 “先進來坐吧。”皇帝只好這樣說,領著?她?進去落座。 兩?人?在屏風里?坐了,屏風一圍又有暖爐,不過一會兒便暖了起來,蕭沁瓷也不再說冷的話,皇帝親自上手給?她?煮了熱茶,道:“你今天下?午說我賠罪都不走心,是借花獻佛,如今朕只好親自給?夫人?奉茶,讓你消消火了?!?/br> 他語帶調笑,但顯然是放在心上的。 蕭沁瓷接了茶捧著?,神情便在熱氣氤氳中緩和下?來,她?道:“我又不似陛下?體熱,心火難消,我哪里?有那么多火氣,這樣清心的茶,我得越喝越冷?!?/br> “我給?你煮的可不是清心的茶,”皇帝笑道,聽出?了蕭沁瓷話中的緩和,“你嘗嘗看?!苯o?蕭沁瓷煮的茶皇帝沒放荷葉蓮子,往里?頭添了些陳皮干果?,喝著?讓人?身上都暖了起來。 蕭沁瓷捧著?小口飲了,果?然清甜暖胃。 “你還生朕的氣嗎?”皇帝問。 蕭沁瓷瞥他一眼,說:“我原本就?沒有生氣,陛下?這樣說顯得我很小心眼似的?!?/br> “是,阿瓷大?度得很。”皇帝笑道,說的是不是實話就?只有他自己知道。 蕭沁瓷又說:“不過是些尋常的爭論,”她?蹙了眉,“陛下?這樣記著?倒讓我惶恐了。”皇帝讓她?看文書,她?卻不該對政事指手畫腳。 “兩?個人?在一處有爭論是常事,”皇帝道,“阿瓷,其實你能同朕這樣爭論朕很開心?!?/br> 他還是一點點窺見了蕭沁瓷的變化,從一開始在他面前的冷淡以對,永遠恭敬從容,到如今時不時就?會和他使小性子,漸漸有了這個年紀女兒家的任性,他反而覺得這是件好事,這是不是意?味著?蕭沁瓷在漸漸對他敞開心扉呢? 蕭沁瓷卻覺得男人?果?然是天生反骨,溫柔小意?百依百順的不喜歡,偏偏喜歡那種處處冷淡、同他針鋒相對的,未必是真有多喜歡,或許還有骨子里?的征服欲作祟,所以一開始可能只是有點感興趣,越得不到就?越上心,最后到完全不能放手。 所以她?欲言又止:“陛下?這樣說,會讓我覺得您——”她?點了點額頭,狀似關?心的問,“陛下?,您是不是處理政事太累了?若累了就?應該好好休息,何必再來弄這些華而不實的東西呢?” 皇帝啞然,看出?了蕭沁瓷的言外之意?,這是覺得他腦子有病,就?愛人?同他生氣。可只有蕭沁瓷能在他面前這樣肆無忌憚,可以揶揄調笑也可以含沙射影。 “你覺得這些東西華而不實嗎?”皇帝輕輕揭過方才的話題,順著?蕭沁瓷的話說。 蕭沁瓷環(huán)顧了一圈四周,其實皇帝并未對這上面做多大?的改變,只是他心血來潮想要到這里?用膳,所以樓中的一應擺設都得換成符合天子規(guī)制的物品,從屏風到桌案,席墊、香爐,還有各種零零碎碎看似不起眼的物件,悄無聲息的就?把這方寸之地填滿了,讓著?四面環(huán)空的樓閣變得溫暖舒適。 “也不盡如此,陛下?御制,自然都要是最好的,”蕭沁瓷說,“況且每樣東西都有它自己的位置,并不一定?是不實用。” “但你還是不喜歡?!被实鄣f。 蕭沁瓷道:“談不上喜歡不喜歡,東西該放在它們的位置,人?也有自己的位置?!?/br> “那你將?自己放在什么位置?” “我?我或許只是一件看似精美的瓷器,挪動起來只需看陛下?的心意?,”蕭沁瓷自嘲道,“陛下?又將?我放在什么位置呢?” “朕自然是將?你放在心上。”皇帝說,“阿瓷,你即便是瓷器,也會是太極宮中最珍貴的那一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