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車沒有開往金湖小區(qū)也沒有開往市三醫(yī)院，而是徑直往嘉和商場開去。

    葉笙看到醫(yī)學(xué)院女寢就在旁邊的時候，沒有半點驚訝。

    滴。

    他手機上收到了洛興言發(fā)過來的照片。

    舞臺上，袁壽躺在血泊里，兩只手臂被水晶燈殘忍砸斷，滾到尸體旁邊。

    失明，失聲，失聰，失足，失手。

    ——那么最后是什么？

    他們過來的時候，梁醫(yī)生剛好把車開走。葉笙只是看了一眼，就記下了車牌號。

    他對寧微塵說：“跟過去吧。之前還只是懷疑，但現(xiàn)在幾乎可以確定了?！?/br>
    葉笙坐上副駕駛，他打開了電臺的按鈕。

    熟悉輕柔的音樂過后，是女主持人甜蜜溫柔的聲音。

    【好，廣告時間結(jié)束，歡迎大家回到小嘴說故事。我是你們的好朋友小嘴。】

    【昨天說了校園暴力的事后，小嘴才知道，原來大家都有小時候被同學(xué)欺凌的經(jīng)歷呀?！?/br>
    【那么小嘴今天再和大家分享一個故事吧。】

    【故事的主人公叫小七。小七是個單純的孩子，雖然在學(xué)校里總是受排擠欺負(fù)，但是他樂觀善良，過的一直都很快樂。小七家里有個酗酒喜歡打他的父親，因此小七每天都要在學(xué)校附近待到很晚?！?/br>
    【那天是星期五，周末放假，校園里所有人都走了。只有小七一個人蹲在樓道下看書，突然間小七聽到一聲尖叫聲?！?/br>
    第90章 鬼母

    淮城廣播電臺的大樓就在嘉和商場附近。

    梁醫(yī)生把車開到電臺大樓下，一個人坐在駕駛座上，很久沒有下一步動作。

    月色清冷照入車窗，梁醫(yī)生神色麻木，彎下身體，從副駕駛的椅墊下拿出一本書來。

    手指拂過書面上的灰塵褶皺，幾個字逐漸清晰。

    《夜航船》第一期。

    《夜航船》是一百年前，故事雜志社發(fā)行的書刊贈品。非賣品，不值錢。它很薄，只有正常雜志一半的大小，插畫也是黑白的，文字像是沒經(jīng)過認(rèn)真排版，密集聚在一起。處處都顯露出廉價、敷衍。

    第一期的封面是一艘小船。

    船上擺放著一個藍(lán)色書包，一個船槳，一個千紙鶴，除此之外別無他物。在濁黃色的月亮照耀下，小船駛向藍(lán)色大海深處。兒童畫里浮花浪蕊與白云相連，好似要航向天空。

    書的邊緣像是被火燒過，有彎曲發(fā)黑的痕跡。梁醫(yī)生翻開第一頁。扉頁上是男孩七倒八歪的四個大字，“故事大王”。

    男孩家里窮，小時候并沒有合適的紙和筆練字，久而久之，字跡就歪曲變形了，看起來很丑。

    沒有筆自然也沒有干凈的本子，于是童年時所有的胡思亂想，他都只能寫在書籍空白的地方。

    從《夜航船》第一期的第一頁開始，每一篇文字結(jié)束的空白處都有鉛筆的痕跡。

    他會寫自己的身邊的人。寫到勢利眼總是安排他去打掃廁所的老師，男孩會安排一個廁鬼，讓廁鬼在老師上廁所時偷掉他所有的紙；寫到脾氣爆總是欺負(fù)他、往他抽屜里塞蛇的同學(xué)，男孩又想了個甩不掉的蝸牛，永永遠(yuǎn)遠(yuǎn)跟著壞人身后。

    小孩子的世界單純無暇，報復(fù)的方式都是天真又可愛的。

    至少在當(dāng)時，故事大王的故事里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死”這個字。

    梁醫(yī)生一頁一頁翻閱，翻到最后。

    看著那個他和魔鬼做交易，必須去完成的早就熟稔于心的故事。

    《都市夜行者》那一頁的紙被水浸濕過一般，字跡模糊，一團(tuán)一團(tuán)皺起。

    好像是有人一邊大滴大滴落淚，一邊顫抖地寫字。

    《都市夜行者》故事的前言是個小孩的自述。

    【我好像上不了高中了，我被開除了?！?/br>
    【他們都不相信我?？苫鸩皇俏曳诺?，人也不是我燒的?！?/br>
    【那天晚上，我聽到尖叫，跑出去，就看到一群高年級的男生在欺負(fù)一個男孩。他們往他的眼睛里噴辣椒水，往他的嘴里倒蚯蚓，他們打落他的牙齒，綁住他的雙腳，踩著他的雙手。

    我害怕極了，我想跑去告訴保安，但是那群人發(fā)現(xiàn)了我。他們拽著我的頭發(fā)，把我也拖了過去?！?/br>
    【他們把對那個人做的事，又對我做了一遍。】

    【他們用繩子困住我的手腕，用棍子抽打我的小腿。將辣椒水倒淋在我頭上，辣椒水流進(jìn)眼睛流進(jìn)耳朵，我快要瞎了。他們說我是有媽生沒媽養(yǎng)的小雜種。】

    【他們說，今天要玩烤全羊的游戲?！?/br>
    【學(xué)校角落有一間廢棄的木屋，木屋里面堆滿了過舊的報紙和壞了的課桌課椅。】

    【一開始，那群人只是想拿樹枝點火嚇唬人。結(jié)果不小心，火星子落到干燥的廢紙木柴上，一瞬間，整個木屋都燒了起來。熱氣熏天，濃煙滾滾，他們嚇得臉色蒼白屁滾尿流地跑了，只剩我和被綁住腿的另一個男孩?！?/br>
    【屋子里越來越熱，我要死了嗎?？晌也幌胨腊。疫€沒長大，我還沒去看故事外的世界。我吃力地把兩只手往火堆里伸，燒斷手腕上的繩子，從地上爬起來，抱起我的書包往外跑?？蛇@個時候，我的腳腕被那個男孩抓住了。他哭得好難過啊，讓我救救他。】

    【我想，我也該救救他?！?/br>
    【我吃力地拖著他沖出火海，木刺劃破我的手臂，星火點燃我的頭發(fā)。煙很濃，嗆得我一直在流眼淚。但萬幸的是，我們跑出了木屋，得救了。我在cao場大聲呼叫，幾個家長很快看到了我們。家長們把男孩送去醫(yī)院了，他們又問我，要不要去看醫(yī)生。我沒錢去看病，爸爸也不會給我錢。于是我跟他們搖搖頭，背著書包回家了?！?/br>
    【走路的時候，手很痛，腳很痛，眼睛耳朵也很難受，可是我心里卻被一股暖流充斥著。我好像，做了一件好事?！?/br>
    【……我做了一件好事，可是沒人這么覺得?！?/br>
    【老師問我：如果火不是我放的，我為什么要沖進(jìn)去救人。】

    【這太荒謬了。我瞪大了眼，把那天的事手足比劃，從頭到尾解釋了一遍，但是沒人信?！?/br>
    【我舉起我手臂上的勒傷，可是老師看不見，他說這不是勒傷，是我跟人打架造成的。

    我問那幾位家長，那天我大聲呼救你們也聽到了的是嗎。家長們都搖頭，他們裝聾作啞。

    高年級的一群人躲在家長后面，造謠污蔑說看到我在欺負(fù)人。

    所有人都在懷疑我，我急切地把目光看向那個被我救下的男孩?！?/br>
    【可男孩低下頭，哭著說，就是我放火燒的他?！?/br>
    黑色的賓利駛?cè)霟艋鸱比A的市中心。高樓大廈聳入云霄，閃爍的紅色霓虹燈像血色大眼。

    車內(nèi)電臺，女主持人聲音溫婉甜蜜，長嘆一聲。

    【就這樣，我們的主人公因為放火燒人，違法亂紀(jì)，性質(zhì)惡劣，被學(xué)校開除了。他一個人抱著書包，在上課打鈴聲里，走出了校門。】

    【可憐的小男孩，他的人生好像從這一刻起，再也沒有了方向】

    葉笙偏頭開窗外，琉璃般冷漠的眼中浮現(xiàn)出薄薄戾氣。

    寧微塵把車開往嘉和商場，聽完這個故事，殷紅的唇角勾起，似笑非笑說：“寶貝，我有一種預(yù)感。都市夜行者的故事應(yīng)該到尾聲了。”

    葉笙垂眸，把玩著手機。

    寧微塵：“也許我們現(xiàn)在就是在朝他的結(jié)尾里走去?！?/br>
    葉笙說：“那不正好嗎?！?/br>
    寧微塵道：“也是?！?/br>
    跟他們一起過去的還有洛興言。

    洛興言站在大廈頂樓，淡金色的瞳孔直直看向嘉和商場那一塊。手指撥弄耳麥，打了個緊急電話給非自然局。

    程則接到電話的時候，語氣疑惑：“師兄，出什么事了嗎？”

    洛興言：“通知全體人員，把嘉和商場這一片封鎖住。”

    程則：“嘉和商場？！”

    洛興言點頭：“對。向總局匯報，故事大王出現(xiàn)了。現(xiàn)在淮城非自然局所有人，都到嘉和商場來?！弊鳛閟級執(zhí)行官，越是危險緊急的情況，洛興言越冷靜。他磨了下有點癢的牙齒，壓下一點即燃的暴脾氣，手里的鎖鏈橫空勾住對面大樓的天臺，整個人躍空蕩了過去。

    程則掛掉電話，心臟還在砰砰砰跳。故事大王出現(xiàn)了？天樞沒有任何指令，可是洛師兄卻說故事大王出現(xiàn)了。

    ——導(dǎo)師當(dāng)初給她打電話說，預(yù)言家預(yù)言淮城未來會出現(xiàn)很多危險的事。

    難道就是這個嗎？

    程則咬牙，很快鎮(zhèn)定下來，打了個電話給淮城政府。

    燈火繁華，行人絡(luò)繹不絕的嘉和廣場商圈，突然自天空上傳播出一條緊急通知。

    商場一小時后將全面斷網(wǎng)斷電。政府下令，所有在附近購物上班的人，都趕緊離開，否則后果自負(fù)。

    警車在商場前停留，汽笛發(fā)出震耳欲聾的響聲，甚至有烏泱泱的無人機飛過來，監(jiān)察這片區(qū)域。

    好在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晚上十一二點，商場內(nèi)人并不多。在警察的疏通下，人員快速有序地離開。

    車開到電臺大樓之下，葉笙抬起頭，看著這座龐然大物。

    《小嘴說故事》的總部就在這里。建筑的最上方是一個嘴唇的標(biāo)識。唇瓣打開，露出一點牙齒，里面是舌頭和喉腔。像是一個人在開口講故事。

    電臺大樓的燈已經(jīng)熄得差不多，只有24樓，還亮著一盞燈。

    葉笙下車后，往里面走。

    寧微塵跟進(jìn)來，慢悠悠在墻壁上找到了樓道燈的開關(guān)。樓梯旁邊就是電梯，葉笙走進(jìn)去，摁下了24樓的按鈕。

    寧微塵走進(jìn)電梯，環(huán)顧四周說道：“這電梯應(yīng)該用了幾十年了?！彪娞堇吓f，貼滿了各種海報。按鍵上的數(shù)字都快要看不清，內(nèi)部狹窄，角落發(fā)黑。

    啟動的時候，好像還會振兩下。

    葉笙抬頭盯著樓層數(shù)字。寧微塵卻是若有所思看著旁邊的海報，電臺每年都會選出最受歡迎的電臺主播。海報上的女人卷發(fā)及腰，眉眼端正。

    他突然開口，淡淡道：“哥哥，你還記得秦文瑞那三任妻子的身份嗎？”

    葉笙的記憶里非常好，過目不忘，冷漠道：“第一任妻子是商業(yè)聯(lián)姻，隔壁省的一個富商女兒；第二任妻子是個小明星。第三任妻子孤兒院出生?！?/br>
    寧微塵微笑說：“真厲害啊哥哥，不過第三任妻子的職業(yè)好像我們一直都沒關(guān)注過?！?/br>
    “在我來淮城之前，李管家就給我了一份有關(guān)秦家所有人的資料?！?/br>
    寧微塵眼神難測，談及秦家，語氣輕緩散漫。

    “秦文瑞步入中年后，就開始失眠，他恐遭報應(yīng)迷信鬼神，每天睡前，都需要有人在耳邊念佛經(jīng)。秦文瑞的第三任妻子聲音獨特。如果我沒猜錯，她除了是個孤兒外，嫁入秦家前，應(yīng)該還是個電臺主持人?！?/br>
    寧微塵伸出手，摸上電梯的門縫，修長的手指從里面拔出一根淡金色的頭發(f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