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姌走進寢屋，里面窗戶緊閉，彌漫著濃郁的藥味。床上躺著一個中年婦人，緊緊閉著眼，五官秀美，可以看出年輕時出眾的美貌，但長年寡居獨自支撐一個家，她的眉心和眼角都起了深深的紋，即使沉睡也依然沒松開。

    衛(wèi)姌看見母親的臉，鼻子酸澀，差一點就要哭著撲進她的懷里。當著小蟬的面，她克制住沖動，紅著眼眶坐在床邊，問這兩日家中情況。

    小蟬如實告知，楊氏暈倒，惠娘擔憂衛(wèi)琮衛(wèi)姌趕去河邊，家里婢仆無不心慌，尤其是大夫來看過后說病癥不妙，日后恐怕也回落下糊涂的毛病，婢子和仆役簡直要亂成一團。幸好衛(wèi)申夫人樂氏接連兩天都來照看楊氏，代為理家，又有小郎君獲救的消息傳來，家里這才安穩(wěn)下來。

    衛(wèi)姌輕輕握住楊氏的手，感受到皮膚上傳來的溫度，心中默默道，這一世絕不會讓母親和身邊的人枉死。

    楊氏的手指曲起，忽然動了動。

    衛(wèi)姌驚喜道：“母親?！?/br>
    楊氏緩緩睜開眼，目光渙散，露出一種懵懂無知的惶然，她盯著衛(wèi)姌的臉看，“姌兒……”

    衛(wèi)姌紅了眼眶，她和兄長是雙生子，長相一模一樣，她穿著男裝除了惠娘無人認出，她的母親一眼卻看穿端倪。

    小蟬在一旁落淚，提醒道：“夫人，這是琮郎君?！?/br>
    楊氏充耳不聞，手伸向衛(wèi)姌抓住她的肩膀，不斷摸她的肩頸，往上又摸到她的臉上。她雙目赤紅，露出癲狂的神態(tài)，“我的兒，我的琮兒呢”

    衛(wèi)姌強壓著悲痛，哽咽道：“母親，我還在?！?/br>
    惠娘也跟著落淚，支開小蟬，眼看楊氏抓著衛(wèi)姌的手青筋都崩了起來，她趕緊去過松開楊氏的手，“夫人，你看琮兒還在。”

    楊氏臉肌抽搐，哭喊道：“我的姌兒呢”

    衛(wèi)姌握住她的手，不斷輕撫，“母親，有我，你還有我?！?/br>
    楊氏嚎啕大哭，如同孩童。

    惠娘抱著她哄了許久，自己也哭得涕淚縱橫，好容易把人哄著重新躺下。

    楊氏一手抓著衛(wèi)姌不肯放，一時喊“琮兒，”一時又喊“姌兒”。

    衛(wèi)姌俯身撲在母親的胸前，耳語似的，以只有近前才能聽到的聲音說，“母親，莫怕，以后我是琮兒也是姌兒?！?/br>
    楊氏似懂非懂，比剛才安靜了些許。小蟬將煎好的藥送來，伺候楊氏服下，藥起效，楊氏又沉睡過去。

    惠娘讓小蟬去通知后廚準備飯菜，又讓衛(wèi)姌回去休息。

    衛(wèi)姌搖了搖頭，在床邊守了許久。

    只有失去，才知擁有之珍惜，她看著母親的臉，便覺得心里暖融融的，心也仿佛有了歸處。

    這才是她的家。

    外間太陽西垂，暮色漸起，小蟬道：“郎君，婢來守著夫人，你去吃點吧?！?/br>
    衛(wèi)姌起身去了餐室，剛坐下，管事從外來到門前，道：“小郎君，謝家來人了?！?/br>
    作者有話說：

    5

    第5章 定品

    惠娘舀了一碗莼菜湯，聞言朝衛(wèi)姌看了一眼，白天才決定頂替的衛(wèi)琮的身份，傍晚謝氏的人就來了，她不免有些緊張。

    衛(wèi)姌點了下頭，接過碗喝了兩口湯，感覺身體暖了些，這才淡淡道：“請他去堂屋等著?！?/br>
    管事應聲而去。

    衛(wèi)姌又慢條斯理地用飯。

    惠娘沒讓婢女服侍，自回家后，她就擔心衛(wèi)姌露了痕跡，目前看來倒沒有什么問題。

    “郎君，讓貴客等候是否不妥”

    衛(wèi)姌不以為然，“只管事而已，算什么貴客。”

    惠娘察覺道自從溺水之后衛(wèi)姌對頂級門閥謝氏并沒有多少敬意，不由暗自驚奇。

    衛(wèi)姌吃得有些飽感了，才將筷子放下，看著餐室內空蕩蕩，和母親兄長同桌而食的畫面再也不會出現了，她面色一黯，很快將感傷的念頭扔開，起身去了堂屋。

    謝家管事在堂屋等了一頓飯的時間也不見人影，心里犯嘀咕，衛(wèi)氏不過是偏于一隅的衰微士族，居然如此擺譜。

    腳步聲在門外響起，他抬頭朝外看去，衛(wèi)氏小郎君緩步進來，屋內青銅雁足燈的光影淺淺落在他的身上。謝家管事站起身，待近了才看清衛(wèi)氏小郎君的樣貌，暗暗吃了一驚，心道衛(wèi)氏出美人名不虛傳。

    士族好風儀，謝家管事剛才久候的不懌也消散了，對著衛(wèi)姌作揖行禮。

    衛(wèi)姌神色淡然，似乎并未因謝氏高看他一眼，“近日家中出事，煩亂不堪，累你久候了。”

    謝家管事道：“我家宣小郎君正在鄰縣，昨日聽聞小郎君和女郎落水的消息，憂心不已，特讓我來探聽消息?！?/br>
    衛(wèi)姌道：“你進縣的時候就沒聽到什么”

    謝家管事微怔，沒想到衛(wèi)家這位小郎君，長得玉人般出塵，說話卻直來直去，半點不客氣。他沉吟道：“確實聽說一些，小女郎還未尋回”

    “不錯，吾妹落水三日，至今不見蹤影?！?/br>
    謝家管事皺起眉頭，神色憂慮，“如此我當立刻回稟我家小郎君。來時小郎君曾囑咐，謝家與江夏郡守是舊時，若衛(wèi)家力不能及，他可找郡守助之?！?/br>
    聽他說到力不能及，分明對衛(wèi)家有輕視之意。衛(wèi)姌眉梢微動，想到衛(wèi)琮還是忍了下來，微微一笑道：“如此，代我謝謝你家郎君?！?/br>
    謝家管事又寬慰兩句，這才離去，背影匆匆，看著倒真是有些焦急。

    惠娘聽聞經過后道：“謝氏仁義?！?/br>
    衛(wèi)姌道：“謝衛(wèi)有姻親，不仁義不行，恐在士族中留下話柄?！?/br>
    惠娘搖了搖頭，“郎君似對謝家有怨?！?/br>
    衛(wèi)姌抬頭看著夜色，悵惘片刻，她在謝家的日子苦悶枯寂，提到謝家自然沒什么好口氣，但如今已是翻過重來，以后她也不會再去會稽謝氏，盡早與謝氏了斷姻緣，也不需再去過度關注。

    “以后不會了。”衛(wèi)姌輕聲道。

    惠娘道：“郎君快些回去休息吧，這幾日寢食都不安穩(wěn)，我擔心你的身體受不住?！?/br>
    衛(wèi)姌往東邁出一步，突然想到她現在是衛(wèi)琮的身份，轉身朝西邊院子走去。

    衛(wèi)琮的臥房衛(wèi)姌十分熟悉，他們兄妹感情深厚，家里人少規(guī)矩也沒那么嚴，她經常來找兄長。房內被褥寢具都已經被惠娘換了新的，衛(wèi)姌梳洗過后躺在床上，身體疲憊至極，卻難以入睡。

    夜深露重，萬籟俱寂。

    衛(wèi)姌睜開眼，起身來到隔壁的書房，點起油燈，查看房內擺設。

    書案臨窗而置，筆墨紙硯和書卷放地整齊，書架上的各卷書帛層層疊疊如小山堆積，這些都是衛(wèi)琮每日使用之物，由此可見他性格端方認真。書房右側矮幾上則放著一張古琴，琴身兩側油亮，是經常擦拭所致。衛(wèi)姌知道要以兄長之名生活絕非易事，外貌相同只是第一步，衛(wèi)琮這些年讀書，是為了中正評定。本朝士族之所以地位崇高，也正是因為這品級評定，又稱為九品官人法。當年尚書令陳群所定之法，沿用至今，朝廷取官，都從有品級只人中選定。

    衛(wèi)氏人丁并不興旺，上一代衛(wèi)松衛(wèi)申皆有評品，衛(wèi)松四品，衛(wèi)申五品。衛(wèi)姌幼時就聽楊氏說過父親定品的事。朝廷雖有九品，實則上一品是虛制，只有圣人可評一品。自有制以來，從未有人評過。一品二品三品，被稱為上三品，除去一品之外，二品與三品大部分出自瑯琊王氏，陳郡謝氏，龍亢桓氏，潁川庾氏，這都是南渡而來的北方門閥，原江左地區(qū)的本地門閥也同樣有四姓，分別是顧，陸，朱，張。近年來南北兩方門閥都有暗暗較勁之意，但無論如何，上三品的定品絕不會有八姓之外的人。

    地方士族，真正競爭的是四品至六品。而七品以下，為下等，士族末流。

    衛(wèi)氏如今有衛(wèi)申尚在五品之列，所以家族仍是士族，但衛(wèi)松休致，沒有官職，若是下一代子孫中沒有定品，家族將在衛(wèi)申百年之后淪為寒門。

    衛(wèi)姌想到前世之時，堂兄弟之間只出了一個八品，家族衰敗無法逆轉。

    既然她如今要頂替兄長衛(wèi)琮，就要連他的責任一起承擔。

    身為衛(wèi)家男兒，振興家族，不讓衛(wèi)氏淪落下等士族甚至是寒門，將是她重活一世的目標。

    中正定品，主要看三樣，一是家世，二是才學，三是品行。衛(wèi)姌心中盤算，以家世來論，安邑衛(wèi)氏，名門之后，雖然比不了北方四閥和吳地四姓，但和其他士族相比卻不輸。才學和品行，都是由中正官來判斷。這里面的道道就多了。才學是必須要有的，至于品行，大部分中正官都注重面相。

    相貌出眾者，家世才學不缺，定品自然就高。

    但若是只有才學，相貌丑陋，如果不是出自名門，很可能直接就篩下。

    與之相對的，光有相貌沒有才學，獲得定品的機會比相貌丑陋有才學的還要高一些。

    聽著荒誕，但在本朝卻是再自然不過。

    衛(wèi)姌要的是高品級，三者都不能缺，才學是目前最需要補上的。她把油燈移到近旁，打開書案上的帛書。

    里面是王弼的論語釋疑——“有子曰：其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

    “自然親愛為孝，推愛及物為仁也?！?/br>
    論語釋疑是士族研習論語必讀之書，衛(wèi)姌雖還沒有讀過，但聽兄長經常談及。如今天下談玄成風，玄學已經成為天下學問的主流。但玄學深奧，首先必須精通儒學。在儒學基礎上，還需另訪名師，才能進一步學習玄學，老子，莊子，周易三部書是玄學基礎，如何解讀卻是高深學問。

    衛(wèi)姌知道要在士族子弟中出人頭地，就必須先把儒學基礎打好。另外要成為名士，還需要建立聲名，除了學問外，還需要一些特點才行。

    她拿著書帛，轉頭看向墻角的古琴。

    在謝氏那些年里，她既不管家理事，也沒有夫君需要照料，曾拜過來謝家做客的琴藝大師學過一陣琴，苦練數年，也算是精通琴技。

    衛(wèi)姌將思索良久，覺得定品的機會還是很大。

    這一夜她看書到子時，身體疲倦的幾乎抬不起手才回到房間休息。

    此后幾天，和衛(wèi)姌記憶中一樣，衛(wèi)家不死心派人去下游河道附近尋找衛(wèi)琮，存著他或許被人救上岸的僥幸。十日過后依舊沒有消息，衛(wèi)姌心生絕望，她的兄長，終究還是如前世那般消失不見，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衛(wèi)申派人將衛(wèi)姌叫去商議處理后事。只因沒有找到尸體，只能以衣冠代替。

    衛(wèi)申作為族長決定，盡快下葬。

    他語氣和藹對衛(wèi)姌道：“你meimei與謝氏有婚約，如今人也尋不到，盡快以衣冠下葬，也好和謝氏有個交代?！?/br>
    衛(wèi)姌道：“謝家當初的聘禮我已令家中找出，趁此機會還給謝氏?！?/br>
    衛(wèi)申道：“謝宣就在鄰縣，還有他的叔父謝安，我收到謝安書信，三日后他們要來云夢縣，你的兩位兄長也要回來，憑吊之后就可以下葬。”

    聽到謝宣將來的消息，衛(wèi)姌飛快擰了一下眉，隨后又松開，道：“好?！?/br>
    衛(wèi)申長嘆一聲道：“謝衛(wèi)聯姻，對你來說本是幫襯……”

    衛(wèi)姌心知并不是這樣，沉默以對。

    衛(wèi)申忽然想起一事，問道：“當日忘了問你，你們兄妹為何雙雙落水”

    衛(wèi)姌臉色泛白，眼眶微紅，“姌兒聽說謝氏郎君游學路過縣外，想去看看他是否如傳聞中一般，我不放心陪她前往，在縣外石橋上被路過的牛車撞進水里?！?/br>
    說到最后，她的聲音漸輕，這是她藏在心里的隱痛。

    衛(wèi)申又是嘆氣，隨即眉毛豎起，“可知是誰家的牛車”

    衛(wèi)姌搖頭，“并未看清。”

    衛(wèi)申看她臉色難看，打住不再說，囑咐她不可忘了讀書，“明年你就十四歲了，按理可以參加雅集定品，但到底年歲還小，難以被中正官看中，倒是可以為下一次定品積累經驗，你自己怎么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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