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143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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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州戰(zhàn)場,徐浩扛著大斧,將程懷信的頭顱斬下。 陽曲縣外的軍營內,朱叔宗對答如流。 晉陽城中,陳誠在向他倒苦水。 高陵縣之戰(zhàn),郭琪一鑿射中田軌的眼窩。 東渭橋大營,巢將王遇吐露心聲。 戎馬佐惚間,楊悅總向他詢問何時收復失地。 靈州府衙之中,李劭請他照拂后人。 興元幕府之中,諸葛大帥讓兒子對他事以兄禮。 服用金丹失敗的丘維道,臨終前流著眼淚給他寫信。 是啊,都等著我呢。 邵樹德的意識愈發(fā)模糊,耳邊只傳來繡娘斷斷續(xù)續(xù)的哭泣:“……當年都說你死了……我沒有辦法,沒有勇氣……” “我不是什么好人……”邵樹德盡力睜開眼睛,擠出一個溫和的笑容,道:“這就要告別了?!?/br> 空氣之中似乎傳來金戈鐵馬的聲音,沖破了一層又一層的桎梏,將籠罩在華夏上空的陰云盡皆驅散。 天亮了,金色的光芒灑遍大地。 同光十一年七月初一晨,大夏建文神武無上皇帝邵樹德崩于西城潛邸,春秋六十有九。 第102章 后記·告哀使 天光大亮之后,圣人駕崩的消息開始在小范圍內傳播。 所有人都沒想到,前幾天還能一天醒來好幾次的圣人,這次就真的走了。 皇后是下半夜知道的,匆匆忙忙起身,趕到之時圣人已經仙去。 太子睡在外間的軍營內,接到小黃門急報后,只披著單衣,就趕了過去。 這個夜晚,其實沒有太多煎熬,因為一切都已經提前準備好了。 在商量了兩個時辰后,天色漸亮,宰相、樞密使一同宣讀遺詔,令太子靈前即位。 一切有條不紊,沒有任何差錯。 在西城左近扎營的天雄軍、鐵騎軍、銀鞍直及侍衛(wèi)親軍數(shù)萬將士,齊聲高呼萬歲。 他們一喊,萬事抵定,這就是這個年代的規(guī)則,這個年代的秩序。 當太子領著文武百官,帶著圣人靈柩和二十余萬將士歸京的時候,不會有任何波瀾,不會有任何阻礙。 古禮,天子七日而殯,七月而葬。 無上皇帝威望太高,死后哀榮無人敢怠慢。 殯七日之后,全軍縞素,返回京師。 當是時也,天高云淡,野雁低飛。 平整的大驛道上禁軍將士護送著他們敬愛的皇帝歸葬陸渾山。 六位國公家的子弟為首,帶著諸勛貴少年郎,以及新羅、百濟、泰封、仲云、于闐、碎葉等地質子,充當挽歌郎,一路鼓吹。 宰相蕭蘧、王雍、理蕃使楊熵、樞密副使李忠等人親扶靈柩。 回鶻、黨項、突厥等諸部酋豪在兩側緊緊跟隨著。 路上有聞風而來的百姓,哭聲震天。 有人是真的,有人是被情緒感染,有人是隨大流。但不管怎樣,有人真哭,這就很了不得了,不愧圣人對家鄉(xiāng)多年來的拳拳關愛。 折皇后已經自動晉升為了太后,雖然還未得新君冊封。 她坐在重翟車內,神思不屬。 幾十年夫妻,說不難過是不可能的。圣人深夜去世,毫無征兆,連最后一面都沒見到。 不過,這些時日的相處,哪天不是最后一面?糾結這個沒有意義。 太后現(xiàn)在的心思,就只在兒子、孫子身上了。 但好像也沒以前那么上心了。有些東西,淡了,看開了,心中空落落的。 圣人在世時,生氣過、流淚過甚至摔過東西。可現(xiàn)在這會么,記起來的似乎只有歡笑的時光。 是啊,時間長了,沉淀下來的都是美好的回憶,似乎這是人趨利避害的本能吧。 她挑開了窗簾,驛道、曠野之中是無邊無際的人群。 各種身份、各種地位的人一臉嚴肅,沉默不語。 夫君這一輩子,也值了吧? 死后之哀榮,古來能有幾個帝王相提并論? 她記起了在靈前痛哭的河西黨項酋豪。 她想起了自殘的韃靼貴人。 她看到了自愿前往陸渾山守陵的女真氏族首領。 這是夫君一生赫赫威名換來的結果,她與有榮焉。 車隊繼續(xù)前進,一路上不斷有人匯合進來。從天空遠遠望去,如同百川歸海一般,更如同一個個部落、一塊塊土地,慢慢匯入大夏王朝的氣運之中。 ※※※※※※ 洛陽士民陸陸續(xù)續(xù)得到了圣人駕崩的消息。 得到消息的當天,盧懷忠就住進了軍營之內。 他的年歲與先帝差相仿佛,身體也不是很好了。之所以比圣人晚走,大概是平日里的生活比較自律,本人也相對注重養(yǎng)生罷了。 當然,壽命之事也說不準。 圣人不過二十來個嬪御,錢繆、馬殷之輩的妻妾,比圣人多得多。但他們至今身體康健,這就沒法說了。 時也,命也。 留守洛陽的軍士大概有三萬多人的樣子,其中不少還是從外州調過來的。 甫一進營,盧懷忠就帶著人四處巡視。 他現(xiàn)在也有好多疾病纏身,走起路來直冒虛汗。但他盡力調整了過來,不讓外人看出半分異樣。 大限要到了,既然比先帝晚走,就站好最后一班崗,利用自己數(shù)十年戎馬生涯積累下來的威望,約束眾軍士,確保權力交接的敏感時刻,不出任何意外。 其實也出不了什么意外,太子——呃,今上——有豐富的統(tǒng)率大軍及行軍打仗的經驗,有自己的軍事班底,有相當?shù)耐?/br> 最關鍵的是,大夏最精銳的二十萬禁軍掌握在太子手中。 這些部隊若在他處,可能還會讓人稍稍擔心一些,但既然都在新君身邊,那么就沒有造反的可能。他們只需護送新君入洛陽,就能舒舒服服領到一筆賞賜,何必鬧事作亂呢? 局勢是相當穩(wěn)固的,這一切得益于先帝的縝密布置。 他太穩(wěn)了,臨死前都這么穩(wěn)。 “河北有沒有人作亂?”盧懷忠一邊巡視軍營,一邊問道。 “暫無消息?!备谒砗蟮氖悄涎脴忻艹兄祭畈h,聞言立刻說道。 盧懷忠稍稍有些意外。 他本以為,會有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站出來造反的,畢竟圣人在位二十多年,對河北并不友好。這個人口稠密的地區(qū)不知道有多少百姓被半哄騙半強制地遷移到了全國各處,百姓怨聲載道,動亂不斷。 難道被鎮(zhèn)壓了這么多年,刺頭全死光了? 不!從常識來判斷,這是不可能的,也做不到。唯一的解釋,大概就是他們害怕了、絕望了吧。無數(shù)次的反抗,換來的只是不斷流淌著的鮮血,以及嚴酷的懲罰。尤其是魏博鎮(zhèn),現(xiàn)存的百姓都不太愿意提及祖上的事情,生怕與魏博武夫扯上關系,被朝廷遷移到南方或西域,遭受無邊的苦難。 沒想到啊,原本又臭又硬的魏博武夫,就像被打斷了脊梁骨一樣,再也直不起腰來了。 魏博都不敢造次,“小兄弟”成德、滄景就更不行了,一貫特立獨行的幽州,更是比魏博還要乖巧,畢竟北都設在那里,先帝好歹在那住了些年頭,該收拾的都收拾完了,幽州諸縣本身又來了大量關北移民,本身沒有造反的基礎了,甚至可以說成了平叛基地。 盧懷忠越想,越覺得先帝的本事確實不凡。做到這個地步,盡矣。 同時也非常欣慰,最初的理想,終于能夠實現(xiàn)了。 萬家燈火、田園牧歌,他們帶來了。 先帝想到他所做的一切努力有了回報,應當能含笑九泉吧。 想到此處盧懷忠心中火熱,腿也不疼了,氣也不喘了,渾身充滿干勁。 得想辦法多活幾年,為先帝多看顧下這片充滿生機的土地。 ※※※※※※ 告哀使馬不停蹄地來到了淮南、江南,將天子大行、新君即位的消息傳了過去。 民間的反應很平淡。 田舍夫該種地繼續(xù)種地,誰當皇帝又有什么關系呢? 商人們微微有些惋惜。先帝下江南之時,從他們這里收走了不少錢,但公允地說,先帝是全天下商人最大的保護傘。 他對商人是真的愛護,一直鼓勵他們繁榮貿易,同時大修國道、疏浚運河,便利貨物往來。記賬貨幣的推行更是極大便利了貿易往來,還有相對合理的稅收,沒有橫征暴斂,這一切的一切,都使得晚唐以來的貿易繁榮場面更上一層樓。 真正對先帝崩逝感到興奮的則是讀書人。 他們不自覺地產生了一種幻想:或許,新君即位以后,會逐步廢除掉所謂的新朝雅政,恢復以前的科舉制度。 沒有任何高官放出個這種風聲,但他們就是有這種期待,哪怕看起來不切實際。 不要有任何改變,一切回到從前!世家大族手里的藏書汗牛充棟,很多精彩策文、應試技巧之類的文章都是他們壟斷獨有的,實在不希望這些東西的效用大打折扣。 但一切似乎都沒有按照他們想象的方向發(fā)展。 新君在勝州降下德音,蕭規(guī)曹隨,一切照舊。 這意味著—— 稅制改革不會被廢除,江南的賦稅不會比其他地方重,但留在本地的會偏少,上供朝廷的會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