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143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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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又增加了營建科與醫(yī)科,按道分取。最早增加的農(nóng)科迎來了第三次科舉,明算、明法迎來第二次,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著。 朝中隱隱有風聲傳出三年后的下一屆科考,有可能會少量削減進士錄取名額,將其壓縮至百人之內(nèi)。多出來的約十個名額具體給誰,暫未定下。 改革,從來沒有停止過。 人,要對自己負責,要對家族負責。 今年的考生數(shù)量也創(chuàng)歷年之最,幾近四千人。 最遠的來自伊麗河谷。 他們考的是賓貢進士,這是另外算名額的。考中后,可在大夏境內(nèi)當官,也可回伊麗河谷當官,一如前唐故事。 草原七圣州之類的地方也有人過來科考。他們在地理上隸屬遼東道,用的也是遼東的名額。實事求是地說,他們的水平還很差,幾乎沒有考中的可能。 但無論怎樣,這些漢、奚、契丹、韃靼學子還是要嘗試一下的,重在參與嘛。萬一考官們集體瞎了眼,或者被豬油蒙了心竅,錄取了他們呢? 考不中也不打緊。作為縣一級推舉且通過州試的鄉(xiāng)貢進士,他們在當?shù)匾呀?jīng)是“高端人才”,大不了回鄉(xiāng)當個小官小吏,著重培養(yǎng)兒孫。幾代人、十幾代人下來,興許就考中了呢? 天下英才,就這樣在科舉的指揮棒下翩翩起舞,不敢有絲毫差池。 邵樹德站在高樓之上,看著魚貫入場的學子們。 冰冷的雨夾雪打在身前,他恍若未覺,定定地看著入口。 “人生苦短,春秋數(shù)十載而已,朕做下了如許多的事情,罪也好,功也罷。哈哈!”邵樹德一甩袍袖,下了高樓。 他的臉色異常紅潤,仿佛年輕時征戰(zhàn)沙場的豪情壯志又回來了。 他想起了遮虜軍城,連發(fā)三箭,射死兩名李克用部下的英姿。 他想起了晉陽城中,一斧斬斷銅鎖,將庫中錢帛發(fā)放給軍士們的場景。 他想起了宥州城外,拓跋思恭畏懼軍威,不戰(zhàn)而逃的樣子。 他想起了攻打河隴之時,數(shù)萬人沿著黃河進軍,不可一世的豪情壯志。 他想起了關(guān)中神皋驛之戰(zhàn),將士們士氣如虹,將孟楷萬余人直接打崩,趕進了渭水之中。 他想起了黃巢敗退之時,諸軍為畏首畏尾,只有他獨自追至武關(guān)城下的勇烈。 他想起了東出后,那一場場艱難的戰(zhàn)斗。 他想起了費勁心機,滿頭青絲盡成白發(fā)后才推行的改革。 他想起了太多人。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西方亦有類似的話:只有上帝才能審判我! 當世之人,沒有資格審判我。 離開禮部之后,他徑直來到了安業(yè)坊隴西郡公府。 靴子踩著晶瑩透明的雨雪,咯吱咯吱進入中堂,穿過庭院,來到了一間充滿藥香的臥室。 臥室門外候著的數(shù)人慌忙行禮,邵樹德擺了擺手,徑直入內(nèi),一撩袍服下擺,坐在了床前的胡床上。 榻上的老人氣色灰敗,看見邵樹德進來后,臉上浮現(xiàn)出些微笑容。 “陛下,臣記起了很多晉陽舊事?!标愓\輕聲說道。 邵樹德抬起頭,想了想后,道:“朕也記得?!?/br> “那時候臣還是存了點私心的。”陳誠嘆道:“艱難以后,也不是沒有文官領(lǐng)軍。昭義軍過來的數(shù)千軍士,都是個頂個的好兒郎,臣還想帶一帶。但后來發(fā)現(xiàn),實在帶不動?!?/br> “朕忘了很多事情,但還記得那年之事?!鄙蹣涞虏蛔杂X地笑了起來,道:“陳卿當時說‘不瞞將軍,去歲我沒走,也是存了點私心的。而今方知自己不是帶兵的這塊料,左支右絀,已是維持不下去了。’” 陳誠也笑了。 四十年后,再追憶當年往事,只讓人感慨萬千。 “見你來了,老李還有些失落?!鄙蹣涞鹿恍?,道:“后來私下里找過我?guī)状?,說外人不可信?!?/br> 陳誠一直維持著淡淡的笑容。 一個已經(jīng)磨合得非常不錯的小團體之中,突然加入了一幫外人,取代了他原本“出謀劃策”的位置,失落是很正常的。 但團體總要發(fā)展,總會有新人加入。 李延齡,其實很好。 他知道自己的能力極限,費心費力做好自己的事,且一直在進步。能有這樣的老兄弟、同僚,還有什么好說的呢? 恩也好,怨也罷,到了這會,都該看開了。 “后來,我得授綏州刺史,你來了后,是不是心都涼了?”邵樹德開玩笑道。 “綏州其實不錯了。”陳誠輕輕搖頭:“陛下是帶了三千精兵上任的,又有諸葛大帥提攜,夏綏鎮(zhèn)早晚是陛下的,臣當時處心積慮謀劃如果消滅鎮(zhèn)內(nèi)諸將。沒想到,陛下更精于此道。夏綏、朔方、天德、振武四鎮(zhèn)一統(tǒng)之后,再收入黨項諸部,大勢成矣?!?/br> “得陳卿,朕之幸也。”邵樹德嘆了一聲,說道。 說完之后,屋內(nèi)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雪頭子打在窗欞上,撲簌簌作響。 北風嗚咽,恍如招魂之音。 “老陳,可還有未了之心愿?”邵樹德突然說道:“老兄弟們有先有后,朕晚走幾步,有些牽掛,可為你們處理掉?!?/br> “陛下……”陳誠眼角流下兩滴濁淚,輕輕搖了搖頭,道:“臣此生已至圓滿,無憾事也?!?/br> 邵樹德沉默。 真的沒有憾事嗎?人生本來就有很多遺憾。少年時、青年時、中年時乃至老年時,遺憾、悔恨、不舍、難過諸般滋味,——品嘗,臨走之時,真正完全釋然的又有幾個? “可還有什么話要對朕說?”邵樹德問道。 又是長時間的沉默。 “陛下保重龍體。”寂靜的屋內(nèi),響起了陳誠若有若無的嘆息。 “好!”邵樹德點了點頭,沒再多言。 臨別之時,君臣之間曾經(jīng)的分歧早就煙消云散。 幾十年的出謀劃策,幾十年的殫精竭慮,幾十年的cao持政務(wù),幾十年的情分。在這些面前,些許分歧、生分、爭執(zhí)、不解,又算得了什么呢? 君臣相對,默然無語,卻又一切盡在不言中。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陳誠的幾個兒子進來探視了幾次??吹缴蹣涞聲r,畢恭畢敬,十分緊張。 邵樹德和顏悅色地和他們說了幾句,然后一直坐在胡床上。 太醫(yī)署的醫(yī)官也時不時進來。其實他們早就束手無策了,只不過聊盡人事罷了。 邵樹德也不看他們,有時候就定定地想著心事。 人來來往往,都引不起他的注意。 這個世上,又有幾人能在他心中占據(jù)一席之地呢?越來越少了。 和緩又堅定的社會變革,讓很多人覺得陌生。 老兄弟們相繼離去的世界,又何嘗不讓他覺得陌生呢? 他想起了李克用臨死前的喃喃自語:“我累了……” 是啊,他這一生太過豐富,做的事情也太多,他又何嘗不累呢? “陛下……”太醫(yī)署醫(yī)官輕聲提醒。 邵樹德回過神來,看向床榻。 陳誠已經(jīng)氣若游絲,眼睛一直看著他。 他抓緊他骨瘦如柴的手。 “陛下保重?!标愓\又流出了眼淚。 “卿先行一步,為朕收羅勇士,朕隨后便來?!鄙蹣涞抡f道。 陳誠的嘴角微微咧開,慢慢定格于此。 太醫(yī)在一旁看著,想上前又不敢上前。 陳誠的兒孫們也擠了進來,想哭又不敢哭,怕驚擾了圣人。 許久之后,邵樹德松開了陳誠已經(jīng)冰冷的手,起身為他掖了掖被角,說道:“著禮部、鴻臚寺、太常寺會同辦理葬儀。朕的老兄弟走了,豈能沒有排場?!?/br> 說完,他離開了臥房,來到院中。 天色已經(jīng)大暗,雨雪并未停歇。 他信步走入了雨雪之中,侍衛(wèi)趕忙撐起了傘蓋。 風雪漸大,北風漸烈。 即便有傘蓋遮擋,雨雪依然無情地打落在邵樹德身上,甚至迷糊了他的雙眼。 人生最后一程,竟然也如此風雨晦澀、陰暗難辨。 恰在此時洛陽的大街小巷之中,慢慢亮起了溫馨的燈光。 家家戶戶圍坐在一起,平靜、安寧地享用著晚餐。間或傳來幾聲滿足、喜悅的笑聲,就仿佛是世間最美妙的音樂。 邵樹德越走越快越走越堅定。 最初的理想是什么?可不就是想要看到這萬家燈火的安寧場面? 他想起了夏州城頭宴請楊悅,請他出兵時的場景。 人生崛起關(guān)鍵一戰(zhàn),楊悅吐露心聲,說他忠的是夏綏的萬家燈火。 都說忠誠不絕對,就是絕對不忠誠。楊悅忠誠嗎? 每個人對忠誠的定義不一樣,何必苛責?求同存異,相忍為國,天下沒有那么多非黑即白的事情,更多的是復(fù)雜多變的灰色。 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 洛陽的萬家燈火與歡聲笑語,就是邵樹德暮年風雨旅程中的路標。 有它們指引,人生就不會迷茫,最終坦然地接受落幕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