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爾干海與拉爾海之間，島嶼星羅棋布，據(jù)聞有近兩千個。

    這條航線，還是從大食人手里買來的。

    王黑子翻開了一張海圖，在甲板上迎風而立。

    他的腋下還夾著一本書，聽聞是大食國的某位波斯裔官員、地理學家所著，成書于七八十年前。一開始是絕密，在經(jīng)過這么多年，再絕密的書也流傳開來了，隨船的粟特通譯花了一年時間，將此人的幾部著作全部翻譯完畢。

    王黑子夾著的這本書的名字被翻譯為《道里邦國志》，詳細記錄了大食人航海至極西諸國（西班牙、法蘭西）、羅斯、天竺、風下之地、占婆、中國、新羅、日本等地的見聞，可以與買來的海圖互相對應，具有相當?shù)膮⒖純r值。

    該書中記載的進入中國的第一個港口為龍編（今越南河內(nèi)附近），還提到了泉州、揚州、廣州三大港，見聞大體靠譜，非常見功力。

    正是看了這些海圖和書籍，王黑子才對大食人在航海上的豐功偉業(yè)感到敬佩，堪為當世之冠，幾乎沒有他們不去的地方——他們天生為逐利而生。

    很多航海類書籍、游記、見聞錄，在當?shù)厥枪_售賣的。

    海圖雖然不公開售賣，但從航海之人手里弄個幾份卻也不是難事。

    出發(fā)之前，圣人曾囑咐他們多多記錄沿途風土人情，繪制海圖、地圖，他們照做了。

    而這些公開采買到的書籍，委實幫了大忙。自己看到的、聽到的、去過的寫一寫，再參考一下人家的內(nèi)容，一本書差不多就出來了。

    如今，大部分任務已經(jīng)完成，他們是時候離開大食，返回中原故土了。

    一別四年，不知道中原今夕是何年，圣人他老人家還在不在。

    五月二十五日，船只緩緩離開了巴士拉港，進入深邃的大海。

    王黑子站在前甲板上，躊躇滿志，氣定神閑。

    如果能順利歸國，眾人的富貴都少不了。而他，注定不會再是一文不名的卑賤之人。

    毫無疑問，這是一次偉大的航行！

    第051章 推恩

    “秦國”商船的離開，也吸引了很多大食人的目光。

    他們對秦人或者說夏人并沒有多排斥，雖然他們與薩曼波斯進行了長達五六年之久的戰(zhàn)爭。

    只是——那又如何？

    薩曼波斯很恭順，很惹人喜歡嗎？至少對巴格達朝廷來說，不一定。

    在諸多藩國中，布哈拉的恭順程度并沒有排在前列。即便這兩年有所改善，貢金比以往多了，可依然無法讓巴格達感到滿意。

    波斯人，不可信，無論哪個波斯！

    他們不但在政治上桀驁，在商業(yè)上也在蠶食巴格達的榮耀。

    來自東方的商品，他們比誰都搶得快，并為之洋洋自得，這是最根本的矛盾。

    夏國兩批次的使團先后來到巴格達，意味著很多事情。波斯人在陸地上占有貿(mào)易的先手，但在海洋上，所有人都是平等的，無論大食、波斯還是婆羅門。

    巴士拉的海風非常輕柔，鷗燕上下飛舞。

    當夏國商船漸漸消失在遠方的天際線上時，所有人都收回了目光，又似乎沒有收回目光。

    或許，應當更深入地展開交流了。

    婆羅門是小國，但一年能派出三十余艘船只前往夏國，販賣大量貨物，采買無數(shù)商品。那么，作為航海界的王者，大食又怎么能醉心于目前的成就呢？

    西拉夫能提供象牙、珍珠、黑瑪瑙、紅寶石、香水和琉璃。

    麻離拔能提供珊瑚、犀角、乳香、沒藥和蘇合油。

    摩加迪沙（今索馬里，阿拉伯控制的東非土地）能提供皮革、黃金、白銀和最優(yōu)質(zhì)的檀香。

    ※※※※※※

    他們能提供的東西太多了，就看他們想不想擴大業(yè)務了。

    如果夏國人能夠進一步開放，提供穩(wěn)定的政治環(huán)境，不要再發(fā)生揚州、廣州那種大規(guī)模屠戮外商的事件，同時提供便利的商業(yè)環(huán)境，不再無端勒索進獻、供奉之類，不再強買強賣，那么他們很樂意繼續(xù)擴大商業(yè)交流。

    西方的金銀、東方的絲綢，他們都需要。

    海風輕輕拂過，巴士拉城內(nèi)，第一家茶肆靜悄悄地開張了。

    迪赫坎伊茲密爾利用十個斯拉夫奴隸，從夏人手里換取了一批茶葉，百無聊賴之下，他嘗試著經(jīng)營這門生意。

    因為教義原因，他們無法飲酒——至少明面上如此——那么或許該嘗試一下其他飲料。

    東方大國的名聲傳得越響，這門生意就越好做。

    一趟出使，很多事情在發(fā)生著積極的變化。

    ※※※※※※

    就在王黑子等人開始返航的時候，邵樹德已在鄆州停留旬日，處理政務。

    鄆州父老對圣人的觀感不錯。

    當年天平軍與宣武軍持續(xù)數(shù)年的拉鋸戰(zhàn)，鄆州可是被欺負得很慘。最絕望的時候，每每聽到西邊的一點消息，都大為振奮。

    夏、梁雙方在河陽、洛陽、陳許之間一系列的大戰(zhàn)，都由天平軍幕府添油加醋，廣為傳揚，極大增強了他們抵抗到底的決心。

    朱梁覆滅之后，雙方的關(guān)系開始惡化，但精疲力竭的他們已經(jīng)難以相抗，數(shù)年之間，天平、泰寧、淄青三鎮(zhèn)相繼陷落，沒受什么大苦。

    更何況，當魏博武夫南下大肆燒殺搶掠的時候，還是王師為他們討回了公道。

    這個朝廷，在鄆州的形象是正面的。不然的話，五大新兵院之一的鄆州院也不會存在了。

    因為這座新兵院的存在，鄆州市面上的經(jīng)濟也比較繁榮，百姓大受其利。

    當然，鄆州最主要的利益，還是南來北往、東來西去的貿(mào)易。

    他們是溝通以魏博為首的河北經(jīng)濟的重要橋頭堡，有很多黃河渡口，商旅來往頻繁。

    向東看的話，隨著海上經(jīng)濟的日漸活躍，鄆州也得到了屬于自己的那份利益。

    誠然，海貿(mào)的最大得益者是各個港口。但作為外貿(mào)港口的經(jīng)濟腹地，他們也不可能一點利益沒有。說白了，都是一條利益鏈上的，區(qū)別就是誰多誰少罷了。

    至少，作為一個人口漸漸恢復的大郡，鄆州提供了充足的人力資源。要知道，淄青鎮(zhèn)的人口是相對稀少的。

    商業(yè)，就是有這么神奇的作用，能夠?qū)⒉煌陌鎵K勾連起來，形成一個相對完整的經(jīng)濟循環(huán)體系。

    農(nóng)業(yè)做不到這一點。

    它是封閉的，排外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自給自足，最好一輩子不求人。

    一旦出現(xiàn)動亂，哪怕割據(jù)自保，他們也能在一方安穩(wěn)。

    但商業(yè)資本，是十分渴求一個完整統(tǒng)一的國內(nèi)市場的，他們會自發(fā)維護這個系統(tǒng)，直到失去信心，覺得它再也不能自如地運轉(zhuǎn)為止。

    商業(yè)，可真是個神奇的東西呢。

    “鄆州院的情形，朕看了有一陣子了，其實還湊合?！鄙蹣涞驴粗鴰孜辉紫?、樞密使們，說道：“至少比陜州院強多了。”

    南衙樞密副使李忠的眼皮子一跳。

    還好，圣人之前有強烈的裁撤陜州院的想法，雖然最后沒這么做，但對這個新兵訓練衙門的意見很大，已經(jīng)命令裁汰不堪戰(zhàn)的廢物，將員額壓縮到一萬人以內(nèi)。

    被裁汰的人如果不滿，即行鎮(zhèn)壓。

    現(xiàn)在么，似乎鄆州院可以保住了。

    這個地方他也看了，士兵多來自鄆、兗、魏、博、徐、鎮(zhèn)等州，簡而言之，多為老河南道東半部分以及河北。

    都是中唐以來出“兇兵”的地方。經(jīng)歷了十幾二十年的和平歲月，兇性有所收斂，但仍然敢打敢拼，有一股血勇之氣。

    圣人曾經(jīng)說過，別看魏博鎮(zhèn)在晚唐被各路人馬欺負，但如果革除積弊，大力整頓，他們是很有潛力的，可源源不斷輸送強悍的戰(zhàn)士。

    李忠很認可這個觀念，事實也正是如此。

    “鄆州院內(nèi)的經(jīng)學生也很好?！鄙蹣涞掠值溃骸敖桃灾揖龕蹏罅x，初時可能不見成效，但五年下來，天天說，日日講，時時念，再頑劣的武人也變得不一樣了。這一點，他們做得很好，該賞。樞密院給他們單獨考一下功，該賞錢賞錢，該升官升官，無需猶豫?！?/br>
    “臣遵旨?！崩钪艺f道。

    他雖然只是副使，但也有相當職權(quán)。更何況，這是圣人親自交辦的任務，執(zhí)行起來沒有任何阻礙。

    “再說說其他事。”邵樹德話鋒一轉(zhuǎn)，道：“阿保機率眾抵達了阿爾泰山，擊潰了可薩回鶻的好幾個部落，大掠牛羊、人丁。旋又北上，襲擊黠嘎斯一部，北竄而去。諸卿都議一議，該怎么做?！?/br>
    “陛下或可借由此事，逼迫黠嘎斯乃至烏古斯?！崩钪倚赜谐芍竦卣f道。

    “你是說讓朕渾水摸魚，攫取好處？”邵樹德問道。

    “正是?！崩钪一氐溃骸氨菹?，黠嘎斯人其實可以用胸無大志來形容。他們的表現(xiàn)，就給人一種甘于平淡、偏安一隅的感覺。而烏古斯人的野心則不小，但因為與波斯不睦，屢起兵戈，縱然有想法，卻有心無力。契丹西行，未必是什么壞處。陛下可遣人招攬潰散之可薩回鶻、黠嘎斯部眾，于北庭設(shè)一行宮，劃分草場，建立奴部?！?/br>
    “李卿的想法是靜觀其變？”邵樹德問道。

    “謹守疆界，靜觀其變。契丹人是必然要在西域?qū)さ靡惶幠翀?，作為安身立命之所的。但再貧瘠的草場，也都有主人了，?zhàn)爭不可避免?！崩钪艺f道：“哪怕阿保機明知擺在面前的一碗毒藥，他也只能一飲而盡?！?/br>
    “很精彩的論述?！鄙蹣涞沦澋?，旋又看向隨駕東行的中書侍郎蕭蘧，問道：“蕭卿意下如何？”

    “陛下胸中早有成算，臣附議便是?！笔掁菊f道。

    “也罷。”邵樹德大笑，道：“先讓阿保機與他們狗咬狗一番，待精疲力竭之時，再做計較?！?/br>
    “陛下圣明?！北娙她R聲應道。

    “最后一件事?！鄙蹣涞聫囊晦嗍柚刑舫鲆环?，說道：“草原諸部推恩令之事，如何著手？楊卿，你來說說?！?/br>
    所謂“草原推恩令”，主要是針對漠南諸部。

    像河套嵬才部、柔州契苾部、三泉藏才部等，人口其實已經(jīng)非常不少了，平均一家拉出五萬騎并不算多難，已經(jīng)是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

    是，在邵樹德打天下的過程中，這些部落出了大力，戰(zhàn)死沙場者不知凡幾。

    但時移世易，現(xiàn)在的他們實力太強，已經(jīng)漸漸有些礙眼了。

    在這件事上，邵樹德也不打算講情面。

    之前，藏才、契苾、莊浪部其實已經(jīng)傳出風聲，要把人丁、牛羊、草場劃分給幾個繼承人，但多年下來，其實也就是做做樣子。劃出去的草場很小，人丁、牛羊也只占部落整體實力的一小部分，明顯有敷衍的味道在內(nèi)。

    現(xiàn)在，朝廷要動真格的了。

    “陛下?！睏顮~組織了一下語句，道：“有些事情，宜速不宜遲?，F(xiàn)在做，阻力較小，將來做，就不一定能成了?！?/br>
    邵樹德又看向其他幾人。

    “陛下，趁著禁軍戰(zhàn)力強橫，應及早把這事辦了，臣附議?！北毖脴忻芨笔冠w匡凝說道。

    “臣附議?！敝袝汤墒掁菊f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