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137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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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在西域邊陲,真的好難啊。除了妻兒及部分西遷的老部下外,幾乎沒幾個可以說話的人。 是的,就是沒幾個說話的人。他現(xiàn)在與府兵們言談甚歡,卻不走心,喝完酒之后,那股寂寞之感怎么也排解不掉。 偌大的城市,沒有熟悉的氣息。 他拼盡全力,想把伊麗河谷變成中原的樣子,說到底,只是想讓自己孤寂的內(nèi)心得到一絲滿足罷了。 看到熟悉的屋宇、看到熟悉的門樓、看到熟悉的酒旗、看到熟悉的學堂、看到熟悉的集市…… 只有這樣,他才能欺騙自己,這里就是中原,可以離父親更近一些,離弟弟meimei們更近一些。 他想給父親寫信了。 父親的每一封回信,他都好好收藏著,時不時拿出來看。 只有這樣,他才感覺自己不是無根之萍。 第034章 發(fā)配 邵樹德收到大兒子的信件時,已經(jīng)是同光六年(921)二月初了。 他剛剛從河南縣“躬耕”回來,靴子上全是泥巴。聽到兒子的消息時,直接就坐在驛道邊的田埂上,翻開閱讀。 其實,伊麗河谷的一切,他都十分關(guān)注。 派往西域轉(zhuǎn)輸物資的關(guān)東夫子,有人潛逃,戶籍所在地官府立刻將其全家發(fā)往伊麗,這是誰下的命令? 南方有官員犯事,流放不流放,皆在兩可之間,但他們的結(jié)局無一例外都是舉家流放,官將們又是在揣摩誰的意思? 各地的經(jīng)學生,已經(jīng)不能再像國初那樣直接授官了,甚至連小吏的職位都要面臨激烈的競爭。他們最后選擇去伊麗,又是誰引導的? 河北、河南的百姓及武夫子弟,又是怎么去的伊麗? 老父親的愛,那是無私的、全方位的。 “整飭得還不錯。”邵樹德笑了笑,將信件遞給了王彥范,他自然會收好保管起來。 如果大郎一味想著擴張地盤,那么他不過是中亞地區(qū)又一個如彗星般閃過的所謂霸主罷了。運氣好點,被人同化,成了正宗回鶻人或突厥人。他建立的松散的部落聯(lián)盟般的王朝,享國一兩百年。 子孫后代甚至已經(jīng)改名馬哈木、阿力、滿速爾,且因為教義,不能祭祀祖先,成了徹徹底底的蕃人。 運氣不好的話,他死后國家就分崩離析,這在草原上并不鮮見。分裂才是正常,長久統(tǒng)一在一起才奇怪。 這就是草原大汗的宿命,能建立起帝國的終究只是極少數(shù),且需要一點運氣。 但他選擇了深固根本,消化有些吃撐了的地盤,這份眼光可不是草原大汗才有的。思維模式不一樣,文化傳統(tǒng)不一樣,做法自然就不一樣。 另外,大郎有一些做法更令他感到驚奇,因為他選擇了儒家士人,與大夏正轟轟烈烈展開的新朝雅政背道而馳。 在這一點上,邵樹德真的沒法說他做得是錯的。 伊麗河谷現(xiàn)在確實需要一個核心價值觀來凝聚人心。他們沒有中原深厚的底蘊,人口來源也十分復雜,就像府兵擁有的那些奴隸,除少數(shù)是漢人外,絕大部分是突厥人、粟特人、波斯人。 要同化他們,必須有個核心價值觀,儒家似乎是最好的補位選手。 也不用擔心儒家會令趙國怎么樣。 他們擅長改變自己,適應大環(huán)境。邊塞地區(qū)的儒家,注定和大一統(tǒng)王朝沒有對手的儒家不一樣。他們會非常警醒,非常有壓力,不敢僵化腐朽,而是卯足了勁應對一個又一個危機——身在伊麗河谷那種地方,沒有危機才是最不可思議的。 說白了,就是要有競爭。 沒有競爭,別說儒家了,法家、農(nóng)家等等各種學說,都會墮落。于闐國一家獨大的釋家是什么德行,有眼睛的都看得到。 比起虛無縹緲的東西,伊麗河谷現(xiàn)在需要“禮”,即需要秩序。大郎這么做,或許是正確的——也僅僅只是“或許”,因為邵樹德也看不透。 這個兒子,鼓足勇氣執(zhí)行了與父親背道而馳的政策,或許這就是成長的標志吧。 他是自己的兒子,但不是提線木偶,他有自己的認知,他是真的在思考自己需要什么。 “兒孫自有兒孫福?!鄙蹣涞聡@了口氣,臉上既有擔憂,又有欣慰。 ※※※※※※ 回去的路上,他又想起了南邊的事情。 六郎在通海都督府的根基愈發(fā)深厚了。 他現(xiàn)在甚至已經(jīng)在請求再發(fā)一批府兵過去,成為他的助力。 邵樹德原則上同意了。 雖然云南沒多少平原,但仔細尋找還是有的,且通海都督府轄區(qū)就不少。 再者,沒有平原,還有梯田。這玩意南詔時代就非常多了,經(jīng)過百余年的開發(fā),梯田更是到處都是,這也是田地,毫無疑問。 就在前幾天,他下令從勝捷軍內(nèi)挑選兩千熟悉西南環(huán)境的軍卒,又從天威軍內(nèi)挑選一千精兵,湊足三千人,劃撥給六郎為府兵。 他安排到哪里,邵樹德懶得管了。至于部曲,更是不用發(fā)愁,云南最不缺的就是雜七雜八的部落。 整個通海都督府、舊銀生鎮(zhèn)及永昌鎮(zhèn)南部,被正式固定下來,裂土劃疆,成為六郎的封地——本來打算賜國號“燕”,但六郎倒不在乎王號怎么樣,他直接請封為“滇王”,邵樹德從之。 伊麗河谷的趙國、云南的滇國,從地位上來講,等同于碎葉、于闐、仲云、亞隆、象雄乃至朝鮮半島上的三國,自主性較大。國王自己任免官員,自決國中諸事,唯一需要朝廷批準的,就只有繼承人了。 與這些正兒八經(jīng)的親王相比,郡王受到的約束就大很多了,原則上朝廷會派遣不少佐貳官員前去任職,郡王府官員亦可入朝。朝廷隨時可能駐軍,諸般大事需向朝廷匯報,死刑需洛陽刑部核準,學子走科舉路線的話,需至京中考試取得功名等等,限制很多。 基本上就相當于唐代的藩鎮(zhèn)與中央的關(guān)系。 滇國領(lǐng)地目前主要還是以農(nóng)業(yè)為主,但近兩年,慢慢向外輸出藥材、棉布、香皂、木材,聽聞還在搞茶葉種開礦冶煉,經(jīng)濟方面有聲有色。 邵樹德不擔心老六的能力。 事實上經(jīng)過這些年的觀察,他發(fā)現(xiàn)老六各方面本領(lǐng)比較均衡,水平很不錯,唯一不像他的地方,大概就是陰謀詭計稍多了些。 不過這也難怪。老六不是從殘酷的戰(zhàn)爭年代走過來的人,他的價值觀不一樣是很正常的事情,邵樹德能夠理解。 只希望他在云南過得好吧,他會像關(guān)注大郎一樣,繼續(xù)給予老六盡可能多的支持。 滇國設(shè)立之后,麗水鎮(zhèn)的地位問題已經(jīng)無法再拖下去了。 在剛剛攻滅長和國的時候,他曾經(jīng)屬意把劍川、麗水二鎮(zhèn)都分封出去。 但隨著吐蕃那邊出現(xiàn)重大變化,劍川鎮(zhèn)改為桑州,沒有遂行分封。 麗水鎮(zhèn)其實很適合分封出去,邵樹德原本打算交給十三皇子邵濟志——今年剛剛二十歲,生母為張惠,妻盧氏,乃秘書監(jiān)盧嗣業(yè)之女。 但人老了,經(jīng)常喜歡回憶,每每思起張惠,就硬不下心來,以至于麗水鎮(zhèn)拖到現(xiàn)在,仍然是一個與夏國體制格格不入的地區(qū),就像之前的劍川鎮(zhèn)、通海都督府一樣。 過年前后,他又想起了二十多年前攻破汴州后——當時差不多也是這個時節(jié)——初見張惠的場景,于是長嘆一聲,下令罷麗水鎮(zhèn),置寶州。 寶州是正州,為云南道第七個屬州,轄尋川(原尋傳大川城,麗水鎮(zhèn)理所)、金寶、孟拱、金生、蒼望、香柏、寶山、摩零、道吉九縣,治尋川縣。 既為正州,自然要派流官治理了。但寶州地域廣闊,境內(nèi)也有大量羈縻部落區(qū)存在,主要位于西部、南部靠近婆羅門、驃人的地區(qū)。 這些地方,小國林立,文明水平有高有低。 昔年吐蕃、南詔在此相爭,雙方大打出手,諸國一會倒向這邊,一會倒向那邊。 吐蕃控制婆羅門諸國時,甚至往這里大舉移民,以為跳板,進攻麗水鎮(zhèn)——最近印度爆發(fā)sao亂的曼尼普爾邦的那些黃種人部落,與吐蕃脫不了干系。 十三皇子不用被封到麗水鎮(zhèn),就其本心而言,其實是頗為竊喜的。 原因么,自然與朝廷派往麗水鎮(zhèn)上任的官員,經(jīng)常病卒于位有關(guān)。 這次設(shè)正州后,寶州九縣一下子多出來大把官位,卻絕對不會有人來搶。即便是那些沒有機會再當官的經(jīng)學生們,也對這個地方避之不及,只能由吏部來點名了,點到誰算誰倒霉。 但老十三也知道,他躲得了麗水鎮(zhèn),卻躲不過苦寒之地的草原。 邵樹德已經(jīng)派人向他吹風了,大鮮卑嶺以西新設(shè)的拱宸州、捧日州,二選一,麻利點挑一個作為封地。 邵濟志知道,他這次是躲不過了。 拋開心中的不忿,理性思考的話,去草原也比去麗水鎮(zhèn)好啊。聽聞那里到處是綿延到天邊、好似無窮無盡的山林,號“野人山”,不多的城鎮(zhèn)坐落在河谷或山間盆地之內(nèi),一天到晚下雨,潮濕悶熱,睡覺醒來,都可能看到一條蛇在向你吐信子。 百姓袒胸露乳,愚昧無知。或許比草原富裕,因為當?shù)禺a(chǎn)金,也開采近年來稍有些熱度的翡翠,更有重要商路經(jīng)過此地,來往商人絡(luò)繹不絕,可收取不菲的商稅。 但錢再多,也得有命花才行啊! 思來想去,這鬼地方真不如草原,如果自己還想活命的話。 所以,他挑選了拱宸州,目前已經(jīng)在招募官員、護兵——不出意外的話,將會在中原招募一千名沒有“工作”的禁軍武夫子弟。 一切完成之后,差不多明年就可以之藩了。 惆悵是惆悵的,但也沒辦法了,不是么? 邵樹德大體了解十三郎的想法,但他不準備做出任何改變。 拱宸、捧日二州,不給兒子也得給部落酋豪。七圣州都安排了兒子,這兩個地方自然也是差不多的安排。 拱宸州給了十三郎,捧日州會給十四郎——十四皇子邵立孝,生母何皇后,今年十八歲,下個月就成婚,妻子是趙匡凝之女,今年準備準備,明年與他的十三哥一起上路。 仔細想想,一堆兒子被他“發(fā)配”到了邊疆過“苦日子”,他這個父親也是夠狠心的。 能留在京城的,其實也就那么寥寥幾個罷了。 這是邵氏子弟的宿命,接受吧。 第035章 扎西德 新成立的稅務部門基本已經(jīng)組建完畢。 衙門大名“稅務監(jiān)”,有監(jiān)一人、少監(jiān)二人,丞、主簿、錄事之類的佐官若干。 下轄租稅、度支、倉儲、稅警四署,各有令、丞、主簿、錄事。 租稅署就是原來的鹽鐵使、戶部司的集合體。 中唐及北宋,都是鹽鐵使總領(lǐng)天下賦稅。邵樹德嫌“鹽鐵”二字不能很好地概括這個部門的工作范圍,于是下令改為“租稅署”。 度支、倉儲都是原戶部的機構(gòu),即度支郎中、倉部郎中管理的部門,而今一同挪過來。 稅警是朔方軍時代的玩意了,主要用來抓私下里交易的商人,有幾個營的規(guī)模,現(xiàn)在盡數(shù)并入稅務監(jiān)。 首任稅務監(jiān)是杜曉。 他在同光元年出任戶部尚書,至今已歷五年,熟悉錢谷事務。 他離任后,戶部侍郎鄭玨升任尚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