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早上起床時經(jīng)常一柱擎天的少年們來說，女人這個話題永遠有吸引力。高崇年這猥瑣的一笑，當場提振了大伙的士氣，就連將來可能要吃土的日子，似乎都蒙上了一層誘人的緋色。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小溪邊游玩的才子佳人們已經(jīng)唱和了起來，靡靡之音，聞之讓人沉醉。

    “哼！”少年聽了，大聲唱道：“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br>
    對面有些奇怪，不過繼續(xù)唱和道：“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少年提高了聲音：“匈奴草黃馬正肥，金山西見煙塵飛，漢家大將西出師?！?/br>
    對面明顯受到了干擾，唱到“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時，聲音明顯低了下來。

    少年再接再厲，高聲道：“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面如割……”

    其他人也被挑起了情緒，紛紛拔出腰間短槊、橫刀，齊聲道：“虜騎聞之應膽懾，料知短兵不敢接，車師西門佇獻捷！”

    唱完，哈哈大笑，之前的煩悶一掃而空。

    高崇龜一拳擂在少年胸口，道：“好男兒，叫什么名字？”

    “我叫姚洪，洛陽人?！鄙倌臧褐^，道：“什么時候，這些靡靡之音也好意思登上大雅之堂了？‘走馬川行雪海邊’的才是好男兒，終日唱些才子佳人，直如娘們一般。若賊人殺來，女人怕是也保不住，定教人擄去?！?/br>
    “哈哈。姚君這是去搶蕃賊的女人了？”高崇年笑問道。

    “搶！如何不搶？”姚洪眼一瞪，道：“現(xiàn)在就去，等不及了?！?/br>
    “同去！同去！”其他人紛紛高呼。

    之前還士氣低落呢，結(jié)果現(xiàn)在又意氣昂揚了起來。

    少年人啊，氣可鼓不可泄。

    第011章 移民

    就在高崇年等人抵達河州的時候，早他們一步出發(fā)的匠人、移民則已經(jīng)抵達了敦煌。

    這批人不多，也就幾百戶，來自河東，由數(shù)百名武人押送——他們抵達高昌后，將就地轉(zhuǎn)為安西鎮(zhèn)兵。

    敦煌現(xiàn)在幾乎成了一座巨大的rou類加工廠。

    一頭頭牛羊被宰殺掉，然后將紅rou取出，反復干燥。

    這個過程很漫長，即便可以通過加熱的方式，仍然免不了數(shù)月時間。

    因此，工人們這會加工的rou干，都是去年宰殺的牛羊。經(jīng)長時間干燥后，重量只剩下幾分之一了。

    只見許多人拿著木棒，反復捶打rou干。

    捶打完畢的rou干，再送到下一道工序去磨碎。

    什么碾磨工具都上了，石磨、水磨甚至人工磨碎，得到了大量細碎的rou干。

    這些rou干再被進一步擠壓，直到壓無可壓，變得非常堅實了，這才塞進一個個密封的壇子內(nèi)，由車輛或馱獸向西邊轉(zhuǎn)運。

    高強度的物資轉(zhuǎn)運工作已經(jīng)進行了一年。敦煌這邊連壇子都不夠用了，現(xiàn)在制成的rou松狀rou干全部塞進豬牛羊的膀胱內(nèi)，往前線輸送。

    戰(zhàn)爭的消耗是實實在在的，這也是朝廷至今無法向西域大規(guī)模移民的主要原因。好不容易削減了前線士兵數(shù)量，擠出來了一點資源，也只淺嘗輒止遷移了不足萬人，且包括了很多文人、工匠、官員及其家屬。

    而這些人，對于移民到高昌都不太滿意，更別說西邊的焉耆、庭州、龜茲等地了。

    這就是現(xiàn)實，殘酷而冰冷。

    三月十二，趙王邵嗣武從西邊返回敦煌，準備把家人接去高昌，順便見一見前來投奔他的各色人等。

    “殿下！”

    “參見殿下！”

    敦煌城外的農(nóng)莊別院內(nèi)，一群人呼啦啦上前行禮。

    邵嗣武粗粗看了下，大概幾十個，都是下面人篩選后請過來的代表，年紀不一，但絕大多數(shù)都很年輕。

    其間還有幾個蕃人，邵嗣武和他們老熟了，微笑點頭致意。

    沙州吐谷渾慕容氏、瓜州回鶻藥羅葛氏，這幾年一直跟著邵嗣武西討高昌，關(guān)系自然不一般。

    “諸位長途跋涉，一路辛苦了?！鄙鬯梦涔硇辛艘欢Y，然后說道：“先在敦煌小住幾日。待一切妥當后，咱們就西行，今后還需同舟共濟，相忍為國。我知這會大家心中還有猶疑，我便是說得天花亂墜也無用，故只提一點，有我一口吃的，斷少不了大伙的吃食?！?/br>
    說完，看著大家。

    場中先是靜了一會，繼而有人說道；“其實，動身之前，便知西域什么都沒有?？v有朝廷接濟，一開始的日子肯定也不如在家舒服。但我有手有腳，有練了十年的武藝傍身，只要殿下還有雄心壯志，這日子就差不了?！?/br>
    “殿下不用覺得不好意思。離開關(guān)中之前，那邊傳得更離譜，說什么糧食不夠，以人rou為食。我雖然不信，但也知西邊不寬裕。這樣我都來了，殿下何憂也？帶著咱們搶吧，什么都會有的?！?/br>
    “本想留在關(guān)中，但一想到后半輩子多半為人奴仆，灑掃庭院，這口氣就怎么也咽不下去。我也要當人上人，搶他十七八個女人，讓蕃賊給我掃馬糞。殿下，帶我們干吧?！?/br>
    “就是，帶我們干吧。臥冰吃雪算什么，看不到希望才讓人無奈?！?/br>
    饒是已過而立之年，閱歷良多，不會輕易感動，但在聽到兒郎們的話后，邵嗣武還是心情激蕩，道：“好！好！都是好兒郎。昔年我父有句話，陣列而戰(zhàn)之時，軍士逃，斬軍士，副將逃，斬副將，十將逃，斬十將，我逃，請斬我首。我為邵家長男，自當身體力行。從今往后，大伙便是同生共死的兄弟，誰敢臨陣脫逃，共誅之?！?/br>
    眾人聞言，大聲歡呼起來：“搶蕃賊！搶蕃賊！”

    小小的院子內(nèi)，聲浪直沖云霄。

    ※※※※※※

    “殿下，封國可有眉目了？”通往伊州的道路上，劉勉低聲問道。

    “我已將謀劃向父親和盤托出。”邵嗣武說道。

    他騎著一匹黑色的駿馬，妻兒坐在一輛馬車上。

    車隊很長，綿延出去幾里地。除了他這一家外，還有一些河西大族成員跟著去，比如李氏、陰氏、索氏、張氏、曹氏等，數(shù)百口人還是有的。

    甚至于，他還邀請了長安、洛陽的知交好友，一起西行。將來封邦建國后，少不了幫襯的人，光從中央六部到地方州縣所需的配套官員的缺額，就足夠讓他頭疼了——能多拉一個人跟著去，總是好的。

    “圣人怎么說？”劉勉問道。

    “圣人支持我所做的一切。”邵嗣武低頭感慨道。

    這個世上，能真心實意為你的，只有父母了。

    劉勉默默盤算了片刻，又道：“其實，還是得看今年的戰(zhàn)事如何了。若能順利，自然無憂。若不能，事情便很棘手了?！?/br>
    “二月中，太常丞李守信離開高昌，前去疏勒了。隨行數(shù)百人，浩浩蕩蕩?！鄙鬯梦湫α诵?，道：“這是死局，那對叔侄不好應對的?！?/br>
    自去年十一月回鶻使者阿爾泰抵達高昌后，便一直催促朝廷派人去疏勒相商。圣人以年關(guān)將近為由，拖到了二月初，這才應允此事，派人前去疏勒“考察”。

    如此拖沓，也是為了給自己爭取時間。

    在西域打仗，就像一個身有重疾的人與人廝斗一樣，打一陣便氣喘吁吁，需要緩一緩。待回過力之后，再進行下一步。

    更何況如今有一個很好的分化瓦解敵人的機會，自然要大加利用了。于是便稍稍拖延一下，給回鶻內(nèi)部發(fā)酵的時間，同時自己抓緊時間囤積物資，整頓部伍，做好出戰(zhàn)的準備。

    李守信抵達疏勒之后，身負使命的他自然會搞風搞雨，進一步激化回鶻內(nèi)部的矛盾，屆時會發(fā)生什么，就可拭目而待了。

    “有些局，確實不好解?！眲⒚阈Φ溃骸暗钕陆酉聛硎滓畡?，還是配合圣人打好這場仗。如果可能的話，與武人們推心置腹，多多拉攏，盡可能讓更多的人留下來?！?/br>
    劉勉話里提到的“武人”，當然是指圣人交給的那萬把人了。

    軍隊是交給你了，但他們愿不愿意留下，就是另一回事了，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在西域吃沙子的。

    “這確實是首要之務?！鄙鬯梦鋰@道。

    圣人現(xiàn)在允許他掌軍，甚至鼓勵他培植私人軍隊勢力，但這卻不是什么簡單的事情。

    老兵要，新人也要，跟著過來的大族子弟也要，如何把這些人捏成一個整體，非?？简炈乃?。而且，這還需要時間啊，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行百里者半九十，事已至此，便沒有回頭路了?！眲⒚阏f道：“拉攏人心、培植黨羽、多立戰(zhàn)功、提高威望，殿下謹記。”

    邵嗣武點了點頭。

    “圣人那邊，一定要多去，多問安。你是兒子，兒子孝順父親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圣人老了，他格外看重親情，多走動只會有好處，不會壞事的?！眲⒚阌侄诘?。

    “得先生相助，大事濟矣?！鄙鬯梦湓隈R背上轉(zhuǎn)過身來，恭敬行了一禮。

    劉勉側(cè)身避過，微微嘆息。

    趙王的這番做派，讓他想到了當年的朱友裕。世事無常，滄海桑田，這次他不能再失敗了……

    ※※※※※※

    高昌城外，最早抵達的工匠們已經(jīng)搭起了爐子，叮叮當當敲成一片。

    《北史》上提及高昌有磁鐵，故打制出來的鑌鐵刀具質(zhì)量上乘。

    姑且不論鑌鐵刀與磁鐵的關(guān)系大不大，但高昌的冶鐵業(yè)比較繁榮也是事實。最早一批中原工匠抵達后，立刻給他們送了地，還盡是靠近井渠的好地——高昌從來不缺地，只缺水，有井渠灌溉的土地，從來都價值不菲。

    隨后，朝廷征發(fā)役徒給他們修建了房屋，支起爐子，開始打制各類鐵器。

    冶鐵所需的燃料暫時仍然是木炭，與高昌本地鐵匠一樣。

    考慮到這邊干旱的自然環(huán)境，伐木需要到北邊的山上，路途相對較遠，成本較高。將來如果有機會的話，還是要換成煤炭。

    邵樹德聽高昌本地人傳聞，有些山上經(jīng)常著火，山洞冒出濃煙，派人去查探一番后，才確定是煤炭自燃。

    這說明本地是有一定規(guī)模煤礦的，這就解決了來源問題。

    當然，目前大夏使用煤炭冶鐵打制兵器的，只有修武一地，其他地方仍然使用木炭，以確保質(zhì)量。

    時至今日，在邵樹德的反復說教下，工匠們雖然無法證明，但已經(jīng)漸漸相信是煤炭中蘊含的雜質(zhì)影響煉鐵了。并且，側(cè)面的證據(jù)也不是沒有，比如冒黃煙等等，只不過沒有決定性證據(jù)罷了。

    在這種事上，邵樹德不愿多說，因為他也沒有證據(jù)。

    多年以來，他一直倡導實事求是的作風，要求人們用嚴謹?shù)膽B(tài)度來看待事物，盡量使用邏輯思維。沒有證據(jù)的事情，便不能完全采信，哪怕看起來很像真的。

    當年魏家的鐵匠提出煤炭雜質(zhì)影響鐵器質(zhì)量的“假說”，就因為沒法證明，始終沒有得到“夏王賞”。

    但隨著外圍證據(jù)越來越多，工匠們開始逐漸認可這一假說，并試圖尋找去除煤炭中雜質(zhì)的辦法，包括但不限于烘烤、陰燃等等。

    這種處理過的“煤炭”已經(jīng)在去年有所應用了。怎么說呢，打制了一批鐵器，質(zhì)量比使用未處理的煤炭冶煉好了許多，但還不如使用木炭的。

    至于原因是什么，還得繼續(xù)尋找?；蛟S是煤炭本身質(zhì)地上的，或許是工藝上的，或許是這種“對照實驗”的設(shè)計本身有問題。

    邵樹德初聽聞時沒覺得什么，后來得知魏氏鐵匠鋪竟然斥資搞對照實驗，大為欣喜。

    會不會煉焦這件事沒什么，甚至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這種邏輯思辨能力，才是最彌足珍貴的。拉長到整個歷史的維度，把這種邏輯思維盡可能推廣，讓更多人用邏輯來思考日常生活中的種種事情，對于整個國家、民族進步的推動作用，可比什么發(fā)明強太多了。

    得知這幾位魏家培養(yǎng)的工匠都學過粗淺的數(shù)學后，邵樹德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鍛煉邏輯思維能力，沒有比數(shù)學更好的了。

    再回到原來的話題，中原鐵匠的抵達，勢必會慢慢增加高昌這個后勤基地的生產(chǎn)能力。不僅僅是軍器，還有農(nóng)具。

    三月初六，出城巡視的邵樹德看著新開的鐵匠鋪里鑄出來的犁鏵，又看看去年秋收后開挖的一條條井渠，道：“從當年擊黃巢開始，朕便是耕戰(zhàn)起家。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三十年，還在用此策，真是招數(shù)不怕老，好用就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