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錄事陪著笑了笑，不經(jīng)意間，收起了一點倨傲，面色也略略和藹了一些。

    其實，柔州這邊也有鹵堿買賣。因為鹽池多分布在草原上的關系，絕大部分是契苾家在經(jīng)營，小部分分布在朝廷轄地上。

    鹵堿買賣現(xiàn)在也成契苾家的重要收入了，這在十年前是很難想象的。不過聽聞從明年開始，朝廷要對鹵堿征收榷稅了，稅率估計不低。

    圣人就喜歡這樣。先放任你們發(fā)展，等某項買賣參與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紅火，使用的人也越來越離不開的時候，朝廷就來收稅了。一開始可能稅率很低，但每隔幾年會觀察一下情況，重新調(diào)整稅率——一般是往高了調(diào)。

    但即便如此，鹵堿這門生意也是沒人會放棄的。尤其草原諸部酋豪們，原本毫無用處的鹵堿，居然能往中原賣錢？那還不死命賣？價錢低一點都無所謂，反正成本很低。

    酋豪們賺了錢，牧民們靠出賣苦力也能分點湯湯水水。而牧民們有錢了，商徒也會蜂擁而至，帶來廉價的商品，讓大家的生活都能得到改善。

    曹錄事是契苾璋在河南征戰(zhàn)時就投靠過來的落魄文人，在郡公府上很久了，對最近二十年草原的變化一清二楚。

    曾經(jīng)有傻子胡言亂語，說大夏圣人不斷從他們這里抽丁打仗，征集牛羊，應該反了他。嗯，此人最后的下落應該是在集寧縣的某處磚窯場，戴著鐐銬搬磚頭。

    大伙都不是傻子。草原與中原的經(jīng)濟聯(lián)系愈來愈緊密，這帶來了多少好處？

    其實不光鹵堿了，活畜、毛皮、奶制品、牛角、牛筋，以及這幾年興起的紅糖、蜂蜜之類，不光普通商徒收購，內(nèi)務府也大肆收購，為草原換回了鐵制工具、瓷器陶器、鍋碗瓢盆、茶葉烈酒甚至是絲綢、書籍、樂器之類曾經(jīng)的奢侈品。

    貿(mào)易雙方都大得其利，都改善了生活。

    造什么反？讓日子變得更差么？不好意思，普通牧民不答應。

    造什么反？我家可是皇親國戚！不好意思，契苾家也不答應。

    這次圣人召諸部北上會盟，契苾讓一早就集結(jié)上萬兵馬，帶足路途所需糧草，匆匆北上了。執(zhí)行命令如此之堅決，不是沒有原因的。

    大夏天子，是真把他們當自己人，比前唐那會做得還到位，那就回以自己人的忠心，如此而已。

    ※※※※※※

    “黑城子到底在哪？”

    “去了會不會餓死？”

    “那地方真能種地嗎？”

    “會不會有危險？去年去的人都回來了嗎？”

    麟州東北富谷鎮(zhèn)外，征集自綏、銀、麟三州的三千名土團鄉(xiāng)夫正在趕路。

    他們剛剛忙完家里的春播，沒想到又要趕著馬車，前往磧北草原春播，可真夠忙的。

    富谷原本是個軍鎮(zhèn)，現(xiàn)已被裁撤，慢慢變成了一個商業(yè)集市。

    從關中經(jīng)鄜坊北上，從諾真水、可敦城、勝州、參州南下，以及關北、河東之間經(jīng)黃河的東西商路，均在此交匯。三十年發(fā)展下來，戶口漸豐，商業(yè)繁榮，甚至不比州城新秦差了。

    鄉(xiāng)兵隊伍經(jīng)過此處時，又有一隊人跟了上來，他們是司農(nóng)寺的官吏，在此采買了不少農(nóng)具，又雇了一些獸醫(yī)、馬夫之類，跟著一起北上。

    “不就是服兵役么？”帶隊的是銀州州軍指揮副使野利著，只聽他說道：“以往被征發(fā)上陣，那是要真的直面鋒矢，此番只是種地，何憂也？回來后，一人還能領一緡錢、一匹布、一頭羊，已經(jīng)很可以了啊?！?/br>
    鄉(xiāng)勇們聽了，士氣稍振。

    確實，不就是種地么？總比打仗好。更何況朝廷還有賞賜，比以往好太多了。

    驛道西面的草原上傳來了密集的馬蹄聲，引得眾人張望不已。

    軍鎮(zhèn)裁撤了，但改成了一個倉庫。庫內(nèi)最主要的物資便是干草，另有少部分雜糧。這會鋪天蓋地的騎兵停在了倉庫附近，庫門大開，一車車草料被拉了出來，喂養(yǎng)馬匹。

    “是禁軍馬兵！”

    “不知道哪部分的，我兄弟在金刀軍當隊副，去年回鄉(xiāng)一次，可威風了。”

    “禁軍都來了，圣人莫不是在附近？”

    “在哪？圣人在哪？”

    一提到圣人，方才還滿腹牢sao的鄉(xiāng)勇們頓時來了精神。小時候就聽祖輩們講著圣人的種種傳說，如果能見到真人，回去后還不被人羨慕死？

    正在與司農(nóng)寺屬吏交談的野利著也抬起了頭，四處張望。

    “圣人還在銀州接見耆老，這只是打先鋒的隊伍?！彼巨r(nóng)寺的官員說道。

    “原來如此?！币袄α诵?。

    其實，他也很想見到圣人啊。作為野利氏的第三代遠支，他是不可能得到家族多大的照顧了，唯一的往上爬的路子就是，憑借還算出眾的武藝，立下戰(zhàn)功。

    折嗣裕不也是折家支脈族人么？現(xiàn)在他那一脈，已經(jīng)不比主脈差多少了，這就是榜樣。

    大群騎兵的到來，同樣驚動了富谷鎮(zhèn)的百姓。

    “圣人來了”的謠言不脛而走，引得百姓紛紛張望。

    “吾皇萬歲”不一會兒，有人看到一輛華麗的馬車，頓時喊了出來。

    “吾皇萬歲！”人是從眾的，一人喊，很快帶動了其他人，歡呼聲響徹云霄。

    月理朵掀開車簾，神色復雜地看著外面。

    有些時候，她很希望這些歡呼聲是向著她的，但經(jīng)歷了這么些年，她知道這是癡心妄想。

    再看看車內(nèi)其他幾個女人。

    有建極八年于龍泉府被擄的渤海王后高氏，有建極十二年于大理被擄的長和太后王氏，有乾寧三年（896）于黑城子被俘的回鶻公主仆固氏，而她——作為契丹八部的可敦，于建極七年在北樓，被親兄弟出賣，落入圣人手中。

    此番北上，圣人別的女人都不帶，就帶著她們幾個，還不是為了顯擺？對男人而言，這是功績，但對她們而言，何嘗不是羞辱？

    當然，月理朵不是很在乎這個了，草原風俗一貫如此。

    她在意的是，會盟之時，圣人接受萬眾歡呼之時，如果能讓她站在身邊，那該是多大的榮耀？

    草原之主、無上可汗的可敦，哪怕是假的，每每想到這個場景，月理朵都興奮得頭暈目眩，幾乎不能自持。在這個時候，她愿意為圣人做任何事，哪怕卸下所有自尊，只要沒有外人看見，她都可以接受。

    “嘚嘚！”富谷鎮(zhèn)內(nèi)又涌來數(shù)十騎。

    看那青澀的面龐，不知道是哪家少年溜了出來。

    “圣人帶我北上！”

    “愿軍前效力！”

    “功名唯在馬上取，圣人快看看我的武藝，飛馬射箭，十中七八??！”

    “圣人帶我走吧！我已打遍全鄉(xiāng)無敵手，愿牽馬墜蹬，軍前效力，縱死不恨！”

    富谷百姓看著他們，轟然大笑。

    這也太急了！

    正在喂馬的禁軍騎兵也笑了。

    圣人詔令一下，點到的來了，沒點到的也跑來湊熱鬧。以圣人的脾氣，興致一起，沒準真帶上他們了。

    這些人中，只要有一個功成名就，榮歸故里，就將成為當?shù)夭恍嗟膫髡f，進而激勵更多的少年郎苦練武藝，為之效仿。

    多好！大夏就需要這樣的少年郎。

    第073章 鐵騎繞龍城

    三月以來，天氣日漸暖和。

    黃河河面上，一艘又一艘船只順流而下。

    自后魏在薄骨律城（靈州）大造船只，給沃野鎮(zhèn)輸送軍糧以來，黃河便成了河套地區(qū)的通衢要道。

    順流而下時無需拉纖，航行平穩(wěn)，載貨量大，比騎馬速度快多了。從靈州諸縣一溜排在黃河西岸便可以看出，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了水運的便捷。

    “朔方生燒、葡萄干、奶酪、rou脯……”因為帶隊的漕司（轉(zhuǎn)運使）衙門判官不放心，每艘船都收到了命令，再清查一遍物資儲備，免得到豐州卸貨時發(fā)現(xiàn)有所短少。

    “朔方生燒哪里產(chǎn)的？”陪同文吏的水手突然問道。

    “靈州。”文吏頭也不回地答道。

    “假的，全是假的！”不知道為什么，水手突然激動了起來，只聽他說道：“只有夏州朔方縣產(chǎn)的葡萄酒，才是正宗的朔方生燒?！?/br>
    文吏樂了，道：“賣到草原上的朔方生燒，十桶有五桶產(chǎn)自靈州，三桶產(chǎn)自豐、勝，來自夏州的最多一兩桶?！?/br>
    “靈州產(chǎn)的，怎么好意思叫朔方生燒？”水手問道。

    “現(xiàn)在河東、河北產(chǎn)的，也叫朔方生燒。”文吏說道。

    “這——假的，全是假的！”水手氣道。

    文吏懶得和他廢話，點檢完后，出了船艙，站在甲板上，眺望風景，然后便呆住了……

    黃河東岸，遼闊的草原之上，無數(shù)馬兒在快意馳騁著。

    馬群數(shù)量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幾乎充塞了整個天地間。

    黑的、白的、棕的、黃的、紅的……一群又一群，如潮水般向北涌去。

    馬群之中，偶見幾個騎手，策馬驅(qū)趕著身邊的馬兒。他們看起來非常渺小，身影在馬的海洋中若隱若現(xiàn)，如果不仔細看的話，幾乎就要忽略了。

    “這要是不幸落馬，絕無生理?！蔽睦舾锌宦?，道。

    他知道這些馬是從哪來的。

    東使城牧場，從原州、天都山等地調(diào)集了三萬余匹馬。

    西使城牧場，從秦、會、渭等地調(diào)集了四萬余匹馬。

    銀川牧場，從河套草原、銀州山地、無定河谷地調(diào)集了三萬多匹馬。

    豐州永清柵牧場，也從黃河南北調(diào)集了兩萬多匹馬——目前已抵達豐州。

    關北、隴右兩道，并不怎么費力，就調(diào)集了十余萬匹馬，支持圣人北上會盟。

    這份資源調(diào)動能力，草原諸豪看了怕是要流眼淚：能拿出十多萬匹馬的人真不多。

    河西那邊還有北使城、黑水城、刪丹三大牧場，內(nèi)地的沙苑監(jiān)、河陽、廣成澤、龍陂監(jiān)、襄陽等牧場的馬匹還未調(diào)用，這可真是……

    正遐想間，河西岸出現(xiàn)了大群橐駝、馬兒。

    它們從賀蘭山出發(fā)，沿途征用了很多“催肥地”，慢悠悠地向北——所謂“催肥地”，是貿(mào)易催生的產(chǎn)物，即草原上有人南下賣牲畜時，因為長途跋涉，掉膘嚴重，進集市前催肥的地方，常年備有大量飼料。

    站在船上望去，橐駝、馬的背上裝滿了行李，不少人還拉著馬車，車上也滿載各類物事。

    “那是什么人？”水手也被驚動了，問道。

    鋪天蓋地的馬群，一撥又一撥，永無止境，仿佛全世界的馬在這一刻都集中到了過來一般，試問誰看了不震驚？

    “工匠?！蔽睦艉喡缘鼗卮鹆讼?，隨后嘆道：“圣人北上草原，豈能沒有工匠隨行？石匠、木匠、鐵匠、陶工、漆匠、泥瓦匠、皮匠、裁縫、織工等等，只要你能想到的匠人，關北、關內(nèi)、隴右三道都征集了一個遍，甚至就連營建士都去了不少?！?/br>